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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2024-09-27 21:20:44 作者: 純潔滴小龍
  這一覺,李追遠睡得很沉,沒有做夢,沒有起夜,甚至都沒有變動過睡姿,只是簡單地眼皮閉上再睜開,漫長的一夜就結束了。

  習慣性側過頭,沒有意外,女孩就坐在靠門口的那張椅子上。

  但很快,李追遠就發現了不對勁,因為女孩沒有換衣服。

  她身上依舊穿著昨天的那件黑色練功服,趕工時蹭上的污漬,仍清晰可見。

  這意味著,女孩昨晚沒有回東屋睡覺,她在這裡,坐了一整宿。

  李追遠大概猜出女孩為什麼會這麼做,因為昨天自己精力透支得太厲害,她是擔心自己睡覺時可能會猝死。

  這種在外人眼裡難以理解的理由,卻是女孩最純粹也是最簡單的想法。

  雖然自第一次見面起,她就沒在自己面前說過話,但李追遠卻發現自己,越來越能讀懂她。

  起身下床,走到女孩面前。

  女孩的臉依舊精緻,看不出絲毫倦容痕跡。

  可能,她過去經常這樣熬夜,在她的世界裡,早已模糊了晝夜更替概念。

  否則,柳玉梅也不會經常提醒自己,讓自己每晚都把阿璃哄回東屋睡覺。

  女孩抬起頭,與男孩對視著。

  在她的眼眸里,李追遠看到了一個近乎完整的自己。

  他不是沒有分析過,為什么女孩會對自己格外不同。

  一切都源於貓妖老太來的那個夜晚,女孩站在壩子上,抬起頭,看向站在二樓露台上的自己。

  自己應該是第一個,走進她夢裡的人。

  這絕不是什麼美夢,因為她的眼睛,能看見這個世界恐怖的背面。

  一個十歲的……不,應該是更早更小的時候,她就已經是這樣子了。

  難以想像,一個牙牙學語的幼童,是如何面對這樣一個環境的,放眼四周,全是無窮的醜陋與邪穢。

  她應該哭泣過、畏懼過、尖叫過,但這個世界並未因她的情緒而改變,最終,她選擇改變自己,將自己完全封閉。

  自閉症、強迫症、失語症等等這些症狀,都只是外層表現,真正的內因,是她排斥和外界的一切接觸。

  雖然有些臉紅,可卻是事實,自己那晚的出現,對女孩而言,猶如長年黑夜裡忽然出現了一束光亮。

  自己就像是一個用玻璃窗封起來的陽台,她站在陽台上,透過自己,小心翼翼地去接觸和感知外界。

  或許,自己只不過是恰好在這一刻,臨時承載了她對這個世界的所有熱情與期待。

  可同時,她對於自己,不也是一樣麼?

  媽媽已經討厭自己了,爸爸也無法再繼續忍受這個家庭,無論是南爺爺北爺爺,都不是只有自己這一個孫子。

  但至少在眼前的這個女孩,她眼裡滿滿的全是自己。

  李追遠伸出手,想幫阿璃整理一下耳邊有點亂了的頭髮,可女孩卻先伸出雙手,摟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後將臉,貼在了自己胸口。

  自從那天見到自己對李三江做出這種動作後,她就記下了,也喜歡上了這個動作。

  她一直在偷偷地模仿,拙笨卻又可愛。


  李追遠只得伸手拍了拍她的頭,繼續念出那句台詞:

  「阿璃想要什麼我都給你買,我有錢,有的是錢。」

  雖然這台詞有些不應景,但女孩卻很滿意。

  她挪離男孩胸膛,眼眸明亮地看著他。

  李追遠知道,她剛剛是在表達一種歡喜,慶祝自己「大病初癒」。

  是的,昨天熬夜無比疲勞的自己,在她眼裡,就是生病了。

  李追遠微笑看著阿璃,心裡默念道:

