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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8章 吳中絕技

2024-09-19 22:45:03 作者: 杏子與梨
  第628章 吳中絕技

  「誰建造了七座城門的底比斯?史書上寫著諸位國王的名字,是國王們親自搬運的石頭麼?金璧輝煌的利馬城內,住著它的建造者?西班牙的菲利普在無敵艦隊沉默時流下眼淚,就沒有別人哭麼?」

  ——節選《一個工人讀歷史的疑問》(德)劇作家,詩人貝托爾特·布萊希特——

  刻版這門技藝。

  手中的刻刀即是畫筆,刀觸即筆觸。

  其他繪畫領域講究行筆用筆,版畫使用雕刻法製版的時候,則講究行刀用刀。

  腦海里的信息如伊洛瓦底江和仰光河的交匯處,每年雨季瀕臨結束時的潮水,一浪又一浪的打來。

  他仿佛站在一間老舊的古代工坊之中,凝望著一個青衣男子。

  男人坐在窗邊用解玉砂磨石雕玉。

  他站在廳中對著木料刻板。

  站在夕陽之中,用刀形似彎月的銀亮小鐵刀,在一枚小小的扳指之上,一條又一條的鐫縷馬尾奔跑間,如發的飛揚鬃毛。

  從日升到日落。

  從日落又到日升。

  窗外的菊花開了又敗,敗了復開。

  開開又敗敗。

  月月又年年。

  明代承襲了元代的匠戶制度,將人分為了三種。

  三者之間不能互相流通。

  曰民、曰軍,曰匠。

  匠人身份最下,不得脫籍改業,不得為官,不得科舉。

  子子孫孫世代承襲。

  到了嘉靖年間。

  匠戶制度已經名存實亡。

  可工匠的一生仍然活的卑微而艱辛。

  同為藝術行業,如果說南派畫宗的士大夫們,如董其昌、文徽明等顯貴文人清流,他們從生下來那一刻便生在僕役環伺的深宅大院之中。

  入仕可與天子坐而論道。

  歸隱則可邀三、五好友,於樓船畫坊之間,看著錢塘江上的濤濤江水。

  縱使仕不能仕,隱不得隱。

  也可將一腔才情皆付與酒肆歌會,在美婢舞姬旋轉飛揚的裙擺中,在才子佳人的頌詩唱和中,一把將手裡的白玉杯拋擲出窗外,高唱一句「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攆一株桃花笑答一聲「大勢已不可為,國破家亡之跡,不過一死以報君王而已,諸君不如共看此刻大好春光?」

