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9章 人類的勇氣

  他們手忙腳亂地打開艙外太空衣頭盔，庫珀中尉頭盔下那張憋得發青的臉終於放鬆了下來。他癱坐在甲板上只顧著大口喘氣，什麼話也不願意說了。現在他仍然沒有搞清楚情況，米勒艦長也沒有解釋的意思，因為他們也無法確定這艘滿懷惡意的船到底想要對他們做什麼。

  「你沒事了。」大副史塔克放輕語氣，盡力安撫庫珀中尉。如果他們知曉的信息準確，那麼庫珀中尉應該是在爆炸中被扔進宇宙，如今他完成了人類航天史上前所未有的壯舉。但這並不值得高興，因為他們還被困在太陽系邊緣，所有誇獎都要留到他們返回地球的時候。「都結束了，庫珀。你沒事了。」

  「還沒有結束。」米勒艦長打開氣閘的面板，面板上有著倒計時。當超空間引擎啟動的時候，所有連接外部的氣閘都必須閉鎖。「威爾開啟了超空間引擎，我們必須把它關上！」

  「怎麼做？艦橋已經毀了！」

  「引擎艙呢？你認為你能從那裡關閉引擎嗎？」米勒艦長問道。

  大副史塔克搖頭。艦橋的控制電腦使用的繼承系統可以用來控制船隻，但引擎艙的控制電腦使用的卻是專業軟體，用於檢查和控制引擎艙的組成元件，充斥著大量電子元件名稱和數據，沒有經過專業訓練和系統學習的人很難弄清楚其中的細節，哪怕拿起故障手冊很難弄清楚那些代碼意味著什麼。

  「我不知道。我並不是軟體專家，威爾才是。」

  「我寧願死也不去那裡。」終於緩過氣來的庫珀中尉說道。他已經見證了那裡發生的糟糕事，無論是變成植物人的賈斯汀還是用射釘槍攻擊他的威爾博士都和那個引擎有關係，爆炸的Lewis and Clark號殺死了賈斯汀、彼得斯（所有人都認為彼得斯醫生已經上了船，船上所有人都在爆炸中喪生）和史密斯，哪怕他並非迷信之人也不願意靠近那個他無法理解的東西。

  「好吧，那麼我們炸掉它。就像威爾說的那樣，炸掉走廊，分離船體，將前艙體當做救生船。」米勒艦長說，「這是飛船最初的設計，希望發送數據寄存器能夠接收到求救信號。準備好休眠艙，進入休眠狀態並等待救援人員到了。」

  「我在外面的時候看到了一艘船，只不過那個時候我有些頭暈。你知道的，船體殘骸轉得很快。」庫珀中尉喘著氣說道，「距離太遠了，我看不清。那應該是一艘大船。記得威爾說過其他國家派出飛船打算獲得超空間引擎嗎？說不定我看到的就是那艘船！」

  「這是個好消息，說明救援不會距離我們太遠。」米勒眨了眨眼，黝黑的臉上沒有任何好消息產生的喜悅。他不敢保證能夠來到海王星近地軌道的飛船能夠遵守聯合國外層空間條約，但是現在他不能說這樣的喪氣話。他們身處絕境，沒有什麼比船員們的信心更重要了。「現在我去設定炸藥。庫珀，現在你去發送求救信號，然後馬上返回這裡。史塔克，你留在這裡準備休眠艙，我走之後關上氣閘……」

  大副摸了摸自己脖子和額頭上乾涸的血跡，額頭上的傷口已經止血，大片乾涸的血液把她的金髮粘黏在額頭和脖子上，令她非常不舒服。現在她仍能感覺到額頭與脊背隱隱作痛，那場失壓事故幾乎把她的眼睛拽出來。但現在他們都沒有時間去清理這些傷口，所有時間都必須用來求生。她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船體的氧氣循環和保溫措施已經徹底失效了，他們剩下的生存時間完全取決於船上的氣溫和氧氣含量。

