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趙瞎子騙錢愚何氏 齊蕙娘杯酒殺同人
2024-09-12 20:20:30
作者: (清)李百川
詞曰:
春光不復到寒枝,落花欲何依。安排杯酒倩盲兒,此婦好痴迷。
金風起,桐葉墜,鳴蟬先知。片言入耳殺前妻,傷哉悔後遲。
右調《醉桃園》
且說何氏與蕙娘嚷鬧後;過了兩天,不見周璉動靜,方才把心落在肚內。這日午後,獨自正在房中納悶,只聽得窗外步履有聲。大丫頭舜華道:「趙師傅來了。」但見:滿面黑疤,玻璃眼滾上滾下;一唇黃齒,蓬蒿須倏短倏長。
足將進而且停,寄觀察於兩耳;言未發而先笑,傳譎詐於雙眉。
憂喜無常,每見詞色屢易;歌吟不已,旋聞吁嗟隨來。算命也論五行,任他生克失度;起課亦數單拆,何嫌正變不分。弦子抱懷中,定要摸索長短方下指;琵琶存手內,必須敲打厚薄始成彈。張姓女,好人才,能使李姓郎君添妄想;趙家夫,多過犯,管教王家婦婢作奇談。富戶俗兒,欣藉若輩書詞開識見;財門少女,樂聽伊等曲子害相思。既明損多益少,宜知今是昨非。如肯斷絕往來,速舍有餘之鈔。若必容留出入,須防無妄之龜。
何氏見趙瞎入來,笑說道:「我們這沒時運的房屋,今日是什麼風兒刮你來光降?」趙瞎將玻璃眼一瞪,笑說道:「這位大奶奶忒多心,就是那邊新奶奶房中,我也不常去。」舜華與他放了椅兒,趙瞎摸索著坐下。何氏道:「怎麼連日不見你?」趙瞎蹙著眉頭道:「上月初六日,把我第二個女兒嫁出去,就嫁了我個家產盡絕。本月又是大女兒公公六十整壽,偏這些時沒錢,偏又有這些禮往。咳!活愁殺人。」說罷,又把嘴一裂笑了。何氏道:「你知道麼?我日前和那邊賊淫婦大鬧了一常把我一個小丫頭被淫婦的落紅萬死奴才,一壺滾水,幾乎燒殺。被我把他主僕罵了個狗血噴頭。我只說九尾狐教漢子殺了我,不想也就罷了。」舜華道:「那日若不是我搶他回來,那半壺滾水,不消說,也全澆在他臉上了。」舜華兒是最狠不過的人,何氏道:「你領他著趙暹摸摸看,燒的還像個人樣?」
舜華便將玉蘭拉在趙暹懷前,趙瞎摸了摸道:「可惜我前日沒來,教這娃子多疼了兩天。」說著,便蹙眉瞪眼,口中嚼念起來。在小丫頭頭臉上吹唾了幾口,又用手一拍道:「好了。」
何氏道:「你們也不與趙暹茶吃。」趙暹道:「茶到不吃。」
卻待說,又笑了笑,何氏道:「你要吃什麼?」趙瞎道:「有酒,給點吃吃才好。」何氏笑道:「你不為吃酒,還不肯來哩。」向舜華道:「你把那木瓜酒與他灌上一壺。」趙瞎道:「大奶奶賞酒吃,到是白燒酒最好。那木瓜酒,少吃不濟事,多吃誤功夫。」何氏道:「我這邊沒燒酒。」舜華道:「我出去著買辦打半斤來罷。」趙瞎道:「還是這位舜姑娘體貼人情。」
何氏道:「好話兒,他是體貼人情的,我自然是不體貼人情的了。」趙瞎忙分辨道:「好大奶奶,不得大奶奶吐了話,這舜姑娘一萬年也不肯發慈悲。」何氏道:「你今日到太太房中去來沒有?」趙瞎道:「去來。」何氏道:「可向你說我和那淫婦的話沒有?」趙瞎道:「我去時,見太太忙的狠,與宅中眾位大嫂姑娘們分散秋季布疋,我就到奶奶這邊來。」正言間,舜華已到,笑說道:「趙師傅的好口福,我已經與你頓暖在此。」