  「其實,我們倆一樣,都病得不輕。」

  ……

  今天比平時起晚了些,其他人都用過早餐了。

  當李追遠牽著阿璃的手下樓時,壩子上,柳玉梅正低著頭,喝著茶。

  李追遠沒敢去細看柳奶奶的神情,反正,不會太好看。

  劉姨把早餐擺好,走了過來,目光帶著暗示。

  李追遠會意,對阿璃說道:「跟劉姨去洗漱洗澡吧,如果困了,就睡覺。」

  阿璃聽話地轉身,走向東屋,劉姨跟了過去,關上門。


  李追遠坐下來,開始用早餐。

  正吃著,李三江就從屋後廁所那兒走回來,來到跟前,彎下腰,仔細看了一下,說道:「小遠侯啊,今兒個氣色比昨兒個好多了。」

  「太爺,您坐,我有些事想跟您說一下,昨天太累了,沒來得及說。」

  「缺零花錢了?」李三江去摸口袋,拿出一張村里小孩子零花錢里基本不可能出現的面額,放在了李追遠的粥碗旁,「缺錢花了就跟你太爺說,太爺我有的是錢。」

  李追遠沒急著拿錢,而是說道:

  「太爺,前天晚上在老趙家席面上,你不是一個人在喝酒,是和兩個人一起喝。一個叫豹哥,就是大前天被警察查的錄像廳老闆,他已經死了。另一個叫趙興,你燈下黑沒注意到,他就是老趙家的兒子,前天的喪事就是為他辦的。他們都不是活人,找你喝酒是為了求你幫……」

  「等等,等等!」

  李三江打斷了李追遠,伸手覆住他的額頭,隨後又把手掌放在了自己額頭上比對了一下溫度,疑惑道:

  「哎喲,好像是有點燒,都說起胡話了。」

  「太爺,我說的是真的,他們倆找你喝酒,是為了讓你幫忙去石港鎮一個叫老蔣的人家裡,處理掉一個放在池塘水缸里的太歲,如果你不同意,他們還會再來找你麻煩,你最近最好小心點。」

  「小遠侯啊,你的意思是,太爺我那晚,是和倆……」李三江忽然壓低了聲音,「是和倆死人在喝酒,還喝到了半夜?」

  「嗯。」

  「唉,是太爺的錯,太爺昨天不該和你說做的那個夢,這讓你晚上做夢魘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啊。」

  「我沒有,太爺,我說的是真的,我已經準備了一些可以派的上用場的東西,到時候能幫你解決……」

  「好了好了,太爺信你說的話的,來,等吃好了早飯,大爺帶你去鄭大筒那兒量個體溫,再打個針。」


  李追遠微笑道:「太爺,你居然沒被我編的故事嚇到,你好厲害。」

  「嘿,你這細麻雀兒,還想嚇得到太爺我,我和人喝酒喝到半夜我會不知道?潤生侯也沒看見,就你看見了?故事編得漏洞太大,這也太不經推敲了。」

  「嗯,下次我編得好一些。」

  「多花點心思在學習上,少琢磨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對了,今晚開始,太爺繼續給你轉運。」

  李三江拍了拍男孩肩膀,不再提去診所打針的事,轉而走進屋,上了樓,他要趁白天多補補覺,蓄養蓄養精力。

  萬一今晚做夢,又要在故宮裡給那群殭屍領操呢?

  李追遠低下頭,拿起那顆已經被自己吃了一半的鹹鴨蛋,邊轉動邊看著,喃喃自語:

  「不應該啊,怎麼就說不通呢?」

  「說不通就對了。」

  這是柳玉梅的聲音。

  李追遠站起身,走了過來:「柳奶奶,您剛剛說什麼?」

  「茶涼了,再泡一壺,少放點茶葉,今天嘴淡。」

  李追遠點頭,開始泡茶,他聽明白了柳玉梅話里的意思,在這個家裡,說一些特殊的事情時,得淺嘗輒止,不能說破。

  就是那種,彼此心裡都懂地打一些啞謎。

  柳玉梅身子往椅子上微微一靠,看著男孩,說道:


  「是不是覺得,你太爺有時候會有些傻,有些事兒,他就是瞧不清楚,有些話,他就是聽不進去?」

  李追遠點了點頭。

  「孩子,這很正常,人老了嘛,都是這個樣子的。

  你這個年紀,朝氣蓬勃,對新事物有著本能的好奇,可正常人到了中年,就有些抗拒去接受新東西了,會自然而然走向守舊。

  等老了,大部分就只信奉一條,那就是按照自己以前的習慣,像滾鐵環一樣,繼續滾下去,一直到滾進棺材裡。

  他們往往會變得很執拗,很固執,你說他們錯,他們會覺得你年輕,你說他們不該這樣做,可他們就是按照自己那一套活到這一把年紀的。

  對與錯,對他們而言不重要,能活到老,本就是一種最好的證明,更是一種本事,你聽明白了麼?」

  「有點聽明白了,但還想再聽一些。」

  「呵。」柳玉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問道,「唐寅有首《桃花庵歌》,讀過麼?」

  「讀過。」

  「最後兩句。」

  「世人笑我忒風顛,我咲世人看不穿。記得五陵豪傑墓,無酒無花鋤作田。」

  「是啊,你笑他聽不懂,他笑你不懂活。」

  「柳奶奶的,你的意思是,我太爺是故意裝耳背,聽不進去話?」

  「不是,你太爺可沒你這小傢伙會演。」


  「奶奶說笑了。」

  「你覺得你太爺怎麼樣?」

  「太爺很有故事,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讀懂了,有時候卻發現自己迷惘了。」

  「是你看得太複雜了,把事情想簡單點,別牽扯那麼多彎彎繞繞。」

  「柳奶奶,你又把我繞進去了。」

  「你太爺,其實就是你太爺,他這個人本身,沒什麼稀奇的,和他人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比較有錢,不,是太有錢了。」

  「太有錢了?」李追遠開始思索,這裡的「錢」,代指的是什麼?

  「這人吶,錢多了,就容易飄,就會自以為是,就會聽不進去話。

  可沒辦法啊,誰叫他有錢呢不是?

  有些時候啊,有錢,就是能為所欲為,很多事兒,都能用錢去擺平。

  但花錢走關係,畢竟是見不得光的事兒,有時候連本人都不知道這錢到底輸送到哪裡去了,反正,那事兒發展到一定時候或者某個環節,就莫名其妙地被擺平了,本人也會覺得這難關過得稀里糊塗的。

  而他身邊的那些人,一次次的,都回過味兒來了,就恨他恨得牙痒痒。

  倒不是真的恨,就是看不慣卻又無可奈何,到最後,也就麻木了,認了。」

  李追遠問道:「柳奶奶,那要是和有錢人住在一起,是不是也能撿到錢發財?」

  柳玉梅意味深長地看著面前的男孩,她知道,男孩聽懂了。


  「嗐,哪可能真有滿地的錢給你撿喲,也就圖個偶爾在壩子上犄角旮旯處,摳出個幾分幾厘的,都不知道得積攢個多久,才夠給咱阿璃買塊糖吃。」

  李追遠將太爺剛給自己的那張紙幣拿出來,問道:「那太爺,也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錢?」

  「他應該只是覺得自己有點小錢,卻沒料到,自己富得那麼厲害,富得流油哦。」

  「那太爺,自己能主動花這錢麼?」

  「呵呵呵……」柳玉梅捂著嘴笑了起來,「你這問得,也忒訥了點,他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錢,又怎麼去主動花?」

  「但這錢,還是用出去了?」

  「沒錯,是用出去了。」

  李追遠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之前縈繞在自己心裡的那些關於太爺的疑惑,此刻終於得到解開。

  剛剛交談中提到的錢,代指的是氣運、福運。

  福運雄厚的人,往往能逢凶化吉、否極泰來。

  按照柳奶奶的說法,把事情看得簡單一點,那太爺就是太爺,一個思源村很普通的撈屍人。

  某種程度上,山大爺在業務能力上好像比太爺都更專業。

  也因此,福運作用在太爺身上時,會顯得很弔詭。

  因為太爺本身真正會的東西並不多,太爺的那些器具也都是些沒用的架子貨,沒有足夠的承載物,那所謂的好運氣在呈現時,就會難以合理化,反而會越來越過分和離譜。

  比如上次在牛家冥壽上,劉瞎子和山大爺都被蠱惑心智,落得那叫一個狼狽,可太爺居然靠在那裡睡著了,一點事都沒有。


  再比如前天晚上的那場喝酒,太爺恰到好處地喝吐了,然後睡了過去,第二天,就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

  最近的,就是剛才,自己和太爺面對面,當自己正式陳述前天晚上酒桌上的事情時,太爺根本就沒聽進去,認為自己在調皮編瞎話。

  這其實已經顯得很不合常理了,再怎麼樣,都不該是如此武斷的態度。

  偶爾一次能理解,次次都這樣,就不單單只是巧合。

  所以,他在躲避?

