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薛家喪

2024-09-17 01:02:10 作者: 過電過敏
  吃完飯後,耿煊邁著有些飄忽的步子回到家中,就這麼躺在床上,想著陳榮山透露之事,心情有些複雜,一時間有些難以入睡。

  經過陳榮山的親口講述,耿煊這才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這不是康樂集單方面的強力催逼,而是精心設計過的內外合謀。

  康樂集出面做惡人,將商販每日收益的四成收入手中。

  但康樂集卻並不會將其完全吃下,其中一半會返到各坊手中。

  包括耿煊在內,二十個名額每月五兩銀子的月錢,都來自於此。

  而年底的分紅,同樣來自於這裡。

  剩得多就多分點,剩得少就少分點,非常靈活。

  為什麼康樂集對每家商販的經營數據了如指掌,有底氣說「少一分不行,多一文不要」?

  因為有陳榮山這些人一直盯著,所有的交易,全都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他們能不清楚麼。

  等陳榮山等人將同坊商販的經營信息匯總傳遞出去之後,康樂集才以惡人形象進場,開始強行催收。

  分工可以說非常明確。

  若在今晚這場酒宴之前,耿煊可以很坦然的一哂而過,輕巧的罵一聲。

  「一群吸血鬼!」

  可現在呢?

  他自己也是享受這血食的一份子。

  良久之後,耿煊忽然發出一聲輕笑。

  「我也真是吃飽了,自己都還在鋼絲上走著,沒個安穩著落,居然就敢琢磨這種問題。幾碟菜啊,就喝成這樣?!」

  心中這般想著,耿煊在床上翻了個身,便將這些煩擾扔到一邊,閉目睡去。

  不過今晚的睡眠始終有些淺,半睡半醒。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

  迷迷糊糊間,仿佛聽到鑼鼓敲擊的聲音,那種刻入前身記憶中的聲音,驚得耿煊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整個人完全清醒。

  耿煊豎著耳朵仔細聆聽,終於確信,不是錯覺,而是真的有鑼鼓敲擊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除此之外,陸續又有更多嘈雜聲音傳來。

  小孩子夜哭,大人說話,奔跑,開門關門……

  因為前身的記憶來得太過洶湧強烈,耿煊身體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冷戰。

  在前身的記憶中,自從得知父親身亡的消息之後,懵懂迷糊之際,耳畔便始終有這樣的聲音揮之不去。

  是以前身完全把這鑼鼓之音與死亡緊緊聯繫在了一起。

  「坊里死人了?」

  心中生出這樣的念頭,耿煊先是呆了呆,然後趕緊起身出屋。


  剛從屋中出來,便見對面陳榮山已經一邊穿衣系帶,一邊大步出了小院。

  耿煊趕緊跟了上去。

  「陳叔,這是死人了?」

  「嗯,應該是。」

  此刻,鑼鼓聲音更加清晰,嘈雜的人聲也越來越響亮。

  「能知道死的是誰嗎?」

  「那個方向有好幾戶人家,去看了才知道。」

  兩人不再說話,快步前行。

  很快,便已經來到鑼鼓聲響的附近。

  人群在這裡也變得密集起來。

  聽周圍人的議論,也知道了死者的信息。

  「死的是薛駝子。」有人嘆息。

  「誒,怎麼會是他啊?他背雖然駝了點,可身體很硬朗啊。

  今天下午我還在坊門口看見他了,推著他那木推車,走得比我都快,怎麼說沒就沒了?!」有人不敢相信。

  「老天要收誰,哪個說得准?」


  「……」

  聽到這話,耿煊腳步就有些發僵,麵皮有些發緊。

  緊緊跟在陳榮山身邊,進入一家小院。

  院中已經聚了不少人,都只低聲與身邊人交流,沒人大聲說話。

  角落裡,一個由數人組成的樂隊正在專注的敲鑼打鼓,為逝者送行,也將「訃告」迅速傳遍里坊。

  耿煊跟在陳榮山身後進入屋中,發現屋中也聚了不少的人。

  在堂屋正中間,放著一張床板,一個頭上蓋著白布的身影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

  李坊主正站在床板邊,揭開白布認真打量了片刻,還伸手在死者脖頸咽喉處按了按。

  對旁邊一個老嫗道:

  「應是痰液堵塞了氣道,窒息而亡。」

  老嫗滿是褶皺的臉上淚水未乾,但此刻卻已經沒有流淚,只是聲音嘶啞的自責道:

  「我該早點發現的,他哪天晚上不咳喘幾聲?

