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宗主爺爺
2024-10-19 00:08:57
作者: 沁紙花青
他死死盯著那個方向——床頭靠著的那面土牆、從前的灶台上方的位置,慢慢開口:「咱們明天再收拾收拾吧,你該睡了。」
薛寶瓶在黑暗裡沉默了一會兒:「嗯,那我回去了。」
等李無相聽到主屋的門被關上,立即起身走到床頭。沒有燈火但有月光,他一樣看得清楚——這床所在的位置原本是那口大灶,在灶台靠牆的那邊,是貼著灶王爺的畫像的。
這些天來,陳辛已將鎮上的人聚集起來說過好幾次,叫家家戶戶不許再拜灶王爺,不許再提那天的事,而要拜太一。曾劍秋為他們畫了太一像,陳辛已差遣人送去清江城造像了,過些日子就帶得回來。
薛寶瓶家裡的這一張也是在當晚就揭掉了,跟其他人家的灶王爺小像、畫像一起,都送到灶王廟裡,用曾劍秋說的儀軌接連祭祀三天,慢慢送走的。
但現在李無相仔仔細細地看時才發現,這黃土牆上還有痕跡——灶王爺的畫像在牆上貼了很久,被油煙浸染,因此揭掉之後,竟然還留下了隱隱約約的墨痕。
而現在、剛才,他忽然感覺到餓了。
他想要把臉貼在薛寶瓶的脖頸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問題是,趙傀留在他體內的那些香火,已叫他這些天完全擺脫了飢餓的困擾,整個人都因此神清氣爽精神愉悅,已很久很久沒什麼異樣的感覺了。
他將牆上的痕跡看清之後,慢慢退了幾步,一邊仍盯著它,一邊取出僅剩的兩張符紙,在其中一張上對抗著那種強烈的阻力,又寫了一個困字符。
接著,他從懷中摸出了另一張符紙。
這一張,是挨家挨戶收繳的、趙奇所繪製的灶王爺畫像中的最後一張。其他的都已被燒掉,這張他留下來是打算有空再好好研究研究趙奇的筆法的。
他就夾著這麼兩張符重走回到床頭站下,低聲說:「趙傀。」
沒什麼回應。
他略想了想,又低頭在地上瞥了瞥,瞧見牆角處的幾根細小柴枝。他撿了三根捻在手裡,精氣匯聚指尖、再猛然向著柴枝一衝,枝頭嗤的一聲亮起火星,隨後便有青煙飄散。
李無相將趙奇繪製的那張符按在灶王像的墨跡上,又將三根燃著的枝子插在牆縫裡,再問了一遍:「趙傀?」
青煙瞬間變成了直直的三條,直衝屋頂,屋子裡微微起了風,在風裡,李無相聽到若有若無的細碎聲音——
「嘿嘿……你以為我就這麼沒了麼……乖徒孫……我說了我已經位列仙班……嘿嘿……嘿嘿……」
李無相安靜地聽著,又想了一會兒,把手裡的困字符收了起來。
「我建議你先把嘴閉上。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現在是不是這麼一個情況——你是個被趙奇生造出來的偽神假仙,是要受人香火才能長存的。但現在,金水的人不拜你了,趙奇畫的符也被我收了,只剩下我手裡的這一張。過段日子,金水的人還要搬到李家灣去,等這代人慢慢沒了,再過上二三十年,就沒人知道這事,你也就沒了。」
李無相點點頭:「對,所以你現在是不是打算求我幫你,可還心存僥倖,覺得能能再詐一詐我?從爐灶里到前幾天,你沒一次玩得過我,現在又來?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又菜又愛玩。」
細語聲一下子變得急切:「小畜——」
李無相立即將趙奇畫的那張符紙拿了起來,指上精氣一催,符頭騰地冒起火光,燒掉一小半。
「好,好,停,停!」
「叫宗主爺爺。」
「宗主爺爺、宗主爺爺……你是活祖宗!」
「這才像話。」李無相將手一甩,符紙上的火焰熄了,「有屁就放,想幹什麼?」
枝子上的青煙又猛地往高處沖了沖,才聽見趙傀的聲音:「……那個劍俠沒除掉你,就肯定跟你說了你現在是個什麼東……樣子吧?你想不想變成像我那時候一樣?看著是個好好的人?我告訴你,你這樣子會被人捉去當法寶煉化了的——」
李無相在床邊坐了下來:「說得好,所以你的那些符紙是怎麼煉出來的?
