第434章 信
2024-09-17 04:19:26
作者: 鸚鵡咬舌
第434章 信
少隴府,置劍樓留鶴台。
群英薈萃。
陳禮懷端坐正中,當日玉劍閣的年輕劍者們就散落圍坐著,講劍已經進行了三日半,大家俱都熟悉,幾天來弈劍切磋,互為答問,多有啟發歡笑。
午後秋高氣爽,當樓高風,從這裡偏下頭去,可以望盡半個少隴府城的檐頂。
「所以按地域來看,少隴劍道之緣起在北,流淌東南,沾溉西境。」場上閒適安靜,陳禮懷含笑輕聲,「飛燕劍門常說『接奉烏衣,繼揚鵠志』,『烏衣劍堂』一百六十年前亡於懷石州,再上位之『鵠劍派』前朝沒於俞、相之間——當今隴西劍門十之六七受其遺脈,正是這麼一條路子。」
劍者們凝思點頭,不少人在小冊上書寫筆記,對很多師承薄弱的小派來說,能聽修劍院名師梳理少隴劍道,無疑是拔高劍野的難得機遇。
管千顏早聽過這種劍論,托頷輕輕敲著筆桿,旁邊任子昕倒是飛快記下,小臉繃緊地提起筆來,又連忙凝眉去聽下一段講述。
管千顏偏過頭,忍不住小聲道:「你們的《烏衣劍》和烏衣劍堂當年所傳好像已經有所不同?」
任子昕一怔:「對,父親說遺漏了三式,祖師補了一式半進去,後來幾代掌門不斷修繕,才成現在的模樣.」
修冊會已過去九天,兩位茶樓相遇的少女也處得熟了,任子昕越發覺得這位崆峒真傳沒有架子又敢言敢語,三日來一直和她坐在一處。
倒是管千顏旁邊那襲青裙,一直沒有機會說上太多話。
任子昕目光停留在上面,那少女正低頭翻著一本劍籍,綴羽的眉眼十分靈美。
印象里這位少女性情清和,嘴角總是掛著淡笑,交談時如沐春風但任子昕永遠記得那天玉劍閣中那一幕,七八道暴起的身影中她是唯一的脈樹之境,出鞘的鋒利翠光卻不是朝著堂前少年,而是竟然朝著第一名朝他躍去的玄門。
還好她那位淡灰衣服的同伴按住了她失控的情緒和身體,等到再次見面時,她已冷靜地向她微笑頷首。
如今這張面孔依然掛著不自覺的淺笑,目光安靜地投放在書中。
「.那若按意象來看,諸位覺得,少隴劍道之緣起應是何物呢?」台上陳禮懷含笑環視。
這是個更有意思的問題了,如果說剛剛的地域流變大派弟子多有了解,那麼意象之論就有些眾說紛紜,而且更貼近劍道本質了。
留鶴台上劍者們議論紛紛,隴南劍派多提落英,另外一些則提明珠,劍道流變到今日,實在意象繁多,很難溯一源流。
陳禮懷含笑靜聽諸人議論,片刻後道:「『桃花飛落三十門』,這話提的人多,講得也對,南真傳昨日給我們演了落英劍,上台交手的隴南英傑後來都說受益匪淺。這確實是條最顯眼的路子,落英劍乃為近二百年來隴南主脈。」
「那麼這是少隴劍道離我們最近的一枚意象——花,我們把它列為其一。」陳禮懷微笑,「然而少隴大地河山流摶幾個千年,在落英祖師開派之前,劍道已然昌盛,這些古脈隱脈所指,諸位可有人知嗎?」
有人略微茫然,另外一些人則把目光投到明珠水榭幾人身上,戚夢臣頷首:「答先生問,明珠水榭非是無中開派,家師常說我們繼承古劍,想來有所淵源。」
陳禮懷點頭:「然也。貴門劍脈可以溯到兩三個千年以前,這一脈一路播散、變生、消沒,已多非原貌,如今受澆灌者諸多,可代表者卻罕少。尚見痕跡者,唯有明珠水榭、五劍福地、羽泉山泉脈、觀湖劍門等一眾『水劍』。」
陳禮懷溫緩道:「這道意象,正是『淵』。」
深抑、無垠、冷沉等一眾劍意,乃至龍珠故事、深泉鑄劍,都是大淵之精神,大唐別處之劍確實少有這種冷曠的沉重。
「這便是古脈了,而我們少隴還有最後一條更古的『隱脈』——可有人想得到嗎?」
劍者們一時也沒有議論,而是微微茫然了,很多人想到崆峒,也有人去想雲泱樓、鹿劍山莊,但都沒有頭緒,顯然不像水榭和落英山自家人知自家事,這條「隱脈」想來是沒有傳人了。
「近則顯,古則隱,由來如此。」陳禮懷緩聲道,「諸君可歷數天下劍門,凡古而顯者,必為當世一流。不過,『隱』也並非消沒,朝代流遷,雖然漸漸無人知其名目,但它只是播散更廣、沉入更深,不再那麼顯眼而已。」
這時有人道:「不知可是崆峒所據?」