趙瞎滿面笑容道:「好,好。我日前看你的八字不錯,管情將來要做個財主娘子哩。」
何氏道:「又說起看八字,你看我八字內到幾時才交好運?」趙瞎道:「今年正月間,我與大奶奶曾看過。自昨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仇星入度,住一百九十六天方退。」何氏道:「如今這淫婦就是我的仇星,你這話,是說在正月未娶他以前,果然應驗了。」趙瞎低笑道:「那一次算命不應驗來?」舜華與他地下放了一張小桌,又放下一個小板凳,領他坐了。把酒壺、酒杯都交在他手內,說道:「還有兩碟菜。一碟是鹹鴨蛋,一碟是火腿肉,你受享罷。」趙瞎道:「好,好。」連忙將酒先吸了兩杯入肚,尋取菜吃。何氏道:「你們看他吃上酒,就顧不得了。」趙瞎道:「大奶奶是甲午年己巳月壬子日癸卯時六歲行運,初運戊辰,交過戊辰,就入卯運。上五年入丁字,丁與壬合,頗交通順。今年入卯字運,子卯相刑,主六親不睦。
又衝動日干,不但有些瑣碎,且恐於大奶奶身上有些不利。」
何氏道:「是怎麼個不利?」趙瞎道:「不過比肩不和、小人作祟罷了。又兼白虎入度。」何氏道:「不怕死麼?」趙瞎道:「你老人家只打過今年七八月間,將來福壽大著哩。到七十六歲上,我就不敢許了。」
何氏道:「你看我運氣還得幾年才好?」趙瞎掄著指頭掐算道:「要好,須得交了丙寅。丙寅屬火,大奶奶本命又是火。
這兩重火透出,正是水火既濟。只用等候四五年,便是吐氣揚眉的時候了。」何氏道:「看目下這光景,便是四五個月,也令人挨不過。」又道:「你看我幾時生兒子?」趙瞎又將指頭掄了一會,笑說道:「大奶奶恭喜!生子年頭,卻在交運這年。
這年是丙寅運,流年又是甲辰。女取干生為子,這年必定見喜。」
何氏道:「你看在那一月?」趙瞎道:「定在這年八月。八月系金水相旺之時,土能生金,金又能生水,水能生木。從這年大奶奶生起,至少生一手相公。」何氏道:「怎麼個一手?」
趙瞎道:「一手是五個。」何氏道:「我也不敢妄想五個,只兩個,也就有倚靠了。」趙瞎道:「從今年二十一歲至二十六歲,這幾年大奶奶要事事存心忍耐,諸處讓人一步為妥。」
何氏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人一生,不過倚仗著個漢子。你也是多年門下,不怕你笑話,我把個漢子已經全讓與那淫婦,你教我還怎讓人?」
趙瞎一邊吃的酒,一邊又笑說道:「我不怕得罪大奶奶,我卻是一片為大奶奶的心腸。自古道:牆有風,壁有耳。像大奶奶這樣張口淫婦長短,這便是得罪人處。」何氏道:「我得罪了那淫婦便怎麼?」少刻,又笑道:「你也勸的我是,我今後也不了。我還有句話問你:我常聽得人說『夫妻反目』,何謂『夫妻反目』?」趙瞎道:「夫妻不和,就是個反目。」何氏道:「可有法兒治過這反目來不能?」趙瞎道:「怎麼不能?只用大奶奶多破費幾個錢。」何氏道:「多費錢就可以治得麼?」趙瞎道:「這錢不是我要,裡面要買辦許多法物。錢少了,如何辦得?」