  「你沒有必要……」

  「我會回來的。現在，所有人都去執行自己的任務。」

  早在接手這艘船的時候，米勒閱讀過相關步驟。身為要對所有船員安全負責的船長，他不會放過任何緊急情況的預案——此時船內自動廣播通告，超空間引擎將會在五分鐘後啟動——米勒艦長抬起頭看了眼走廊另一頭的引擎艙，按下走廊里那台控制器里手動引爆的設置。

  「求救信號已發送。」

  當播報在耳邊響起時，庫珀中尉終於鬆了口氣。

  他有種預感，救援會來得非常快。漫長的太空航行經驗告訴他，他看到的那艘船說不定已經開啟反推引擎減速，要不了多久就會來到這裡打撈他們。此時有什麼濕漉漉的東西滴在他身上，庫珀中尉不得不懷疑這艘沒有經過任何維護、逐漸老化的船能否完成米勒艦長的設想——直到他感覺滴落的液體過分粘稠和溫熱——庫珀中尉發現滴落在自己手上的液體是血。他驚恐的抬起頭，就看到血液以極快的速度湧進照明系統，然後從通風管道里溢出來，順著艙壁滑落，最後淹沒他的鞋子。這些血液像是具備生命的生物，急切地想要將他吞下。庫珀中尉驚恐地後退，然後轉身就跑，朝著大副史塔克所在的氣閘狂奔。

  「Fuck me！Fuck me！史塔克！」

  大副史塔克察覺到氣溫再次下降，舷窗上攀附著冰霜。她抬起頭警惕地觀察四周。見過威爾博士那副樣子之後，她就有了某些自己也無法理解的直覺，就像已經死去的史密斯。這艘船上的超自然事件已經徹底顛覆了過往認知，科學與理性的火焰被冰冷的太空徹底熄滅，巫術與迷信借用死者軀體與恐懼捲土重來，在這裡可能發生任何事。

  她能夠感覺到某種龐大的、潮濕陰冷的無形之物此刻如蛇般穿行於船體內部，用飽含毒液的惡毒思想毒害他們的靈魂和身體，擠得金屬扭曲變形、吱呀作響，她能夠想像出一條冰冷濕黏的漆黑巨蛇在管道中爬行。

  她記得威爾博士說的話，這艘船是有生命的。她認為有什麼東西寄生在了這艘船里，那個從另一個維度來到這裡的東西。它在鋼鐵里休眠，在電纜中跳躍，她在Lewis and Clark號上偵測到的生命信號就是那頭怪物的心跳。那頭不可見的無形生物此刻正在觀察著他們，滿懷惡意地享受他們的恐懼，等待著獵殺他們的機會。現在她看到粘稠的血液在減壓液池裡緩慢擴散，就如同那無形之物惡毒思想來到了現實。船體的管道仿佛變成了血管，將那頭無形生物的惡毒思想注入現實。休眠艙里純白的燈光仿佛遭受污染一般變得渾濁，就連空氣里也擠滿了血腥味。

  減壓液池的玻璃突然炸開，巨量被血液染成深紅色的減壓液如潮水般將她撞倒。血海將她一頭撞向下方舷梯，直到她與血液浪潮重重砸在下層甲板上。庫珀中尉此刻也來到了這裡，他大聲呼喊，把大副從變成瀑布的舷梯下面拉了出來，自己也沾滿了腥臭濕滑的血液。

  大副史塔克傷得並不重，她還沒有失去理智。她嘔出一口深紅腥臭的液體，那股帶著極致腐敗甜香的味道差點讓她吐出來。「是我們的恐懼賦予了它形體，它以我們的思想為食。」大副史塔克想到。但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的眼睛被粘稠腥臭的血水蒙蔽，鼻腔擠滿了腐爛惡臭，恐懼不可抑制地從靈魂深處向外蔓延。