  在珠寶珍饈所堆積起來的小橋流水的江南園林中,他們可以過著鮮花開爛,永遠沒有盡頭的春天。

  他們的一生往往充斥著戀酒迷花的浪漫色彩。


  但陸子岡不行。

  陸子岡不是文人,不是士大夫,他只是一位工匠。

  所有的那些唱和,所有的那些繁華,所有的那些翻卷的裙擺與污濁的酒漿,都註定了與匠人沒有關係。

  莒國公的後裔,兵部主事的孫子唐伯虎,他有他的仇苦,可在最落魄的時候,他也不會缺友人的慷慨接濟,也可以看著美人如畫的眉眼沉沉的醉去。

  陸子岡沒有這樣的放縱的權力。

  工匠不是攪動波濤的弄潮者。

  匠人生命的如水中清萍,在達官貴人的喜怒無常中,隨著波濤而起伏。

  匠人的技藝就是他們唯一所能擁有的根。

  他們的身家性命,前途命運,全部的全部,都寄托在手中的一把刻刀之上。

  顧為經站在了那家雕刻工坊之中。

  數百個日頭,數千個日頭,數十年都融為了這寂寂的一剎那。

  窗外的菊花開敗了無數次,無數個人影在其中穿行。

  初時多為麻衣布衣的學徒。

  後多了些行走的商賈,從小商販到戴著金玉配飾的大商賈。

  又變成了寬衣博袖頭戴方巾的士大夫。


  到了最後,甚至出現了御用監繡有海水的藍袍內官的身影。

  顧為經明白,這意味著陸子岡的名聲越來越大,他的雕刻技法在被越來越廣的傳頌,在被越來越多的公卿貴胄們所認可和喜愛。

  對比歷史上絕大多數沒有留下自己姓名的工匠,那些因為造出的物品不符上意而失勢獲罪的匠人。

  他無疑是幸運的。

  但在絕大多數時候,在這些川流不息的層迭幻影中,最多的依舊是獨身一人的陸子岡。

  沒有妻子,沒有朋友。

  凝固般的寂寞里,這有凝固般的一個男人……還有他掌中啄玉的工具,雕版的刻刀。

  技藝就是他的妻子,也是他唯一的友人。

  顧為經在一瞬間,在這些同時存在的交錯的身影中,目睹了他的少年、青年與老年。

  他的身形變高又變矮。

  工具台移了幾次位置,作坊內又多添了幾處陳設,牆上也多了幾幅名人的字畫。

  唯一不變的。

  就是窗外的菊花,與手中的雕刀。

  陸子岡一生中以將文人畫的風骨與線條,全部都完整的保留到了刻畫技法之中而聞名。

  甚至以此贏得了東夏封建歷史上工匠的最高榮譽——留名。


  是的。

  對於士大夫來說,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是最為天經地義,理所應當不過的事情,這是任何人也無法剝奪的權力。

  碰上乾隆這樣的蓋戳愛好者,一生刻了1000多方各種章的主。

  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作品,人家都喜歡打樁機成精一樣蓋個自己的章上去。

  自己蓋累了讓小太監蓋,小太監蓋完了自己再擼胳膊接著蓋。王羲之的《快雨時晴貼》,全文共二十八個字,乾隆愣是給硬蓋了170個章上去。

  把字貼整的跟視頻彈幕似的,密密麻麻。

  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的《中秋貼》的待遇明顯要好的多,全文三十餘個字,乾隆爺也就往上蓋了80來個私章而已,「字章比」倒是已然低了不少。

  但工匠來說。

  無論所製造的器物有多麼的精美,是玉匠、木匠、石匠還是鐵匠,是景德鎮燒瓷的還是宜興造紫砂壺的。

  工匠從來都沒有過在自己所製作的物品上留名的權利。

  秦始皇的兵馬傭底坐上留名整責任質檢,或者朱元璋搞監工,讓匠人在城牆磚上刻名,磚壞了,就把工匠拖出去砍了狗頭,這種事情不算。

  在藝術領域,「匠」和「器」是分開的。

  器是雅器,民是賤民。

  雕龍嵌鳳,流光溢彩,玲瓏剔透,這些字眼一旦加上匠人的名字就變得俗氣了。

  在權貴士大夫的眼中。


  匠人不是人,他們是一隻托盤,一隻河蚌、一隻漆匣,他們只是承載美麗的容器,哪裡有漆匣在其內的滿腔金玉珠翠上掉漆染色的道理?

  宣德爐、景泰藍、成化櫃、萬曆杯。

  景德鎮的瓷窯濃煙滾滾的燒了多少年,竟是些帝王的英明神武和督陶官員的豐功偉績,又哪個滿頭大汗的工匠能留下屬於自己的名字。

  唯有陸子岡,他贏得了這樣的榮譽。

  任何一個由他出手的玉雕木器,都是被人所傳頌的珍品,刻有他的名字的擺件,在朱紫公卿的宴席間交換流轉,連呈現給南北兩處紫禁城內官府的皇室御用器物上,也可用刻刀雕啄上「子岡」二字。