何氏道:「你怎麼個辦法?」趙瞎道:「自有妙用,管保夫妻和美。大奶奶若信這話,到臨期,便知我姓趙的果有回天手段;若不信,我也不相強。」何氏道:「你要多少?」趙瞎道:「如今不和大奶奶多要,且與我十兩白銀,等應驗了,我只要五十兩。你老是舊主人家,又且待我好。若是別家這個功勞,最大三個五十兩,我還未肯依他。」何氏道:「若果然能治得夫妻從新和美,我與你兩個元寶;假如不靈驗,該怎麼?」趙瞎道:「我先拿十兩去,若不靈驗,一倍罰我十倍。舜姑娘就做證見,做保人,量這十兩銀子,也富不了我一世。我若沒這本領,也不敢在主顧家說這般大話。大奶奶再細訪,我趙瞎子也不是說大話的人。」何氏道:「既如此,我的事就全藉重你了。」趙瞎也顧不得吃酒,側著耳朵聽動靜。何氏道:「你只顧說話,到只怕酒也冷了。」趙瞎道:「不冷,不冷。」又道:「大奶奶既托我做事,這兩位大小姑娘還得吩咐他們謹言。我瞎小廝當不起走露了風聲。」何氏道:「你休多心,他兩個和我的閨女一樣。」又道:「銀子幾時用?」趙瞎道:「要做,此刻就拿來。」
何氏忙教舜華開了銀箱,高高的秤了十兩白銀,著舜華包了,遞在趙瞎手內。趙瞎接著銀子,頃刻神色變異,喜歡的兩隻玻璃眼上下亂動,嘴邊的鬍子都直窄起來。向何氏道:「我就去,三日後我絕早來,大奶奶到那日起早些。」說畢,提了明杖,出了何氏門,便大一步、小一步不顧深淺的去了。
到第三日,內外門戶才開,這趙瞎便到何氏窗外問道:「大奶奶起來了沒有?」何氏也懸計著此日,卻不意他來的甚早,連忙叫起舜華開門,將趙瞎放入來。趙瞎問道:「都是誰在屋內?」何氏道:「沒外人,止我的兩個丫頭。事體可辦了麼?」趙瞎道:「辦了。」於是神頭鬼臉的從懷中掏出個小木人兒來,約有七八寸長,著舜華遞與何氏。舜華道:「這是小娃子頑耍的東西,你拿來何用?」趙瞎冷笑道:「你那裡曉得?」何氏接在手內,細看見那木人兒,五官四體俱備,背上寫一行紅字,眼上罩著一塊青紗,胸前貼著一張膏藥。何氏急忙將木人兒放在被內,問道:「這是怎麼個作用?」趙瞎悄語低聲道:「這木人兒,便是大爺。身上紅字,是用硃筆寫大爺的生年月日,眼上罩青紗一塊,著大爺目光不明,看不出誰丑誰浚胸前貼膏藥一張,著大爺心內糊塗,便可棄新想舊。大奶奶於沒人的時候,將木人兒塞入枕頭內,用針線縫了,每晚枕在自己頭下,到臨睡時,叫大爺名諱三聲,說:周璉,你還不來麼?如此,只用十天,定有應驗。若還不應」,說著,又從袖內取出膏藥二張,遞與舜華,道:「可將枕頭再行拆開,將木人心上又加一張膏藥。看來也不用貼第三張,管保大爺早晚不離這間房了。此事關係的了不得,那枕頭要好生緊手,寧可白天鎖在櫃內,到睡時取出為妥。一月後,我還要和大奶奶要那一百銀子哩。從今後,不但夫妻和美,連不好的運氣都治過來了。此刻天色甚早,我也不敢久停,我去罷。」說罷,提了竹杖和鬼一般的去了。何氏依他指教如法作用,這話不表。