  不,是它,在影響太爺去躲避,去尋求一個最安全的過渡。

  太爺不是傻,也不是在裝傻,而是冥冥中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特定時候會去撥弄他,這才讓他的行為,看起來有些傻。

  以這個邏輯,去反推之前發生的那些事情,似乎就都能解釋得通了。

  為什麼自己一會兒覺得太爺深不可測一會兒又覺得太爺有些不靠譜,為什麼劉瞎子和山大爺總是對太爺流露出那種恨得牙痒痒卻又無可奈何的態度,他們與太爺都相識幾十年了,怕是真如柳玉梅所說,麻木了,也認了。

  李追遠難以想像,一個人的福運,竟然能好到這種程度。

  他忽然記起來,自己曾給太爺算的命格,那是自己的第一次嘗試,以面相結合推演,結果給太爺算出個全部顛倒的批語。

  那次真的是讓自己深受打擊,第一次體會到了學習上的挫敗感,可要是自己其實並沒有算錯呢?

  畢竟,之後自己在給薛亮亮、趙和泉他們這些人看相後,都很快得到了正確印證。

  可要是自己沒給太爺算錯,那太爺的福運到底得有多深厚,才能把這命格完全覆蓋……乃至顛倒?

  李追遠問道:「那太爺,自己就沒懷疑過麼?」


  柳玉梅拿起一塊點心,輕輕咬了一口,回答道:

  「誰會因為一輩子無病無災日子過得瀟灑舒服,還常在河邊走卻從來不濕鞋,就去主動懷疑自己這方面有問題,一定要去挖掘和反思自己過得這麼順的原因,挖掘出來這秘密後怎麼樣呢,改回去麼?他有病啊?」

  李追遠意識到,自己確實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誰會覺得自己運氣好是一種病?

  不過,他很快就又想到了一件事:「那這些錢,會用在其他人身上嗎?」

  「什麼意思,你也想撿錢?」

  「不是,我只是打個比方。比如,這錢的作用,會影響到我麼?」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目光閃爍,她似乎想迴避這個問題。

  李追遠則繼續道:「有好幾次,撿到髒錢時,我第一反應都是想瞞著太爺,不告訴他真相,也都是過了好一會兒後,才醒悟過來不該瞞著他,可等真的告訴他關於髒錢的事時,太爺每次又都不信。

  太爺不信,我現在能理解了;那前面我的反應變化呢,這裡是否有受到影響?」

  「想要我告訴你麼?」

  「想,柳奶奶。」

  「但我怕你會後悔知道。」

  「怎麼會呢。」

  柳玉梅指尖在茶杯邊緣輕輕摩挲,目光落在男孩剛拿出來的那張紙幣上:

  「有些東西,早已在暗中,標註好了價格,也完成了交易。」


  李追遠心神當即一震,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柳玉梅。

  柳玉梅繼續道:「你說,自打你被你太爺接到家裡住後,你和潤生他爺爺,有什麼區別?」

  李追遠目光發愣地盯著地面,腦海中快速浮現出過去各種事情的串聯。

  太爺不惜拖著還受傷的身體也要去牛家掙錢,最後是自己去和貓臉老太溝通,幫貓臉老太設計了復仇計劃,也讓貓臉老太「死於」太爺的桃木劍下。

  太爺被邀去九圩港給英子外公外婆驅邪,自己則去了河工,然後和薛亮亮一起染上了斑,最後前往人民醫院後與太爺相遇。

  接下來,真正處理掉白家鎮事件的兩個關鍵人物,薛亮亮和秦叔,都是自己找來的,而太爺,就是回家睡了個覺。

  前天晚上,太爺和那兩個不是人的傢伙喝酒到深夜,最後,太爺以為是做了個夢,潤生沒看見,全程目睹這件事的,只剩下自己,然後自己顧不得休息連夜趕工製作器具,準備反擊。

  這三件事,都和太爺有直接關係,但最後的處理人,似乎都是自己?