陳禮懷微笑:「談少隴劍必提崆峒,這種意象若被崆峒避過,那也稱不上是少隴劍意了。不過我們常說『大崆峒』卻不說『古崆峒』,其劍博多,是聚合而非繼揚。其中固有此意,卻並非源頭主脈——諸君可知道是哪峰之劍?」
台上一時安靜,陳禮懷道:「是彩霧峰之《鳳山鳴》。」
劍者們或怔或恍,一時議論紛紛,陳禮懷微笑輕聲:「少隴的最後一枚古意象,若說如今尚可能有人知曉,那或者只有我們這位北來的玉翡之雀了。」
台上稍微一靜,人們都投目向南台那襲青裙。
幾乎所有人都已認得這位少掌門,其人師承偏僻,但第一次下台試劍時就技驚四座,劍術之靈妙、用劍之明韌令人咋舌,後來據說她是身負玉翡古傳,而且早有了修劍道生之資格,頗有幾分神秘。
而相處時其人又言行得體,宛如春風,幾天下來,許多人都偏愛立在她身邊。
此時這襲青裙微訝含笑,按書起身道:「我小時候讀山中典籍,有『接續羽脈』之句,我想或者是『羽』吧?」
陳禮懷開心撫掌:「不錯不錯!唯有這般一脈正傳,才可參古之真劍——我早說玉翡山是劍薪余火,可惜二百年銷聲匿跡,人皆不信。」
「崆峒之《鳳山鳴》,前身為尋鳳堂;飛燕劍門之《烏衣劍》,上溯烏衣劍堂、鵠劍派;羽泉山之《蜉蝣化鴻》,采自《芥子劍》與《鴻鵠劍》。三者分別從中、西、東向北,而最近北者,正是四百年前之玉翡山。」陳禮懷含笑講述,「這是少隴劍院新梳理出的脈絡,現在分享與諸君。涉及劍門據此求索切磋,想必彼此皆有進益。」
涉及劍術本身的新發現永遠有莫大的價值,這樣的成果就如此告知諸門,顯然也是朝廷整合江湖的莫大誠意。
李縹青行禮落座,低頭翻開了剛剛合上的書冊,旁邊管千顏立刻探頭撲到她身上:「偷偷看什麼呢!這麼入迷!」
李縹青已極快地重新合上,從容笑道:「哪有什麼。」
管千顏不依不饒,探手去翻:「嘴都沒合上過。」
「.真沒道理。」李縹青無奈一笑,展開給她。
只見書中確實夾著一頁信箋,上面字跡乾淨清晰,管千顏瞥見一行:「.你既然久習【踏水摘鱗】,從它去理解【破土】就好了。裴液要你兩樣放在一起感悟,那是他自己不負責任的悟劍法子,你是十四年的玉翡正傳,應當從劍理去習【銜新屍】,先看」
李縹青合上:「看了吧,劍主之前給我寫的信,我多讀兩遍不行麼。」
她剛剛臉上確實是淺淡溫旖的笑意,那是看心愛、尊敬之人的親筆應有的表情,管千顏此時也有些羨慕,嘟嘴哼了兩聲挪開了目光。
李縹青淡淡一笑,把書往自己這邊挪了挪,繼續低下了頭。
這次她把明劍主寄來的信也輕輕翻了起來,露出下面埋藏的一頁。
是另一張有些髒皺的、字跡歪斜的信紙。
這些墨跡時深時淺、歪歪扭扭,顯得又亂又髒,可見書寫之人不止筆上生疏,書寫環境也一定很為難。
「縹青,
對不起。
沒有和你說就自己動了劍,我昏了六天,一定讓你著急忙碌了很久。
但是你現在不用擔心了,我已經坐在去神京的車上,看管的人們都對我很不錯,幫我療傷餵食,我在神京也有很多朋友,你放心好了。
(筆墨在這裡躊躇了一會兒)
縹青,崆峒的時候伱給我寫了好多封信,我都沒有回你.每一封你都勸我別衝動,每一封我都沒有聽進去。
我那個時候,真的感覺沉重的黑暗從天上壓著我們,伸不開胳膊,也喘不過氣來。仙君在我身體裡虎視眈眈,詔圖想吞了我;外面全都是黑的,到處都是令人心神繃緊的迷霧。總是面對無法戰勝的敵人,你還背負著完成不了的仇恨.我真的很想把它們全都捅破,縹青。
它把我們壓得全都不像自己我每次一想到你高興地說『翠羽劍門要站起來了』,想到咱們兩個在湖中開開心心地划船.就總覺得那是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但我還是想把它還給.我們。
因為我同樣也不想看見那樣的你,縹青。
把師門沉重的仇恨背在自己身上,我知道翠羽劍門寧碎不折,所以我更喜歡看到它向著太陽展翼,而不是在陰影中隨時準備與仇人同歸於盡。
你那麼聰明,笑起來又那麼好看,就應該多笑(這句被很濃的墨勾去,又被另一種清麗的細筆在旁邊復現。)
