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基本上無害
2024-10-04 15:05:08
作者: 野亮
第93章 基本上無害
陳青蘿說過,王子虛在某些方面很聰明,但總體上是個笨蛋。
笨蛋並不是腦子不好使。笨蛋的腦子也可以很好使,不過別人輕而易舉能想明白的事情,笨蛋要用半輩子才能想清楚。等他想清楚了,已經吃了半輩子的虧了。這不是笨蛋是什麼?
王子虛就是一個這樣的笨蛋。陳青蘿上高中時就想明白的事情,他活到30歲上才想明白。想明白之後大徹大悟,覺得之前都白活了。
他以前總是覺得,做人要有風骨,寫作也要有態度。比如讓他構思「夢想」的徵文,他就只能想到父親的意志跟兒子的夢想這一個衝突,因為這個衝突最純粹,最能體現主題。
如果讓陳青蘿來寫,或者讓寧春宴來寫,甚至讓沈清風來寫,這個故事都絕不會這麼簡單。
陳青蘿會讓小男孩被車撞成殘疾,裝上義肢後在殘運會上奪冠;寧春宴則會讓小男孩見識到上流社會的紙醉金迷後迷茫一段時間,然後幡然醒悟;沈清風會寫這個小男孩後來泡了許多妹子,認識了許多牛逼的人,最後解開謎底:這個小男孩就是他自己。
他們所寫的故事不僅都是在他們擅長的領域內運行,還含有一些極端刺激情緒的部分,陳青蘿是苦、寧春宴是貴、沈清風是傲,都很抓眼。
王子虛就抓不了眼。他寫什麼看起來都平平無奇,要仔細品味才能品出其中意蘊。這就很吃虧。
假如讓余華來寫這個故事,小男孩必定會在跑步上天賦異稟,跑第一個去給人獻血,然後被無良醫生活活抽死。這是他的《活著》。
假如讓馬爾克斯來寫這個故事,小男孩會成為一個地下拳手,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掙不到錢,飢餓中想偷點東西吃,被一個老婦人用左輪手槍打死了。這是《禮拜二午睡時刻》。
依據作者不同,這個故事還有可能變成《麥田裡的守望者》《殺死一隻知更鳥》甚至《龍族》。這世上有太多的故事裡,都存在一個對未來懷有無限憧憬的倒霉孩子。
作家是一群極其狡猾的人,王子虛身上就欠缺這樣一點狡猾勁。他這輩子做過最狡猾的事,無非就是把大豐收的煙裝在煊赫門的盒子裡面。
二樓挑高層,一扇房門被打開,暖黃色燈光傾瀉出來,門縫裡冒出一個頭,是詩人,又冒出一個頭,是葉瀾。
「他還在寫作啊?」
「看來是的。」
兩個女人唏噓不已。葉瀾說:「他今天已經工作12個小時了吧?」
「17個小時。」詩人說,「他早上六點五十就起床了,不算跑步的時間,他也工作了17個小時。他沒有睡午覺。」
葉瀾說:「我們要不要去勸勸他?他要是熬廢了怎麼辦?」
詩人說:「現在最好還是別打擾他。他正在渡劫。」
葉瀾盯著詩人:「渡劫?」
詩人點頭:「他正在變得更強。你能發現嗎?認真的男人一般會變得很帥。他剛才突然一下變帥了。」
她說完之後,兩個女人都覺得剛才的話很搞笑,於是兩人同時傻兮兮地笑了起來。
笑完之後,葉瀾好奇地問道:「他變強之前就能把6%的留存干到16%了,他要是還變強,那還得了?那得創造什麼業界神話?」
「不知道,神話總是要有人創造的嘛。當然,他明天累垮了從此一蹶不振也說不定。」
葉瀾憂傷地嘆了口氣說:「明天乾脆就讓他一直睡吧。我不是心疼他哈,接下來可是還有19天要熬呢。」
詩人說:「我反正是沒什麼意見。我今天一天就賺了十萬,扣掉稅也還有七八萬。接下來幾天別說是讓我白吃白住,我付房租也行啊。」
兩人的頭縮進了房間門。二樓門縫形狀的暖光消失了。客廳里的王子虛還在埋頭苦耕耘,絲毫沒有察覺樓上的事。
詩人沒有問葉瀾為什麼這麼快就酒醒了,葉瀾也沒有問詩人為什麼沒有戳穿她。女人都是天生的作家,甚至比作家更加狡猾。
……
林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沈清風的民宿。這裡有個風雅的名字,叫做「清風居」。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二次來。