  這是他雕刻技藝已至巔峰的回報。

  也是對他的寂寞的終極獎賞。

  顧為經站在六個世紀以後,看著時光長河前的古人。

  無數個陸子岡。

  無數把刻刀。

  刻刀在咔咔的雕琢聲里起落。

  日光和月光交替在他手中的刀鋒上閃爍。

  從青春正茂,刻到白髮蒼然。

  如刻光陰。

  變幻的縹緲光陰中。


  顧為經便是唯一的礁石,唯一的觀眾。

  看著看著,他發現,自己現在竟然能認出男人琢玉刻板石的每一次落刀的技法,能看清他每一次提刀落刀的細微紋路和走勢。

  理論上說。

  陸子岡雖然金、石、木、竹,無不能刻,無一不精,並創造性的將繪畫的筆法融入到了刻法之中。

  擺件雕塑的刻法和版畫的刻法,還是有所區別的。

  縱然同在「石」上刻繪風景,刻玉鐲玉牌玉簪,和傳統的石版畫的刻法,也會有細微的差別。

  但一通則可百通。

  系統為他所提供的,是關於版畫能用的上的平面雕刻法那部分的《陸子岡刻法心經》。

  眼前男人的幻影中,與平面刻法無關的雕琢。

  顧為經其實是看不太明白的。

  街坊吳爺爺的家裡賣文玩擺件,也賣翡翠,旅遊街上也有專賣玉器的店鋪,顧為經見過一些傳統做手工玉器所需要的工具。

  因此他能認出工坊內,有些工具是什麼。

  水凳、砣具、線具,解玉沙……

  剩下的有很多東西,他卻連認都認不出來。

  隔行如隔山。


  但是所有有關平面刻法的那部分,他瞬息之間就辨認出了技法和下刀的要點。

  和腦海中原有的國畫和素描的知識相結合,輕鬆的像是呼吸。

  切刀法。

  最為基礎的刻刀技法,切刀法在平面雕刻中,地位相當於國畫裡的中鋒行筆,所塑造出來線條最為穩健莊重,刀痕深而有力,塑造的線條給觀眾以極強的視覺衝擊力。

  交叉刀法。

  最多變的用刀方式,在畫面中製造出經緯相交的刀痕,相當於鋼筆畫的里的長排線,用刀痕的疏密、交叉的角度、平行線條之間的距離,來控制出豐富的陰影效果。

  斜削刀法。

  線條變換最為細膩的刻刀技法……

  ……

  刀法的變化,聲音的變化,氣質的變化。

  最開始的時候。

  年少時的陸子岡雕啄時經常眉頭緊鎖,每在料子上下一刀,便發出「喀!」的一聲,刀刃震動,如同斧鑿。

  壯年時的陸子岡是他精神和氣力結合最值巔峰的年級。

  這時他已有了大家的風範。

  專注而自信。


  每一啄,每一刻,力貫刀背,走刀沉穩而穩健,每一刀下去都精準而鋒銳,啄金石也如雕木料,只有「咔咔」的脆像,像是竹節在雨後生長。

  到了年老的時候。

  男人的身形逐漸佝僂,頭髮也變得日漸斑白,這個時候的陸子岡氣力已不如壯年時分。

  雕刻時卻反而更加寫意輕鬆。

  他坐在窗邊,抿著茶杯,看著青空明月,春雨冬雪,聽著遠處巷子裡的市井喧鬧與雨打屋檐。

  他就著市井的煙火氣下筆。

  身態和氣質卻顯得越發沒有了煙火氣。

  一刀便是一筆。

  沒有了任何多餘的響動,刀鋒在料子中或深或淺的划過,如同魚兒游過水麵,蚯蚓翻開土沙。

  只有極為細微的「沙」的一聲。

  收發自如。

  每一分氣力都妙到毫巔,不少用一分,也不多造一分多餘的響動。

  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大成之境。

  最終。

  到陸子岡刻到人生中最後一件雕品的時候,他下刀時幾乎兼具了孩子的稚朴,中年時的專注,老年時的寫意。


  顧為經身邊千萬個幻影在傾刻之間,塌縮融為一體。

  千萬次下刀融為一刀。

  這一刀好像一生的春風秋雨,喜樂怨憎都吹入了刀痕之中,連那種割開泥土的沙沙聲都沒有了。

  只有極細極細的「嘶」的一聲。

  似是將一壺在老樹下埋了一甲子的老酒取出一口飲盡時,封口起開時的迴響。

  又仿佛一句長長的嘆息。

  顧為經腦海中,所有的幻影全部都消失不見。

  只剩下了身前最後一個白髮老人的身影。

  老人凝望著手中玉器片刻。

  將手中的刻刀放在桌案之上,起身推門離去。

  再不回來。

  「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趙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銀,馬勛、荷葉李之治扇,張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蓋技也而進乎道矣。」——張岱《陶庵夢憶·吳中絕技》

  「陸子岡,年約六十,忽有方外之意,為僧治平寺十餘年,不入城市,亦奇人也。」——《吳縣誌·木瀆小志》

  「陸子岡者,用刀刻玉,子岡死,技亦不傳。」——崇禎十五年《太倉州志》

  ——

  顧為經推開書房的大門。

  阿旺從門口溜了進來,在屋子裡溜達了一小圈後,輕車熟路的找到了書桌上小茶案邊的黃色的實木大茶墩。

  跳了兩下。

  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咬的顧老頭的大寶貝吱吱的響。

  阿旺被顧為經抱走時,有輕微的口炎,有一段時間,酒井小姐只讓它吃細軟的食物。

  如今口炎問題好了許多。

  磨牙的習慣卻是依舊保留了下來。

  顧為經不管阿旺,他從桌子下面的抽屜里拿出了一個金屬的筆盒。

  筆盒打開。

  裡面擺放著三把刻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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