  那是久遠到任何歷史學家只能用稀少的證據去揣測的一百萬年前，舊石器文明誕生以前，獸皮與火焰溫暖軀體以前，從宇宙深處降臨地球黑夜的古老至極的無名恐懼。這種隱藏在山洞外的陰影與黑夜中的恐懼被潛藏在昏暗的基因記憶與靈魂深處，哪怕是歷經血腥的傳承也無法抹去的秘密，人類種族最近一百多年的科技發展與建立起的信念之相比就如同嬰兒般軟弱無力。

  她在血水中聽到了一個意識。

  地球靈長類生物進化出的發聲器官甚至無法完整念出它們的名字，孱弱的有機信息處理器官也無法完整地認識它們的存在，僅僅能夠透過它們展露在物質宇宙的片段去認識它們，就如同四維物體在三維世界的體現，如同漫長時間中的一個瞬間。那是人類永遠無法理解之物，她甚至不知道那東西是否擁有生命，或者說「生命」這個人類創造的狹隘詞彙能否去形容這種東西的存在。

  她只能尖叫。

  「快跑！」

  米勒艦長走到廊橋的另一邊，再次按下幾個按鈕，一個用密碼鎖鎖住的黑色匣子立刻彈出解鎖。他從裡面拿出一個九十年代摩托羅拉手機樣式的設備，設備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屏幕以及一個拇指大小的紅色按鈕。這是一個引爆器，廊橋里的廣播聲證明他已經成功將引爆模式調整為遙控引爆。「我已就緒，準備引爆。」他朝廊橋支柱上的通話器說道，「重複。我已就緒，準備引爆。」

  「米勒！你聽得到嗎？」沾滿血水的臉突然出現在屏幕前。大副史塔克驚慌失措地看著屏幕，庫珀中尉在她身後四處張望，生怕他看不見的角落衝出某些可怕的東西。「我們必須離開這裡，就現在！」

  米勒艦長沒能來得及回答，因為刺眼的火光與澎湃的熱量就在他身邊炸開，灼熱的空氣逼迫他不得不後退幾步，遠離通話器。他再次看到了那具焦屍，火焰在燒成焦炭的血肉上跳躍。那具焦屍大喊著，噴吐出一股填滿整條廊橋的火焰。火焰緊追不捨，逼近的熱量甚至燒焦了他的額發，米勒艦長不得不轉身逃跑，鑽進了引擎艙那條絞肉機般將光線切成碎片的抗干擾裝置。不知道是程序的設定還是這艘船受到某個滿懷惡意的意識操縱，超空間引擎艙的大門就在米勒面前緩緩閉合，鋸齒狀的邊緣如牙齒般嚙合。

  恐懼將令人心生怯意，徘徊不前。他要麼被身後的火焰燒死，要麼被逐漸關閉的氣密門截斷身體。但恐懼從來都不屬於一位進行過許多次危險航天任務的船長。他縱身一躍從還沒完全閉合的氣密門中間跳進去，重重砸在網格甲板上。他最後看到的是那具冒著火焰的焦屍從氣密門尚未閉合的縫隙里擠進一束火焰——他趕緊打了個滾，那束火焰砸在他身後的中控台上——氣密門完全閉合，只留下一縷火焰還在接合處燃燒。最後連火焰也熄滅了，只有一股濃煙。

  「超空間引擎將在兩分鐘後啟動。」

  米勒艦長手裡緊緊握著引爆器，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如果那頭怪物還在門外，那麼他註定無法返回駕駛艙。但當火光與熱量從身後襲來時，他才發現自己身後的超空間引擎艙已經陷入了火海，無論是球形艙壁上突出的巨大尖刺還是緩緩轉動的超空間引擎，此刻都像被潑上了汽油後點燃。

  「米勒！」那個聲音在他身旁大喊。米勒艦長剛一回頭，那具突然出現的焦屍就朝著他揮出拳頭和火焰。超自然力量拽著他，將他重重砸在燃燒著火焰的球形艙壁上，灼燒皮膚的疼痛令他立刻清醒過來，他毫不猶豫地滾進了冷卻池，試圖熄滅身上的火焰。「你放棄了我，米勒！」那具焦屍踏入冷卻池，「你欠我的。」