  那這樣看來,自己和山大爺,確實沒什麼區別。

  「我知道,你小子,似乎能看見髒錢,告訴奶奶,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李追遠回憶起來,是遇到小黃鶯後開始的……不,確切的說,是在太爺帶領下,自己給小黃鶯帶陰路後變得更明顯也更劇烈的。

  在《正道伏魔錄》里,自己身上表露出的這一特徵,和「走陰」很像。

  活人身上沾了太多陰間氣息,陽間路和陰間路,就容易走混走岔,看見那些本不該見到的東西,書上還特意標註:心思深沉者尤重。

  李追遠抬頭看向柳玉梅,沒回答她上個問題,而是問道:「所以,這就是秦叔要回鄉離開這裡的原因?」

  「髒錢,總得有地方去花,要麼埋著頭,把自己當做個普通人,要麼,就等著被莫名其妙地推出去扛災頂事。


  我知道你小子,這些日子一直在看什麼書,你小子對髒錢這一行,可是痴迷得很吶。」

  「柳奶奶,你今天為什麼要特意告訴我這些?」

  「因為你這小子,腦子好使,就算沒師父教,光自己看書,學東西也快得驚人。我怕我再不提醒你,可能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想辦法把你太爺的那個,給破了。」

  「可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不是我需要關心的,我只知道,你小子可能很快就有做成這件事的能力,我還得繼續帶著阿璃在這兒住下去呢,可不希望你破了這裡的景致氛圍。」

  「能破掉麼?」

  「能。」柳玉梅肯定地說道,「再怎麼有錢,碰到真正的硬茬子,錢也就沒用了,他李三江的錢,也就在這鄉鎮小地方夠擺個譜。這是其一。」

  頓了頓,柳玉梅繼續道:「老人年紀大了,一直按照自己的習慣節奏生活著,誰要是把這個節奏給打亂了,那麼老人自己也就亂了,有可能本可以繼續長壽的,卻落得個沒多久好活的結局,這是其二。」

  「那我剛剛……」

  「你太爺本就是真糊塗中的難得糊塗,你這小子卻想著叫醒他,給他強行掰正過來,這本就是對他生活習慣的一種破壞,只不過你還沒成功而已。

  要是等你學習了更多知識,掌握了更多能力,展現出更高的水準,不再僅僅是口頭上說說,那就真可以把他給掰正回去。

  所以,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和小孩子一樣,你就多哄哄他吧,這不正是你這小傢伙最擅長的麼?」

  李追遠雙手捂住自己的臉,緩緩揉搓。

  柳玉梅一邊抿著茶一邊留意著男孩的反應,等男孩雙手離開面頰,在自己面前的,又是一張乾淨可愛帶著童真笑容的臉。


  讓她都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一捏這臉蛋,可感性與理性,在此刻發生明顯的矛盾。

  「柳奶奶,潤生哥呢?」

  「他大早上就下地拾掇花生了,應該快回來了,你要做什麼?」

  「我訂做了些東西,要讓潤生哥陪我去取回來。」

  「然後呢?」

  「然後當然是去做我要做的事。」

  柳玉梅坐起身子,湊近男孩,仔細盯著男孩的眼睛:「你還要繼續做下去?」

  「不然呢?」

  「你就不難受,不委屈,不害怕麼?」

  「不啊,我只知道,太爺是真疼我。」

  哪怕,自己似乎就是在替太爺擋災。

  但,首先這條路是自己選的;其次,每次都是自己主動對太爺的關心,自願做出的抉擇,沒人在脅迫自己。

  最重要的是,太爺本身,並不懂這些,他是真的稀罕自己這個曾孫子稀罕得不得了。

  就算一切都標註好價格完成了交易又怎麼了?

  他李追遠,樂意。


  李三江,依舊是李三江,哪怕知道了這些事,李追遠對太爺的態度觀感依舊沒有變化,不,還是有點變化的,自己以後能心安理得地哄著他了,小孩去哄老小孩。

  柳玉梅努力觀察著,她想要從男孩臉上看見哪怕是一丁點的額外情緒,但她沒有成功。

  可是這……怎麼可能?

  就算是親生父母子女之間,涉及到這種事,哪怕沒立刻翻臉,也必然會生出膈應。

  可眼前的男孩,卻在瞬間,只留下幾條最簡單的邏輯,將一切沒必要的情緒扼殺個乾乾淨淨。

  這太可怕了,這孩子,骨子裡是沒有感情的麼?