第一次他是被沈清風親自請來的——那時候沈清風剛剛加入文協,把文協所有人都請來做客,林峰也在其中,後來林峰成了競爭對手,他就再也沒有資格來這裡了。
儘管林峰很討厭沈清風趨炎附勢、兩面三刀的性格,但他不得不承認,沈清風很有經營頭腦。
清風居落戶西河的頭一年,沈清風就邀請了西河所有的重要人物來這裡住一晚。很快清風居變得生意興隆,價格層層上漲,逐漸變成了讓林峰高攀不起的樣子。
清風居不只是房子,有院落、有涼亭、有餐廳、有池塘、有篝火、有麻將桌,有時候還會有許多小姐姐跳舞。來這裡不僅可以見沈清風,還可以吃飯、打牌、釣魚,運氣好還能泡到小姐姐,所以大家都愛來這裡。
西河人談起這裡,都覺得能來這裡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其中不包括林峰。
林峰坐在車裡,看到苟應彪和沈清風一路大笑著邁進清風居,他咬著牙猛拍方向盤:「有辱斯文啊!真是有辱斯文!」
過了會兒,他鬼鬼祟祟地也下了車,昂首闊步走進清風居,身穿旗袍的迎賓小姐馬上款款走來,長腿從裙擺下伸出來,光芒萬丈的,刺得林峰快要睜不開眼。
他看了價目表之後,就更加睜不開眼了。他半眯著眼睛付了押金,跟著迎賓小姐上樓,又找了個藉口溜掉,之後在民宿里流竄,到處尋找沈清風一行的蹤跡。
最後他在泡腳房的門裡聽到了沈清風的聲音,他裝成丟手機的客人,繞著房間走了一圈,房間裡卻再也沒傳出一絲聲音。他來到屋外,萬幸窗戶里飄出苟應彪洪鐘般的聲音,他大喜,貓在了灌木叢里,剛蹲下來,隱藏在暗處的蚊子們就如熱情的站街女一般吻了上來,恨不得將他嘬成人干。
林峰忍受著痛苦,掏出手機,打開了錄音,記錄著窗戶里飄出來的斷斷續續的聲音,正好聽得苟應彪莊嚴朗誦道:
「西河文會人茫茫,才子佳人聚一堂。
「逸興橫飛書錦繡,才氣縱橫譜華章。
「文思泉湧賽井噴,詩情畫意震四方。
「此會堪稱千古絕,壯我西河永流芳!」
「好!大讚!」
「苟局長真是才氣縱橫!佩服佩服!」
「想不到苟局長也有這樣的才華,小小一個西河真的臥虎藏龍啊!」
房間裡迸發出短暫的掌聲,聽得窗外的林峰牙磣。
苟應彪說:「我畢竟也是跟過梅主任的,多少還是學了兩手。平時工作太忙,實在沒時間打磨創作,我們單位還有些小年輕瞧不起我,哼,我也不跟他計較。」
林洛說:「苟局這首詩實在是才氣縱橫,尤其是『逸興橫飛書錦繡,才氣縱橫譜華章』這一句,妙不可言,讀來口舌生津,真是好詩。」
苟應彪說:「其實這一句是我們單位小刁幫我改的。我原本寫的是『各路領導坐鎮瞧,老少爺們寫文章』,怎麼樣?哪一句好一些?」
苟局滿懷期待地看向林洛,林洛稍微猶疑了片刻,開口道:
「原句頗為的……雄壯,雖然也是佳句,但個人風格太強,可能和我們文會的調性不符,只好這麼妥協一下。」
苟局笑道:「是吧?我也覺得小刁這一句蠻不錯的,就用了。」
沈清風說:「苟局是將帥之才,他會取捨刪削就夠了。」
「對!苟局有容乃大!」林洛豎起了大拇指。
林峰在窗外聽得又生氣又好笑,連連搖頭嘆氣,心中暗罵「有辱斯文」。
林洛是林峰的小學弟,頗有才華。還是林峰作為推薦人,將他引薦到文協的。結果這小子被沈清風一利誘,倒戈了,反手背刺林峰一刀,轉頭當了沈清風的小弟,日日鞍前馬後,跟著沈清風學出了一身的油滑本領。
沈清風轉頭說:「林洛這孩子是真可以,這回換屆,說實話,我想讓他當副會。」
旁邊一直不做聲的作協資深會員劉仁松躺在椅子上開口道:
「行啊,只要林洛這次文會給大領導留下個好印象,當副會不是輕而易舉嗎?」
沈清風歪著身子湊到他那邊笑嘻嘻地說:「那還不是得劉老師支持?」
劉仁松懶洋洋地說:「大領導支持比什麼都管用。」
沈清風在心裡罵罵咧咧,心想他媽的這個劉仁松真是個拿腔拿調的臭文人,收了我的禮還扭扭捏捏連句表態的話都不願意說,白請他了,還讓這麼年輕漂亮的技師給他服務——就該讓最老最丑的老阿姨給他捏腳。
