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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借一點燭火

2024-09-28 13:02:29 作者: 一隻倉鼠呀
  二月二,龍抬頭。

  暮色里,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蘇嘗輕搓手指,點燃了手中那根蠟燭。

  燭火輕輕搖曳,為這簡陋的居室披上了一抹柔和的光。

  就在蘇嘗一手持蠟燭,一手持桃枝,準備按照小鎮習俗進行驅趕毒蟲的儀式時。

  房門卻被人敲響。

  敲門的人下手極輕,好似輕風裹挾枯枝輕擊門扉一樣。

  如果不是蘇嘗感受到了門外那道熟悉的心流波動,他恐怕都以為自己聽岔了。

  他輕嘆一口氣,放下桃枝,護著手中搖曳的蠟燭來到老舊的木門前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對方看著開門的蘇嘗,眼中閃過一絲由衷的喜悅。

  隨後他又看向後者手裡搖曳的燭光,臉上又浮出幾分拘謹和赫然,

  「蘇嘗,我想借……借一下蠟燭。」

  「陳平安,我不跟你說過了嗎?你幫我從山上砍新鮮桃枝帶回來,我給你蠟燭和饅頭做報酬。」

  看著模樣極可憐的少年,蘇嘗卻皺起了眉,一點都不客氣的大聲訓斥著對方,

  「結果你昨夜偷偷把桃枝放在我門口,今天一天也都不來找我拿東西。

  要不是齊先生今天非要留我跟李寶瓶一起在學塾里抄文章。

  我早就想逮著你當面問問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蘇嘗?」

  「沒有沒有,天地良心,怎麼可能!」

  陳平安看著眼前這位比自己清俊許多的同齡人使勁兒搖了搖頭。

  他當然不會看不起蘇嘗。

  與之相反,陳平安內心中極其感激這位跟他一樣從小父母雙亡的泥瓶巷鄰居。

  雖然蘇嘗總是毫不客氣的讓他幫這忙幫那忙,但每次也都會給他一些合理的報酬和補償。

  一開始陳平安就發覺了,蘇嘗是在有意的接濟自己。

  只不過這種接濟,藏在日常瑣事的幫忙裡,藏在時令節日的委託中。

  不涉及一個銅板,一角碎銀。

  但有那一碗稀粥,一個饅頭。

  涓流潺潺。

  潤物無聲。

  像極了學塾中的那位先生。

  「既然不是,那就把這蠟燭拿上,這饅頭也是!」

  蘇嘗又從懷裡拿出一個用廢紙包好的饅頭,


  「這都在我懷裡暖一天了。我現在倒是不怕它涼,就怕它醃入墨水味了!」

  陳平安瞧著那用來裹饅頭的練字廢紙,忍不住咧嘴一笑。

  他早就想問蘇嘗,一直以來是怎麼面不改色的把用心臨摹的字帖說成廢紙的。

  只瞧外露的那幾個大字,他不上學,都感覺寫的極好。

  比之前更好了。

  在讀書寫字方面,蘇嘗確實比他有天賦的多。

  就像在窯口燒瓷上,劉羨陽比自己有天賦一樣。

  這都是陳平安承認的事情。

  他不羨慕,反而覺得很開心。

  「笑什麼笑?反正你也不上學,能這樣多吃到點墨水也不錯了。」

  蘇嘗白了陳平安一眼,

  「要是還吃到點別的味道,那可就不怨我了啊!是你自己來太晚了!」

  陳平安搖了搖頭,彎腰把放在牆根的那隻魚簍遞了過去。

  白天他無意間看到有個中年人,提著只魚簍走在大街上,捕獲了一尾巴掌長短的金黃鯉魚。

  魚在竹簍里蹦跳得厲害,陳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覺得很喜慶。


  於是陳平安開口詢問,能不能用十文錢買下它,中年人本來只是想著犒勞犒勞自己的五臟廟。

  對方眼見有利可圖,就坐地起價,非要三十文錢才肯賣。

  陳平安最終還價到二十五文就給買了下來。

  其實陳平安是想要還價到二十文乃至十五文的。

  但是一想到這是要送給蘇嘗的東西,又怕糾纏久了被別人買走,陳平安就咬牙用二十五文給買了下來。

  掏錢的時候心疼歸心疼。

  但陳平安自己心裡清楚,如果不是蘇嘗細水長流的接濟。

  自己這個總是幫忙,其實是被人幫的人,也未必能省出二十五文的閒錢來。

  而且只有帶著這隻魚簍和鯉魚,他陳平安才敢不羞不愧的來借蠟燭。

  而不是像昨夜一樣,偷偷放下桃枝,再偷偷離開。

  像個什麼也沒偷,但卻欠了無數債的賊一樣。

  他人的好意並不理所當然。

  哪怕自己平常也付出了一點勞動的汗水。

  但陳平安還是會在心裡問自己一句。

  憑什麼是自己?