反正對不起縹青,我那時還一直和你賭氣。
分開時你送了我小失翠,我卻一句話也沒跟你說.其實我有很多話和你說的,後來我聽說了分離要互贈詩句,可這時想不出來,也沒有詩集可翻.反正我總是莽莽撞撞地做錯事,縹青,對不起。
帶著玉翡山恢復它昔年的榮光吧,至少現在少隴.乾淨了。」
這封信紙被珍貴仔細地捋平在書頁中,顯然已不止被看過一次,李縹青輕輕捋著仍然皺起的邊角,這時台上陳禮懷微笑道:「玉翡劍何以離『羽』意更近,請少掌門和白斐公子來為我們試劍一場便可知曉了。」
管千顏偏頭看向身旁的少女,見她眉間又是那令人痴怔的笑意,正合冊輕喃:「你每一次都給我照徹心扉的力量啊」
然後她輕嘆著抬起頭來,提劍禮貌一揖,在眾人含笑的歡呼中走入了台心。
馬車已經馳了很久了。
已然將近雲琅地界,又是月下原野,秋夜又涼又靜,車廂中只有女子輕緩的捋紙聲。
「明姑娘,
這封信我故意很晚才發給你,你收到時,大約已經過去七天了。
很高興那天我給你買了梨子湯,也把準備了很久的詩送給了你因為後來我才想明白,世事真是不可預料,總想著『以後我要做什麼什麼』,實際是在給自己埋下抱憾終身的引線。
明姑娘,謝謝你教我一路劍術,我也教你下象棋吧!
你瞧我下面畫的這副棋盤。弈劍可以見招拆招,下象棋卻忌諱走一步看一步,一旦順著人家的節奏,那就完了。
象棋得時刻聯動反制,我用得最熟的兩個法子,是『後炮回馬』和『炮二進張』,你先打套路,再融會貫通,自然就越來越厲害了.
我還有一個很厲害的殺招,叫『六步吃車』,至今沒有碰見另一個會的人,現下也教給你吧。
」
明綺天認真地讀著這封信,少年真的把每一步都寫得十分仔細,從來沒有人如此細緻正經地教她玩樂,但女子卻沒有隨著講述在心中勾勒那些棋子的樣子這一封信太突然、太克制,太莫名其妙了,措辭後隱藏的情緒令她有些不安。
他們剛剛分開不到十天,為什麼會發來這樣一封信呢?
明綺天一時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但她已先打開手邊的第二封信了。
這封信就新得多,字跡也丑得多,而且也沒有那樣「留後待發」的措辭了,分明就是兩個時辰前寫就。
「沒事兒了明姑娘,下次見面咱們親自下。
你不許學我的絕招了。」
明綺天微怔地看著這簡短的一箋,這兩封信先後而來,她依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劫後餘生的少年尷尬摸頭的樣子已經如在眼前了。
她忍不住清淡一笑,心中卻也同時有些思念,月亮安靜地掛在秋野上,「下次相見」不知會是在什麼時候了。
而在兩千里之外,羈押山野少年的莊嚴車馬終於駛入了神京城,可惜和他想像中的場景全不相同,籠深幕嚴,除了馬蹄踏石的「篤篤」外,他無法對這座恢宏繁麗的不夜京抱以任何感知。
裴液仰躺在牢籠里,鐵鏈沉重,身體依然虛弱。他本有更好的方式擁抱這片繁華的,鮮花、繁錦、美名、地位、權勢.但他還是選擇了淤泥和鐐銬。
心中從未如此踏實地輕鬆和平靜,即便他昨夜又一次夢到那樓上月下邀他同行的面孔,至今傷惘難去。
裴液聽著馬蹄踏石的聲音,節奏像一首曲子,他輕輕敲了敲籠欄,打坐的顏非卿睜開了眼:「何事?」
少年沒有轉頭,望著車頂,良久輕聲開口。
「照你們修道的說法.『命』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
顏非卿沉默,整整兩個時辰,車廂中一言不發,秋夜如此寂靜,只有馬蹄踏石,嗒嗒如曲。
——
是曰:
亦友亦師聚散,一心一劍晦明。
昨宵樽月舉相傾,世事原來無定。
又是天涯孤往,幾回夢裡神京。
笑顏總為劍俠生,願君無才有命。
(第二卷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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