「你得先救我一道,也不全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你現在是然山的宗主了,我煉這個也是為了咱們然山,我……我……啊,嗯?我是……我是……」
細語聲逐漸變得飄渺了,三條枝子頂端的火星又猛地一亮,一下子燒到底,趙傀的聲音這才略清晰了些:「難受啊,我太難受了,你給我弄三支香吧,難受啊,我這沒法說啊……」
「你也配?」李無相又撿了三條枝子重新燃起,再插到牆縫裡,「你愛說不說,反正明天我就去然山了。」
趙傀又猛地將三條枝子吸了一半去,才說:「好好,好啊,去然山好啊,你都是然山的宗主了,你聽我說啊,我說是為瞭然山是真的,咱們三十六宗派,從前供奉的太一跟餘下的宗派一樣,都是握著天道的大神,為什麼現在衰敗了?是因為太一被鎮壓了麼,神力大損,保不了咱們了……從前那些頂厲害的神通手段,現在都成了不入流的小把戲了……」
「你再看看人家法教的那些,人家的大神可興盛著呢,弟子修行有大神、有成了仙的祖師保佑著,畫符做法的時候,也有上方保佑著,那威能驚人啊!所以我才幹這事啊,我把自己煉成仙了,再叫後人把我當祖師爺供奉著享受香火,我就也能保佑你們啊,雖說比不上那些大神吧,可就三十六宗里說,只要咱們好好在山門裡待著叫我保佑著,也不用怕別人了是不是,我這辛辛苦苦的為了山門……」
李無相點點頭:「不供。你的符紙是怎麼煉的?」
屋內微風猛地吹拂一下,那三根枝子又差一點被吸到底:「哼,你硬氣了,你以為你抱上劍俠的大腿了是不是?我告訴你,你那是在尋死!那個曾劍秋之前拿喬不教你,你以為他真不想?他巴不得你去學呢!他說他們劍宗的功法天下第一,可要真只是練得慢,怎麼會只有這麼一點兒人?八十一劍俠?笑死人了!」
「我告訴你,是因為這些劍宗都被法教的人盯著呢!你當他們為什麼不像其他三十六宗一樣有山門道場?你以為他們喜歡零零散散地在江湖上跑來跑去啊?因為只要他們稍一成氣候,結個社、建了山門道場,法教的人立即把他們的老巢給找出來搗了!他不是跟你提了什麼幽九淵嗎?那破地方也才新建了五十來年而已!」
「你學了他們的功法,就也成了法教的眼中釘了!你還把廣蟬子給他了……你當這神功為什麼代代然山宗主相傳卻都不練?因為祖師爺說過這東西邪門兒!絕不能叫人知道在我們手上!」
「我又為什麼練了?因為現在那些劍俠知道這功法在然山,要來找了,我才趕緊避禍了!我成了仙,然山弟子就沒人知道這功法了,那些劍俠也找不著我了!」
李無相倒是大概知道劍俠們如今的窘境。其實從趙奇對他說劍俠才號稱繼承了太一正統時,他就猜出大概了。要不然為什麼然山派不叫太一派,而把這正統的名字讓出去了呢?也是為了避禍吧。
只是——「廣蟬子邪門兒我知道,但為什麼不能叫人知道在你手上?」李無相彈了彈快要燒到底的枝子,「而且你現在不是成神成仙了嗎,你怕什麼?」
「我……我怕什麼?我怕法教!祖師爺說過千萬不能叫法教的人知道廣蟬子在咱們手上,至於為什麼,一代代傳來傳去都傳沒了!但這事對法教一定是極要緊的,祖師爺是什麼人物啊,咱們祖師爺當年成道之後就是灶王爺!灶王爺留下來的話兒!」
「可現在這事,你要是叫法教知道了……他們動起手來就是要命的,要斬草除根的!你不怕死不要緊,他們肯定又追到我呀!更別說你身上還有外邪!法教除外邪的手段,方圓十里之內全部殺光燒光!你明白了沒有?你要是想要煉化自己的法子,就趕緊帶我去然山,符紙在山門裡才能煉的……你把我供奉到歷代祖師牌位里,我就教你,然後我再告訴你怎麼找一個好地方藏身,你先把自己煉成個好好的人再說!」
