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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泰昌二年,民害民

2024-09-23 00:27:51 作者: 冬三十娘
  第191章 泰昌二年,民害民

  「涇凡公,大傢伙還盼著您再分說分說難處呢!」

  常州府無錫的涇里,顧允成看著聞訊而來的當地士紳舊友們。

  顧家院外,溪邊正往小船上堆運糧食。

  這也是他們跑來的原因。

  去年還是書聲琅琅的涇里,今年少了許多讀書人——都去無錫城,準備進東林書院了。

  也有一些是不滿顧家兄弟二人的「軟弱」。

  顧允成拱了拱手:「諸位,漕糧已盡折金花銀。這白糧,我也應諸位之請讓本里推脫月余了。家兄操持書院,今年正要開院講學。事關常州乃至江南文教,不才慚愧,實在不能誤了大事。莫非諸位也不為今年太學考選、族中子弟前程著想?」

  「可……」

  「漕糧三月末不過淮便是大過,運軍、地方、有司被朝廷責問起來,其後又將如何?白糧雖不是漕糧,但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府尊、戶部、總漕都放任自流,遮洋行也不急不躁地等著,難道五府當真讓陛下和京師大小臣工都斷了糧?」

  他們沒法反駁顧允成,但也用氣憤和不甘的眼神看著顧允成。

  顧允成又轉身到了後面,拿出來一封信。

  「興許很快就會傳告各縣,這旨意應該已經到了各府。」他把信紙抽了出來,「都察院及衍聖公聯名題請,太常大學士擬行,陛下恩准,六科言官皆以為可。自今年起,有功名在身而不在職者,除恩准致仕老臣外皆由學籍監察御史三年一考。」

  把信紙交給了他們,顧允成緩緩坐了下來端起了茶杯:「都看看吧。」

  北京城裡題本報批六科後,內容就徹底公開。

  顧氏兄弟昔年為官,這麼多年又用心經營在朝在野人脈,消息算是極為靈通的,而且這次竟然基本趕上了旨意傳達的速度。

  前來拜訪的士紳們湊在一起看著信上內容,看得臉色陰晴不定、更加沉鬱。

  其中一人看得更快一些,回到位置上重重拍了一下椅靠:「涇凡公,朝廷苛待士紳至此,您竟然聞聽消息就讓人率先起運白糧去水次倉了?這等苛政,難道不該聯名奏諫?」

  「奏諫?」

  顧允成擱下了茶杯,看著還在那裡拿著信紙看向自己的舊友以及另外幾人。

  「尋常小民,能夠具本呈奏嗎?」

  「……寒窗苦讀考取功名,在野為士牧守鄉里,涇凡公為何要將愚民與我等相提並論?」

  顧允成深深地看著他:「這便是要害之處了。在野革員也罷,致仕老臣也好,乃至尋常生員、舉子,朝廷都允上書陳言。我只問你們,國初時如此嗎?國子監明倫堂之左,臥碑所刻學規禁例怎麼說的?」

  這些人當然不是國子監的監生出身,但不代表他們不知道顧允成說的是什麼。

  洪武十五年,太祖有明令:軍民一切利病,並不許生員建言。果有一切軍民利病之事,許當該有司,在野賢人,有志壯士,質樸農夫,商賈技藝,皆可言之,諸人毋得阻當,惟生員不許。

  「何者為輕,何者為重?」顧允成說道,「陛下視士紳為臣,與官同考,是好事。莫非再如世廟力禁書院?再如洪武時不得建言清議國政?」

  他再次強調了書院,這些人其實也懂得書院的存在、在野士紳士林清議的存在對大家來說意味著什麼。

  士紳是紐帶,連接著地方官衙與普通百姓。對地方官的考察,會問本地鄉紳對他們的風評。地方上的輿論權在士紳手上,對士紳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因為太多政令的上傳下達要依賴他們。就算不曲解,但是憑藉本土的優勢,也總能通過暗示和其他方法讓普通老百姓產生誤解。

  譬如白糧腳役銀,王德完經驗不夠豐富,或者朝廷留下了漏洞,他們就能在隨後把老百姓的理解轉變為一點白糧腳役銀都不用交了。

  現在顧允成提醒他們:如果朝廷真的開始全力壓制士紳清議、剝奪他們實際已經突破了規矩上書陳言的特權呢?


  東林書院幾經波折才得到允許,顧允成已經知道了顧憲成的意思,於是把重點往這個方向引導。

  而這輿論權的核心、基礎,是他們的功名和出身文字。

  學籍監察,是直奔要害了。

  「……先厲行優免,又清丈田土,還三年一考。今日讓一讓,明日讓一讓,說不定哪天就連清議也逾制了!涇凡公,這不是坐以待斃嗎?」

  「那待如何?此前所說聯名上書陳言,私下或當面議了多少次,文字何在?幾人署名?」

  眾人被他反問得臉上青紅交加。

  話只是沒有說透而已:想表現出來的最高烈度的反抗,無非利用「清議」表達一下地方的「民怨沸騰」而已。

  但就連這個,大家也都不願做出頭鳥,更別提造反了。

  好不容易統一了意見拿白糧解運做點文章,換來的反應又是府里以上的級別好整以暇。

  那麼各縣州官員再怎麼上下為難也無濟於事,他們平日裡治理地方太需要依賴地方鄉紳了,或者說這本來就是大家的聯合試探。

  「不如用心考取,不論是在地方考,還是考入太學。族中子弟多些功名傍身,始終是正道。優免既已厲行,地方存留益多,地方官再不好向鄉紳大戶伸手了吧?陛下既視之以臣三年一考,若再有官吏盤剝,總該允地方士紳陳稟實情吧?」