  今天下市回來,他飯也不吃,說是有點累不想吃,躺床上就睡了,也不咳喘打鼾,我也睡了個安靜,還以為他終於開始體諒我一下……起夜發現時,人都死透了!」

  「我要是能早點發現,也不至於這樣……」

  老嫗在那裡傷心自責,旁邊有兩個鄰居家的婦人在低聲安慰。


  檢查完屍體後,李坊主正要將白布重新蓋上,一個年輕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能看出死亡的具體時間嗎?」

  這般場合,小年輕這般冒失的開口,是很容易惹來呵斥的。

  不過,李坊主發現說話的是耿家小子,家中也才辦完喪事不久,連亡父的遺體都沒見到。這般一對比,薛家今晚之事都算不得什麼。

  他便耐心地多說了兩句。

  「他的死亡時間,應該超過了一個時辰。至於更準確的時間,我就無能為力了。」

  李坊主搖頭表示自己沒那麼大的能耐。

  耿煊點點頭,也沒再說什麼,仿佛真就只是好奇隨口一問。

  而趁這機會,在李坊主重新蓋上白布之前,耿煊也看清了死者的面容,確實就是今日下午在常平坊大門口給了他極深印象的駝背老者。

  耿煊的目光又不動聲色的在老嫗頭頂掃過,只有一點淡淡的紅氣,遠低於平均水準。

  所以,這個傷心欲絕的老嫗,不是假的。

  雖然心中滿是疑惑,但耿煊面上卻沒有任何異常。

  因為趕來的街坊越來越多,堂屋內越來越擁擠,耿煊已經跟在李坊主、陳榮山幾人身後出了堂屋。

  「這是你廖叔,這是李叔……」

  「廖叔,李叔……」


  院中,陳榮山將耿煊介紹給幾個中年男子認識,旁聽著他們幾人的低聲談話。

  說的就是名額分配的事情,大家的效率都很高,第一時間就把各自分配到的名額全部用完了。

  耿煊在旁邊一言不發,只是默默旁聽。

  沒過多久,隨著一陣嘈雜聲響,便見數人抬著一口棺材快步走入院中。

  幾人停止了交談,李坊主指揮幾人將棺材送入屋內。

  在幾人麻溜的行動下,床板很快被撤去,躺在床板上的死者也躺進了棺材裡。

  不知是否錯覺,耿煊感覺耳畔的鑼鼓聲都變得更響亮了一些。

  陳榮山看出了耿煊的疑惑,站在院外對他低聲解釋。

  常平坊作為人口超過兩千的里坊,每年都要死許多人,棺材都是常備著的。誰家有需要就去拿,按成本給價就行,這比各家自備方便得多。

  反正坊中人家,有口能安寢的棺材就很滿足了,也沒誰會要求私人訂製。

  安頓好死者,後面的事情進入標準流程,有專業人士操持,根本不需要旁人操心。

  耿煊、陳榮山二人便也不再多留,步行返家。

  「阿煊。」

  耿煊正準備開門進屋,陳榮山出聲叫住了他。

  「陳叔?」


  「這兩天時間不湊巧,康樂集那邊必須時刻有人盯著。

  現在天氣這麼熱,薛駝子在家放不了多久,應該很快就會下葬。

  到時候我不在家,你嬸子可能會被請去做幫廚,你幫我看著點陳鈺,別讓她跑丟了。」

  見陳叔說得認真,耿煊便也認真應道:「好的陳叔,我會看著她的。」

  耿煊知道,陳叔此刻說的話,沒有一點玩笑。

  對這個世界的父母來說,一個最應該知道的常識,也是深深植入靈魂的恐懼,那就是在一切人多、熱鬧、嘈雜的環境中,千萬千萬看緊自己的孩子。

  一轉眼不見,很可能就是永遠不見。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那種。