  憑什麼蘇嘗一直幫自己?

  如果這個問題都視而不見,問心有愧的他,覺得自己是沒臉去墳頭那邊見爹娘的。

  蘇嘗看了一眼簍中那條金燦燦的鯉魚,又看著眼前面龐黝黑,眼神誠懇的少年。

  這次他沒有嘆氣,而是直接了當的問,

  「陳平安,你是不是個傻子?」

  陳平安笑了笑,沒有說話,像是默認了一樣。

  他又把魚簍往前遞了遞,大有蘇嘗不要,就給它送進堂屋裡的架勢。

  「我可給你再說一次,這兩樣都挺貴重的。」

  蘇嘗看都沒看已經被遞到自己面前的龍王簍,那雙清如冽水的眸子只是望著不說話的少年。

  「蘇嘗,你字寫得好,今年年節,我還想請你給我家寫對聯。」

  陳平安臉上還掛著不好意思的笑。

  過去幾年他家的春聯,都是蘇嘗寫的,用他給蘇嘗院子掃雪換的。

  「行。以後就算搬家了,年年我也給你寫。」

  蘇嘗沒再推辭,把饅頭塞進陳平安懷裡,空出手接過魚簍,然後又把蠟燭遞了過去。

  一隻蠟燭一個饅頭。


  一條鯉魚一隻魚簍。

  短短几秒的交換,看起來毫不對等。

  但是兩人卻都覺得。

  對等極了。

  護著手中燭光的陳平安有些不舍,

  「蘇嘗,你也要離開鎮子了嗎?」

  剛才他出門的時候,鄰居宋集薪就說要和婢女稚圭下個月離開這裡。

  「我可沒說一定是我搬家。」蘇嘗笑著搖搖頭。

  「我窮成這樣能搬哪去?再說泥瓶巷住著也挺好的。」

  陳平安笑的有些無奈,說的卻很真誠。

  泥瓶巷裡,有你蘇嘗、小鼻涕蟲顧粲、宋集薪和稚圭,有不住在這,但經常來找自己的劉羨陽。

  最重要的。

  是還有爹娘存在過的痕跡。

  蘇嘗站在門口。

  看著與自己道別的陳平安轉身離去的模樣。


  那瘦瘦的人影,走的小心翼翼,像個小寫的人字一樣。

  他一手持著燭一手護著光。

  小小的火苗跳躍在他手心旁。

  照耀著他的臉,他的眼,他的心房。

  只是一點點光亮,就讓他的心流如暖春之水一樣熙熙流淌。

  蘇嘗坐在台階上,看著那個小小的人字消失在了街巷後,還怔怔出神了許久。

  他心中再次浮現出那個嘆息。

  這麼一個陳平安,怎麼就在書簡湖中,扭曲雙標成了那個樣。

  還是寫故事的那個他。

  格局本來就這樣?

  金庸的一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寫出了《射鵰英雄傳》,托爾金「光明終將戰勝邪惡」道出了《魔戒》。

  一個寫通俗故事的網文作者自己人生都只是過了一半,就非要在書里給人講天下的道理?

  結果抄前人牙慧,捋出一個古早的善惡陣營圓圈,拿出一個但凡上過毛概、馬哲都不會寫的似是而非的順序矛盾。

  更別提那搞笑的廟堂心計,拿著答案反推伏筆的牽強。

  因為春字有九筆,所以天下有九州。


  因為天下有九州,所以春字有九筆。

  這兩句話真告訴齊先生,齊先生是該哭還是笑?

  把那些盪氣迴腸的英雄豪傑,在後面一個個或詐屍或補丁成了小丑。

  就真那麼好玩嗎?

  可憐。

  蘇嘗心中萬般怨諷最後都變成了這兩個字。

  既是可憐寫書的人,帶著期待讀書的人,更是可憐書中的人。

  以及既讀書又成為書中人的自己。

  魚簍里的金色鯉魚甩了甩尾巴,水流嘩嘩激盪作響。

  蘇嘗這才猛地回過神來。

  回想自己剛才的所思所想,他搖了搖頭。

  一千萬人有一千萬個哈姆雷特。

  沒準兒就有愛看請假一天,麼麼噠和一塊磚也要寫出上下三代的人。

  自己算個什麼。

  漂泊來此的蜉蝣過客罷了。

  只不過自己這隻蜉蝣也有想要做的事情。

  他想走一走那些寫過的景和沒寫過的景,見那些寫到的人和沒寫到的人。

  如果有能力,他願一路走過去的自己。

  可以讓山下人見山上人不卑不亢,山上人看山下人不倨不傲。

  其他的。

  沒有別的道理。

  也沒必要講別的道理。

  這時候,蘇嘗仰頭望去,星漢燦爛,表里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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