李無相想了一會兒:「聽你這麼說,怪嚇人的。」
「你知道怕就好!」
「不過既然你也搞不清楚為什麼不能叫人知道廣蟬子,我還是去問曾劍秋吧。哪怕他不知道,不是還有三位劍仙麼?總比你這個半吊子要強。」
李無相伸手將牆壁上插著的三根柴枝一彈,星火立即飄散,趙傀的聲音也一同飄散:「……好小子,你以為這就完了嗎,道爺我已經不死不滅,在靈山占了古洞召了兵馬了,你走到哪兒我都纏著你——」
星火熄滅,趙傀的聲音也消失了。
李無相看了看手裡的灶王爺畫符,還是將它收了起來。
曾劍秋真沒說錯,趙傀玩意看來短時間內是死不掉的了。他把他剛才說的那些又慢慢想了想,覺得該是九真一假。趙傀的處境不大妙該是真的,要不然他之前口口聲聲說自己得道成仙,是不會放下心裡的傲慢氣,來叫自己宗主爺爺的。
劍俠們的處境不好、廣蟬子牽扯到什麼要緊的東西也該是真的。可這無所謂,他既然決定要修真仙體道篇,這想法就不會改。漫說還有個外邪要保自己的命,就算是保不到……所謂法教,那六部玄教,也只不過占據了世上的一部分而已。前世時他所從事的從事行業面臨的壓力比這要大得多,倒不至於被這種事嚇退。
他之前要找然山從前的弟子問煉紙的法子,如今趙傀卻自己跳了出來,往後倒真可以問他。但現在用不著急,這也算是一種談判手段——他要比自己急得多。
但「在靈山占了古洞」是什麼意思?這些天曾劍秋說了不少修行的常識,卻沒聽過這個。
李無相想了想,走出門來到柴房前,但剛打算推門,手就停了一下。
裡面沒有聲音。
他慢慢吐出一口氣,將門推了一條縫……屋子裡是空的。他就走了進去,發現被褥已經疊好。就又在牆壁上看了看,也沒瞧見留下的什麼字跡。
難怪剛才趙傀敢現身,或許是因為曾劍秋走了吧。他就在鋪子上坐下來待了一會兒,又嘆口氣拍拍被褥,也走回到自己屋子裡。
到第二天天亮時,他跟薛寶瓶吃完早飯,放下碗筷:「曾劍秋昨晚走了,今天我也動身。要是事情辦得好,我看看能不能回來過個年。你們搬去李家灣之後叫陳辛給你挑間稍微大點兒的屋子,萬一曾劍秋也回來呢,咱倆都算他半個徒弟了。」
「你那時候是不是就能吃東西了?你愛吃什麼?我提前給你備著。」
李無相笑了,想了想:「要說我最愛吃的,其實是海鮮,你吃過沒?」
薛寶瓶搖搖頭。
「那我看能不能給你弄點兒回來。其他的吧其實都可以,豆腐,雞之類的,入冬的時候你可以給我凍上幾個梨和蘋果,豆腐也凍幾塊。」
「嗯,我到時候凍在缸里。」
李無相就起身走到房間裡背了包裹,推門開院門——外面起了大霧,但在門外的大柳樹下已站著幾個人、一匹黑馬了。陳辛手裡牽著韁繩,見到李無相走出來就一拱手:「昨晚我師父跟我道了個別,我猜仙師你也要走,我就備了匹馬,還有這個。」
他遞上一柄長刀:「我師父說仙師你可能用得著。」
李無相點點頭:「多謝,我就不客氣了。」
他接過刀,系在腰間,又翻身上了馬,朝薛寶瓶擺擺手:「走啦。」
薛寶瓶捂著嘴對他也擺擺手,李無相撥過馬頭、雙腿稍稍一夾,黑馬小步走了起來。
他策馬行過橋頭,轉臉往橋上看了一眼——一個憔悴的年輕女人站在濃霧裡看他,碰著他的目光,又趕緊縮回到霧氣里去了。
好像是陳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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