  「有件事,奶奶想問你,就是那次家裡紙紮漏雨全毀了的那次,你太爺不是受傷得厲害麼,在那之前,他做了什麼?」

  李追遠眨動著自己清澈的大眼睛,搖了搖茶壺:

  「奶奶,茶喝光了。」

  「那就再泡一壺。」

  「喝不下了,已經撐了。」

  李追遠輕拍自己肚子,站起身,收拾起茶具。

  恰好這時,潤生扛著鋤頭回來了。

  「潤生哥,陪我去老木匠家取一下東西。」

  「好嘞。」


  潤生走到井邊,打了桶水沖了一下腳,然後推著板車跟在李追遠後面來到老木匠家。

  老木匠早就等著了,東西也都做好了。

  「爺,工錢的事我太爺說過陣子他來結。」

  「結個屁的工錢,這算是老頭子我提前給三江叔的坐齋封利了。」

  「那您最好找個本子寫下來,怕時間久了您就忘記了,您長命百歲。」

  說完,李追遠對老木匠認真鞠了一躬。

  「嘿嘿,你這細伢兒,哪裡學來的這些道道,嘴巴倒是挺甜的。」

  老木匠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紅包,遞給李追遠:「來,拿去買糖吃。」

  「沒給您錢呢,怎麼還好意思收您的錢。」

  「一碼歸一碼,上次你來得突然,爺爺我也沒來得及準備,晚輩第一次上門,本就該給的,這是規矩。」

  「謝謝爺爺。」

  李追遠收下了紅包,那邊潤生已經把東西都搬上了車。

  回到家後,李追遠和潤生一起把東西搬去二樓。

  讓李追遠感到詫異的是,洗過澡換了一身衣服的阿璃,居然等在自己房間裡。

  等製作好的東西被搬進來後,她就很自然地開始組裝。


  「小遠,你這些是啥啊,有些眼熟,像是咱門道里的物件兒。」

  潤生搬完東西後就在靠門位置處蹲著,他不能距離阿璃太近。

  「嗯,就是門道里的東西。」李追遠應了一聲,「潤生哥,你先下樓看會兒電視吃點香休息一下吧,待會兒還得麻煩哥你陪我出趟門。」

  「好嘞,你喊我就是了。」

  潤生離開後,李追遠就和阿璃一起組裝起來,這是最簡單的活兒,也是收穫感最強的一環。

  很快,所有東西都組裝完畢。

  阿璃雙手輕輕交織在一起,看著自己和男孩合力做出來的東西,然後又抬頭看向書桌,那裡還有很多空白圖紙。

  「我以後會繼續畫的,到時候還得請阿璃你來幫我一起做,我手笨,沒阿璃幫忙,我還真做不出來。」

  女孩眼睛亮得,像是藏了星星。

  給女孩拿了兩瓶健力寶讓她坐著休息,李追遠則開始收撿起自己的這一套器具。

  總共有六件器物,外加四小件兒。

  羅生傘,通體黑色,書中說撐開後可隔絕瘴氣。

  黃河鏟,有多種用途可切換,初看設計圖時,不由讓李追遠聯想到了洛陽鏟,但二者主攻方向不同,黃河鏟主要應對水下和水邊濕潤泥沼區域。

  七星鉤,可伸展七節,是撈屍人用來勾取水上死倒的,但它每節都有特殊設計,隱喻北斗七星,可針對死倒的不同狀態進行反制。

  接下來還有回魂筐、思鄉網,這兩個加上上面的七星鉤,其實太爺的傢伙事裡也有一樣的,但和太爺的那套東西內在完全不同。


  太爺的東西,只能單純撈不會動的漂子,真正的會動的死倒,是不可能束縛住它們的。

  最後一件是三清扇,名頭很大,李追遠按照書上要求,在每一片扇葉上都雕刻了符文,然後在內嵌的溝槽底部,加入了各種調製好的材料。

  這玩意兒的用途,主要是抽自己。

  遇到像貓臉老太那種善於蠱惑人心的死倒,就拿扇子拍自己的臉或者頭,再根據需要打開暗扣,釋出特製的粉霧,讓自己快速從虛妄中清醒過來。

  四小件則是特製的黑狗血印泥、黑帆布、八卦盤和一沓李追遠自己畫出來的符紙。

  黑帆布內有夾層,裡頭裝的都是木花捲兒,可每一片木花捲兒里都有特殊紋理,是阿璃拿著小刻刀一片一片刻出來的;對付死倒時,可以將它裹在自己身上也能去嘗試蓋到死倒頭上,前者能起到辟邪防護效果,後者則能對死倒進行殺傷,反正,書上是這麼說的。

  八卦盤就比較簡陋了,木質的,沒絲毫花紋裝飾,一點都不高級,裡面的針頭則是李追遠自己磨的,他測試了一下,不准。

  但不准得很標準,李追遠只需要自己心算糾正就行了。

  至於那一沓符紙,李追遠是最沒信心的,他第一次嘗試畫這個,大概率,沒什麼用。

  而且就算有用,自己難道還得跑到死倒跟前,踮起腳蹦起來去往對方腦門上去貼?