  別說在康樂集這樣的所在,便是在彼此有著基本信任的里坊內部,這也是身為父母所必須謹記的。

  ……

  清晨。

  嬸子穿著一身幹練的衣裳,一手拿著一頂寬檐遮陽帽,一手牽著噘嘴不說話的陳鈺,將她送進耿煊的院中,對門口的耿煊道:「煊哥兒,麻煩你了。」

  耿煊笑道:「嬸子你放一萬個心,我保證,便是我丟了她都不會丟。」

  嬸子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將遮陽帽戴在頭上,道:「那我去了。」

  走了兩步,她忽又對耿煊道:


  「你倆記得早點過來,今天人多,有點亂,薛家又沒個招呼的後生,時辰到了你倆自己過來就好。」

  「好。」耿煊點頭。

  然後,他帶著陳小鈺進屋。

  最開始,她還有些「靦腆」,很快,她就讓耿煊見識到了四五歲的小丫頭到底能有多鬧心。

  瞥向扔在房間一角的兩個大包裹,耿煊心道,今天看來是徹底廢了。

  時近中午,耿煊起身從床頭取出一個沉甸甸,響叮噹的袋子。

  裡面裝著他現在全部的身家,七百六十文銅錢。

  看上去挺多,可若是換成銀子,連一兩都不到,也就七錢多一點。

  之所以全部換成銅錢,只是因為看起來更有分量而已。

  耿煊仔細數了一百文,便牽著陳小鈺往薛家走去。

  按照坊中以往慣例,若有坊中人去世,無論關係遠近,每家每戶至少都要派一個代表參加。若非關係特別親近,隨禮百文即可入席。

  有專門的人操持一切,控制收支,基本能讓大家享受一次豐盛宴席的同時,還不讓主家額外破費。

  當然,也不可能有什麼剩餘。即便再吝色的人家,也不會靠這個發財。

  這是此身前不久才親身經歷過的,現在,他也成了這個大型儀式參與者的一員。

  悲傷是沒有的。


  還沒走近,嘈雜一片的人聲,配合敲鑼打鼓的聲音,氣氛莫名歡快。

  耿煊和陳小鈺算是來得晚的了,只看見沿著道路安排的一張張桌子上全都坐滿了人。

  耿煊緊緊拉著陳小鈺的手,左右張望,想要尋找還沒被人坐滿的空位。

  「耿家小子……」

  一道漏風的聲音傳入耿煊耳中。

  耿煊循聲看去,卻見一處隱蔽的樹蔭下擺著一張大圓桌,稀稀拉拉七八個老者很隨意的坐在那裡。

  和其他只能坐八人、露天擺著、烈日當空的方桌相比,這張隨便就可坐下十幾人,還專門安排在蔭涼有風處的大圓桌,簡直就是超級至尊席位。

  就在耿煊打量之時,頭髮稀疏、牙齒更加稀疏的老殺材衝著耿煊招手,「找位置啊?這來坐!這裡有位置。」

  耿煊也不扭捏,牽著陳小鈺就走了過去。

  「柴爺。」耿煊喊道。

  老殺材姓柴,沒毛病。

  老頭點點頭,隨便在桌上抓了點乾果蜜餞放到陳小鈺手裡,就繼續聽其他人八卦扯淡。

  從他們的閒聊中耿煊知道,薛駝子已經下葬了。

  因為沒有子女,加上薛婆子傷心過度,身體又弱,昨夜耿煊等人走後不久就癱在了床上動彈不得,別說招呼張羅,她自己都要人照顧。

  後半夜閒人散盡,除了院子裡敲鑼打鼓沒有停,棺材停在屋裡連個守靈人都沒有,今日出門上路,也沒個摔盆打幡的孝子賢孫。


  其他人看著熱熱鬧鬧,可這桌老人聊起此事,都只覺淒冷慘澹。

  一個老人搖頭嘆道:「我看那薛婆子也撐不了幾天,這薛家看來是要銷戶了。」

  坊中若是有人家全部死絕,其生前痕跡很快就會被抹去,就連其房屋以及其他產業,坊里也會第一時間處理掉。

  這看似無情,卻是所有人都認同的做法,總不能一直空置著吧?