  米勒趴在冷卻池旁邊，渾身顫抖，「你不是他，我親眼看到他已經死了。」焦屍身上的火焰逐漸熄滅，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在變形。那張臉布滿數不清的、由組成無法理解的符號的深深傷痕。「威爾？」

  「這艘船帶我回來。」威爾咯咯笑著，「我說過，這艘船不會讓我離開，也不會讓任何人離開。你真以為你能毀了這艘船？它擊敗了時間與空間，它去過你無法想像的地方。現在是時候回去了。」

  「我知道，去地獄。」米勒艦長趴在冷卻池便喘氣，積蓄著力量。

  「你什麼都不知道，地獄只是一個詞。真實情況可比地獄糟糕多了。」威爾，或者說曾經是威爾博士的東西伸出手接住了米勒艦長揮來的拳頭。他抓住後者的腦袋，用超自然力量強迫米勒睜著眼睛。「讓我向你展示……地獄！」

  他看到大副史塔克刀片鐵絲網捆在十字架上，她全身上下的皮膚被割得鮮血淋漓。他看到輪機師賈斯汀被倒吊在引擎艙的巨大尖刺上。他看到庫珀中尉被憑空出現、懸掛在引擎艙頂部的黑色八角荊圈刺穿。充斥著血液的冷卻池池水滑過他的眼睛，強迫他睜開眼睛。所有人都在尖叫，無論是死者還是生者。

  他只能尖叫。

  「你看到了嗎！」曾經是威爾博士的東西鬆開他，「你看到了嗎！」

  「他們……沒有死！」米勒艦長趴在冷卻池裡，掙扎著爬起來。

  「還沒有，他們遲早會死。」

  米勒在冷卻池裡摸索著。他觸碰到一具冰冷的柔軟軀體，以及圓柱形的鋼鐵。那是二氧化碳濾罐。他知道，彼得斯醫生殞命於此。他怒吼著揮舞濾罐，砸在那個披著人皮的怪物臉上，一下又一下，飽含著憤怒。「別想！」他每喊出一個詞，就朝著那個褻瀆人類情感的怪物臉揮出一下，「殺死我的船員！」

  那個怪物接住了足以殺死普通人的攻擊，反手將米勒艦長砸進冷卻池裡。燃燒的超空間引擎停止旋轉，古銅色的球體表面複雜的、如花朵般的機械結構逐漸張開，無法形容的污穢之光從張開的機械結構後射出。「他們不是你的船員，他們屬於這艘船！」那個怪物大喊，「超空間引擎已經開啟，他們無法離開這裡。」

  劇痛令米勒艦長無法再次站起來。他看到掉落在網格甲板上的遙控引爆器，火焰在水面上燃燒。他用盡全身力氣，扒著冷卻池邊緣朝著遙控引爆器爬過去，每移動一下，鑽心的疼痛都讓他忍不住喊出來。他感覺自己的肋骨和腿骨都斷了。

  「帶我走，放過他們！」

  「不。所有人都屬於那裡。空間門已經打開，你們都要跟我走。你看到了嗎？」無數可怕的幻象撞進米勒艦長的大腦。他看到無數令人作嘔的驚恐畫面，他看到引擎艙的巨大尖刺的真正用途，他看到自己被刺穿在尖刺上，沾滿血肉的銅色尖刺從變形的上下頜骨中間刺出。那個怪物再次高聲問道，「你看到了嗎！」

  米勒艦長痛苦地大喊，他伸出手穿過火焰，握住網格甲板上的引爆器。他看到蛆蟲爬滿彼得斯醫生的身體，她用無神的雙眼看著他。「你看到了嗎！」他看到D.J少校躺在醫療床上，睜大眼睛，看著自己被剖開。「你看到了嗎！」他看到史密斯中尉的下半身與艙壁融為一體，上半身張開，如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罪人。

  「是的，我看到了。」米勒艦長憤怒地看著他。那些恐嚇無法動搖他的心智，他毫不猶豫地按下按鈕，「下地獄吧，就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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