他轉頭語氣冷硬地對林洛說:「林洛,聽到沒?這次徵文必須拿第一證明你自己!」
林洛不緊不慢地說:「放心吧風哥,這回寧春宴、陳青蘿不參加了,那就基本沒有強勁對手,西河剩下碌碌,都不足為懼。」
沈清風說:「有自信是好事。但是你別忘了,你的目標是要拿第一,不是入圍就行。你的老學長林峰,你有把握比得過?」
林洛不屑一笑:「他手底下那兩下子我再清楚不過了。他能寫出什麼來?無非就是農村孩子進城打工,老闆是個好人,老闆娘最後成了寡婦……」
房間裡傳出哈哈大笑。
林峰在窗外貓著,牙齒「咯咯」作響。這世上總是最了解你的人傷害你最深。現在他才發現,林洛有多麼了解他,同時他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敵人啊。
他寫的確實是農村孩子進城打工不假,但他發誓最後老闆娘沒有變成寡婦。
沈清風又說:「這回還有個值得注意的人。說起來,這個人苟局長還認識。」
「哦?是誰啊?」苟局長問道。
沈清風說:「是個表演性人格的人,很會宣傳營銷。上次林峰去伱們單位檢查,那傢伙不是趁機揚名了一把嗎?」
苟應彪的語氣也逐漸冰冷:「哦,你說的是王子虛。」
「對,就是他。」
窗外,林峰的身體也逐漸冰冷。
他明白為什麼苟應彪會出現在這裡了。這場小型集會不僅是衝著他來的,也是衝著王子虛來的。
他開始自責起來。如果不是因為他,王子虛不會被卷進這長無妄之災中。他手心裡捏著一把汗,偷聽沈清風想要怎麼對付王子虛。
「我直說吧,這個王子虛,相當不對勁,」苟應彪說,「最近都敢跟我拍桌子了。」
沈清風聲音抬高八度:「他居然敢跟您拍桌子?」
「是啊。邪乎到家了,這王子虛……」苟應彪坐起來調整了一下姿勢,「要形容的話,以前這王子虛老實巴交的,悶頭悶腦,一聲不吭,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也不跟人鬧矛盾,自從上次林峰來了一趟,給他露了一手,他就拽起來了。」
林洛說:「那句話叫什麼?小人得志便猖狂。」
「嗯。」
苟應彪雖然點了點頭,但心中還是大惑不解——畢竟單單一次林峰的出巡,並不能解釋王子虛為何轉變如此之大,他也沒「得志」啊?
再說了,沈清風他們對王子虛第一印象就傲得不行,但苟應彪了解他,王子虛以前太老實了,老實得跟現在被奪舍了一樣。
假如說王子虛這人能夠登上百度百科,那麼百科裡關於他的記載,只需要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他的前半生——基本上無害。
沒那個本事害人,也不值得關注。假如你稍不注意,就略過了這個人的一生,仿佛從來沒存在過。基本上、無害。
也不知道他是吃錯什麼藥了,突然從無害變成了害蟲,還如此得令人討厭。簡直讓苟應彪摸不著頭腦。
沈清風說:「苟局,他這麼蹬鼻子上臉,你就不打算對付對付他?」
苟應彪面子上有點掛不住,撓了撓鼻子說:「我不跟他一般見識。」
沈清風說:「您這度量也太大了。」
苟局長說是不跟他一般見識,實則是因為他摸不清王子虛的底細。梅主任為什麼會幫他站台?大領導又為什麼會知道他的名字?在搞清楚這些之前,他不能對王子虛出手。
但是這些事情他就不打算跟沈清風傾訴了。不然會顯得他特別沒有本事。
苟應彪說:「他個人人品雖然低三下四不入流,但在工作上,至少是沒有犯什麼毛病,暫時抓不住他的把柄,公事公辦,我也不好處理。」
沈清風仰頭大笑:「苟局,你真是太心善了。您作為他的上司——我不是體制內的我瞎說兩句——你想整他還不容易?」
苟應彪有些尷尬,問道:「怎麼說?」
沈清風道:「我問你,這個王子虛,他結婚沒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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