  若是如此,以這個世道對人命的吞噬效率,要不了幾十年,整個常平坊空置的住所會比活人的住所還多。

  說話間,香氣已在周遭瀰漫,酒菜開始上桌,老殺材主動擔起了分筷的職責,抓著一大把筷子,一人一雙的發了下去。

  「吃吧。」

  等他一聲令下,一雙雙筷子就在桌上快速往來穿梭。

  年紀大,所以胃口不好?

  同為老人,見薛家模樣,情緒低落,所以沒有胃口?

  不存在的。

  那風捲殘雲的氣勢,若非有耿煊代勞,陳小鈺甚至都很難吃上幾口熱乎的。

  「你們在這裡呀。」一道聲音在身後響起。

  「阿娘。」正啃著骨頭的陳小鈺高興喊道。

  卻是她母親終於得暇,過來看看女兒,因為長時間在灶膛間打轉,加之天氣又熱,臉頰紅通通的,渾身都在淌汗,雖然看上去濕漉漉黏糊糊的,卻散發著勞動之後所特有的健美。


  按理說,以陳榮山的能耐,這種除了換來一身勞累,沒有任何回報的活動,她是完全可以拒絕的。

  但在坊中人的觀念中,這種集體活動,和你家中財多財少無關,你若推拒不參加,便是自絕於整個群體。

  要不了幾次,就會很自然的被歸入「外人」之列。

  何況,看她這狀態,明顯並不排斥,甚至有些享受。

  見女兒從凳子上跳下來就要往懷裡撲,她趕緊躲開。

  對耿煊道:「煊哥兒,吃完飯後你們自己回去就好,薛阿婆癱在床上無人照顧,我晚點再回來。」

  她交代完就走了,一個老者卻盯著她豐盈的後臀捨不得移開。

  「啪!」老殺材一筷子狠狠敲在他腦袋上,一邊與一根排骨較勁,一邊嘟囔罵道:

  「老東西,都這年紀了還改不了好色的性子。」

  挨了一筷的老者也不惱,搖頭嘆道:

  「這怎能叫好色呢?我是替我兒子可惜,怎麼就讓陳榮山這狗東西撿了便宜?」

  「哎,這個曾柔……可惜,可惜。」

  陳小鈺、耿煊兩人同時停了下來。

  陳小鈺是聽見有人罵她爹,原本還認真乾飯的她當即瞪眼看著對方,兇巴巴的。

  耿煊卻是有些驚訝,「曾柔?」


  老殺材瞥了他一眼,呵呵道:「你不會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吧,我看你嬸子嬸子叫得挺親熱啊。」

  「哎……」

  ……

  吃完飯後,耿煊並沒有多留,帶著陳小鈺就回家去了。

  下午沒有別的安排,依然是陪著陳小鈺玩些無聊遊戲。

  直到下午四五點鐘左右,曾柔才回來,還給耿煊兩人帶了飯菜。

  看她牽著陳小鈺回到她家院中,耿煊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在家帶孩子,真的比挖一天洞都還累啊!

  連續耽誤了兩天,次日天才蒙蒙亮,耿煊就提著兩大包裹出了門。

  等到落日西斜,天色再度只有微微亮的時候,耿煊這才空著兩手,一身疲憊的返家。

  打開院門後正準備進屋,忽然停住了。

  卻見自家那破舊的院門後,一團小小的身影蜷縮在那裡。

  耿煊心中嚇了一跳。

  「陳小鈺?!陳小鈺?!」

  說著的陳小鈺迷迷糊糊醒來,揉著小肚子,對耿煊可憐巴巴的道:「啊,睡著了,好餓呀。」

  耿煊問:「你阿娘呢?」

  陳小鈺道:「去薛婆婆家了。」

  在看到陳小鈺的第一眼就覺不妥的耿煊,聽了這話當即汗毛倒豎,忙問:

  「什麼時候?」

  「唔……」陳小鈺想了想,道:「就在我午睡醒來後不久。」

  耿煊豁然站起,只覺一股股若有實質的電流在頭皮中瘋狂流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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