  「涇凡公的意思是……斷了孝敬?」

  「既已厲行優免,奉公守法罷了。」顧允成也不正面接話,「以諸位各家子弟學問,數年之內總會再添幾個生員、舉子吧?若是鄉紳都在奉公守法,反倒因為多是在職為官者害民而要降優免,朝廷難道罔顧實情?那等冤屈,卻該喊一喊了。」

  大家總算明白他的意思了:通過考功名和斷私底下孝敬彌補厲行優免和清丈田土的損失。

  地方雖然多了存留錢糧,官吏們的那些勤職獎廉銀卻是遠比不上以前所得孝敬的。


  一方面實際拿到的錢更少了,另一方面還是要仰仗鄉紳大戶治理地方,而官吏們慾壑難填啊。

  最後因為他們還是得想方設法為自己搞銀子而害民,鬧得其餘無辜鄉紳被降了優免,這冤屈不該喊嗎?

  最重要的是,顧憲成顧允成他們相信在職為官者必定害民更多。

  因為只要鄉紳大戶們真在利益上與他們「脫鉤」,咬牙扛著這些年施展出「苦肉計」以退為進,最終暴露出來的必定是官場問題更大。地方上往日裡就進行的不錯的工作,因為缺少了鄉紳大戶的積極配合,最終也一定會出問題。

  到了那種時候,自然是朝堂上的人都不行,自然是要有一批大換血。

  年輕的皇帝看著已經添官加俸了,國事卻越來越難辦,到時又能夠保留多少銳氣呢?

  顧允成看著他們離開,知道他們會想到更多的法子。

  總之,顧家所在這一里是已經「高風亮節」地率先解運白糧了,而且乾脆不要縣裡給什麼腳役銀。

  朝廷怎麼說,顧家就怎麼做,一心講學。

  天下就是這麼一潭渾水,士紳這邊越清白,官吏那邊就越黑。

  至於想不通透這個道理的,還幻想著回到以前的,那就活該家道中落甚至鋃鐺入獄。

  顧憲成已經看到了這其中蘊藏的機會。只要能夠保住書院、壯大書院,那麼往太學和科場培養出來的學生越多,將來就越主動。

  陛下和新黨的刀既然已經抽出鞘,哪有不舞上幾年的道理?

  歷朝歷代,哪次新法不是總要折騰個數年甚至十數年。

  但基本也只能折騰這麼久,最後往往再調和一番。有些新政保留、有些恢復舊例。


  而朝堂上則往往會換一批人。

  這樣的事,二十年前的大明不就已經來過一次了嗎?

  年輕銳意的新君和當時年幼信重張居正的太上皇帝,在新政這件事上又有什麼不同?都是來了一遍。

  牛應元聽說無錫那邊的白糧開始向水次倉起運了,但他現在要趕往長州縣和太倉縣。

  旨意傳告到鄉里,兩個地方都因為初春爭水耕種而發生了械鬥。

  涉及到兩大內閣大學士的宗族。

  所以顯然不是什麼因為爭水。

  申時行最小的弟弟申時傑看著族中一個捂著頭的族兄。

  「他們欺負人!欺負人啊!一句話都不聽我說,就是照著給我們申氏找不痛快來的。傷了十六個,死了三個啊!閣老這做的是什麼閣老?怎麼做了閣老反被人家欺負?」

  「……我知道是為什麼。」申時傑握著拳頭,「我知道。」

  「早多少年就分好了的水啊,為什麼突然要打得抄傢伙?」

  他這個族兄卻不明白。

  申氏宗族也很大,總有許多是真正的百姓、農夫。

  聽說打起來得很快,打得也很兇,以至於最後鬧出了人命。

  申時傑咬牙道:「總要給個交代的!」

  打架只是各種旁支、分支打的,最後當然會鬧到縣衙,鬧到本宗。

  然後呢?償命的或者會償命,賠錢的也會賠錢。

  但那些幕後之人在乎嗎?要表達的是個態度。

  王家被人退了婚,申家被打死了人。

  大哥難道就一點也不顧家裡能不能在長州繼續立足了嗎?

  總要給個交代的!

  士紳將受學籍監察御史的三年一考,這消息在常州、在蘇州、在湖州、在大明各地引發著各種各樣的反應。

  不是每個地方都有東林書院,也不是每個地方都有閣臣之家。

  有看得更長遠的,有怒火攻心的。有怕事的,也有豁出去的。

  更多的是用各種各樣天子、重臣無法具體過問的,甚至地方父母官也難以裁斷、調和的小事件來表達著自己的態度。

  泰昌二年沒有劫毀漕糧這種大案,但是小案多如牛毛。暫時沒有官紳害民,全是民害民。

  大明離得開鄉土士紳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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