  李追遠指尖按在符紙上,往外一划拉,一張符紙就飄出一米遠,然後又折飄回來,轉而落到李追遠身後地面。

  這效果,還不如撲克牌呢。

  先測試一下自己畫的這符紙有沒有效果吧,要是有哪怕那麼一點效果,那下次就找類似撲克牌材質的東西畫那上面去。

  但不管咋樣,這一套器具和小件,算是齊活兒了。

  下面,就是去測試它們的效果。


  李追遠出門去喊潤生再上來,他要把幾件東西交給潤生用,比如那七星鉤和黃河鏟這兩樣,只有力氣大的人才能真的發揮出來,就算它們完全沒特殊附加效果,潤生也能拿著它們去拍死倒。

  留在屋裡的阿璃,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那張符紙。

  符紙放在右手掌心,左手食指按在符紙上,指尖一划。

  「嗖!」

  符紙飛出,正正方方地貼在了門框正中央。

  這會兒,李追遠領著潤生進來了,阿璃為了和潤生隔開距離,就乾脆脫了鞋上了床。

  女孩抱著膝,坐在床角,看著男孩對潤生講解器具的功能用途。

  聽完講解自己也實操之後,潤生很是震驚道:「小遠,這些東西里,不少我爺那裡也有,但只是和你這個看起來像,可差距很大。」

  「我這個,應該是最專業的。」

  「感受出來了,好東西,真的是好東西。」

  潤生是有撈屍經驗的,而且真的和死倒幹過,他覺得襯手的東西,那必然是有信服力的。

  「走吧,潤生哥,我們去找地方試驗一下。」

  「好!」

  別的先不談,豹哥、趙興那倆傢伙,做了倀,居然敢主動上門脅迫,那自己就去找他們,把這筆帳先算一算。

  潤生先抱著東西下去了,先前沒組裝起來時都是零部件不好一次性拿,現在他可以一個人帶起所有器具。


  李追遠走到床邊,對阿璃說道:「我出門一趟,阿璃乖,回屋好好睡覺,知道麼?」

  囑咐完後,李追遠走出了臥室。

  在男孩走後,阿璃在床上躺了下來,聽話地開始好好睡覺。

  李追遠經過李三江臥室時,門恰好打開,太爺揉著眼,剛補了一覺,接下來打算放個水,然後回去繼續睡。

  「小遠侯,你是要出門嗎?」

  「嗯,太爺,我和潤生哥出去玩。」

  「哦,出去玩。」李三江又習慣性摸向自己口袋,雖說他一直以孩子學習為重,但又從不會忍心拒絕孩子想玩的要求。

  「太爺,你早上給過我零花錢了。」

  「那就再拿點。」李三江掏出兜里的零錢,一般村里人很少在兜里放大鈔,不方便破錢。

  「太爺,謝謝你。」

  「嘿,這麼客氣幹啥?」

  未等李三江話說完,就發現自己腰被抱住了,男孩的臉貼在自己肚子上,閉著眼。

  李三江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疑惑道:「你這是咋了?」

  「太爺,你真好。」

  「呵呵,成成成,太爺再去屋裡給你拿幾張整的。」


  「不用了,太爺,夠了,我出去玩了。」

  「記得別太晚回來,晚上還得轉運呢。」

  「曉得了,太爺。」

  揮手告別李三江,下樓梯時,李追遠神情恢復平靜。

  他早上面對柳玉梅時,可並沒有說假話,因為他只需要知道,太爺是真心對自己好就行了,其餘的,都無所謂。

  說白了,要是自己真在意這個,那和牛家仨兄妹,又有什麼本質區別?

  再者,有一件事,李追遠故意瞞著柳玉梅。

  柳奶奶住在這裡,將她自個兒形容成在犄角旮旯里撿硬幣的,那太爺給自己轉運,豈不就是相當於大額匯款?

  這要是讓這老奶奶知道了,估計得慪死過去。

  人,往往是越老越惜命,也是越老越怕死的。

  太爺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都願意以折壽為代價給自己轉運,光是這一點,就足夠李追遠願意以一個小輩的身份去為他做任何事情了。

  自己從來都不是被迫捲入的,每次都是自己主動,也就不存在什麼怨懟。

  下到樓梯最後一層時,李追遠忽然頓住腳步,他忽然想到了曾在太爺臥室里見到的那本《金沙羅文經》。

  自己當時發現太爺每次畫的陣圖,都和書里的有些出入。

  所以,要是太爺學藝很精,畫得很精準,陣法效果拉滿,直接就這樣轉運給自己,以太爺那濃厚到都能給自個兒改命格的福運……那自己豈不是要被撐爆?


  額前,瞬間滲出了冷汗。

  那個,就是連秦家人都避之不及生怕招惹上的福運反噬麼?

  「呼……好險。」

  但反過來想想,自己不也沾惹上了太爺的好運麼,要不是住在太爺這裡,自己怎麼能發現地下室那麼多的好書,自己又怎麼能遇到阿璃?

  自從和阿璃熟悉後,自己心底那種冰冷剝離的感覺,出現頻率越來越低了。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李追遠搖搖頭,他不打算再去想這些事了,開心做自己就好。

  走到壩子上時,潤生已經騎出了三輪車,器具全都擺在車上,還用塑料布蓋住了。

  「叮叮叮!」

  潤生撥弄著車鈴,以前不覺得自己手裡傢伙事有什麼問題,現在見到好東西後,他有種山豬迫切想嘗嘗細糠的衝動。

  李追遠坐上三輪車。

  柳玉梅和劉姨站在壩子出入口。

  「小遠,別怪奶奶多嘴,奶奶只是想最後提醒你一聲:你可想清楚了,你這去了,可就再也沒辦法回頭了。」

  李追遠拍了拍潤生的後背:

  「潤生哥,出發,別回頭,往前騎!」


  「好嘞,坐穩嘍!」

  ……

  「小遠,不是說要去石港麼,怎麼叫我先騎到這裡了?」

  「潤生哥,你在門口等我一下,我進去找個人。」

  李追遠下了三輪,走入派出所,一路問詢,找到了譚雲龍的辦公室。

  此時,譚雲龍正閉著眼,靠在辦公椅上打著盹兒,他臉上泛著油光,應該也是熬夜熬狠了。

  不過,在李追遠走進來時,他還是立刻睜開眼,那熟悉的鷹隼注視感,再度襲來。

  「是你,小朋友?」

  「嗯。」

  「你是怎麼找到我辦公室的?」

  「我問人的。」

  「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我問那個眉毛長長濃濃的,還帶點斜,瞪眼時很嚇人的警察叔叔在哪裡,他們都懂。」

  「哈哈哈哈……」譚雲龍笑了起來,「好吧,小朋友,你找我是有什麼事麼?」

  「有事,我來報案。」


  ……

  剛走出派出所大門,李追遠就又轉身,面向牌匾。

  然後,他撐開雙臂,走上前,將牌匾用力抱住。

  門衛室的窗戶被打開,一位老年協警探出頭,問道:「小朋友,你在幹啥呢?」

  「我長大也想當警察。」

  「好,好啊,當警察好啊,呵呵,好孩子。」

  老協警沒再說什麼,點了根煙,安靜地看著男孩繼續抱著牌匾。

  抱了好久,李追遠才捨得鬆開手。

  應該,蹭夠了吧?

  低下頭,自己衣服褲子上已經是一層厚厚的牌匾灰。

  猶豫了一下,李追遠決定還是不拍掉它們了,留著。

  隨後,他坐上了潤生的三輪車。

  老蔣家很好找,是鎮邊的自建別墅,有五層樓,外面擴了一個大大的圍牆院子,裡面布置有池塘假山。

  在這個年代,可以稱得上是相當豪奢了。

  潤生拿起黃河鏟,說道:「小遠,來吧,我們殺進去!」

  李追遠有些疑惑地看著潤生,見他不是在開玩笑,趕忙伸手抓住潤生的手腕:

  「不,潤生哥,就像吃席,我們不坐頭批,我們等二批,因為我們要對付的,不是人。」

  「那誰坐頭批,那些人由誰來對付?」

  話音剛落,

  遠處,

  警笛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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