再說蘇氏自與周璉作成了蕙娘親事,周璉賞了他一百銀子,五十千錢。又將他丈夫周之發派管莊田二處,並討各鄉鎮房錢,一年不下七百兩落頭。夫妻兩個也無可報答主人,只有一心一意奉承蕙娘,討周璉歡喜。別的僕婦止知錦上添花,在蕙娘跟前下功夫。惟蘇氏他卻熱鬧處、冷淡處都有打照。閒常到何氏前送點吃食東西,或些小應用物件,不疼不癢的話,也偷說蕙娘幾句。何氏本是婦人,有何高見?況在否運時候,只有人打照他,便心上感激。起初也防備蘇氏,知他是蕙娘媒人。
到後來,只一兩個月,被他甜言暖語,便認他做好人。蘇氏又將大丫頭舜華認做乾女兒,不時與些物事,又常叫去吃點東西,連小丫頭玉蘭也沾點油水。因此何氏放個屁,蘇氏俱知:蘇氏知道,蕙娘就知道了。然每日傳遞,不過是婦人舌頭,蕙娘聽了,或罵何氏幾句,或付之不言,所以無事體出來。
這日趙瞎絕早走來,眾家人僕婦多未起,即有看見問他的,都被他支吾過去。卻不防蘇氏的男人周之發因蕙娘與何氏不睦,他夫妻也便與何氏做仇敵,藉此取寵。這日,周之發在本縣城隍廟獻戲還願。正是第二天上供吉期,領了他十來歲兩個兒子,各穿戴了新衣去參神。也是冤家路窄,便與趙瞎在二門前相遇。他是周家家人內第一個細心人,比大定兒還勝幾倍。
一見時,他便大動疑心,悄悄的跟他到內院,著兩個兒子在二門前等候。早見趙瞎人何氏房中去了,他便急急回房,告知蘇氏,然後領上兒子出門。蘇氏穿衣到內院,見趙瞎走來,便迎著問道:「趙師傅,早來做什麼?」趙瞎道:「我的一塊手布子昨日丟在太太屋內,不想上邊還未開門,轉刻我再來罷。」
說著,出去了。蘇氏從這日費了半天水磨功夫,從大丫頭舜華口內套弄出來,心中大喜,看的這件功勞比天還大。止隔了兩天,於無人處子午卯酉,告知蕙娘。蕙娘聽了,咬著牙關冷笑道:「這潑婦天天罵人,不想也有頭朝下的日子。」又恐怕不真,再三盤問蘇氏。蘇氏道:「這是關天關地的勾當,我敢戲弄奶奶?將來若不真實,只和我說話。」
蕙娘便不再問了。周璉和沈襄講論文章,至起更時,到蕙娘房內,兩人說笑頑耍。蕙娘道:「你吃酒不吃?」周璉笑道:「我陪你罷了。」隨吩咐丫頭收拾酒。少刻,南北珍品擺滿一桌。丫頭們迴避在外房,兩人並肩疊股而飲。蕙娘見周璉吃了數杯後,方說道:「你這幾天身上心上不覺怎麼?」周璉道:「我不覺怎麼,你為何問這樣話?」蕙娘道:「我有一節事,若不和你說,終身倚靠著是誰?況又關係著你的性命。說了,又怕驚嚇著你,因此才和你吃幾杯酒,壯壯你的膽氣。」周璉大驚道:「此非戲言,必有原故,你快說!」蕙娘將某日趙瞎天將明即來內院,被周之發看見,入何家房內,好大半晌方出來。周璉道:「快說是幾時有奸的?」蕙娘笑:「周之發不過看見趙瞎入去,有奸無奸,他那裡知道?你聽我說,還有嚇殺人的典故哩。罷了,這也是上天可憐你,今日有我知道,周門不至斷絕後人。」又將蘇氏如何套弄舜華,才得了惡婦賊瞎謀害你的首尾,將木頭人兒定了你的八字,罩眼紗,貼膏藥,鎮壓著,教你雙目俱瞎,心氣不通,一月內身死,他們還有一番作用,可惜蘇氏沒打聽出來。周璉一邊聽,一邊寒戰起來,只嚇的面青唇白。
蕙娘見周璉害怕,眼中即撲漱漱落下淚來,拉住周璉的手兒道:「這都是因我這壞貨,教人家暗害你的性命。到不如害了我,留著你,還可再娶再養,接續兩位老人家的香火。」周璉呆睜著兩眼,一句話也說不出。蕙娘又道:「我聽得說,他已將木人兒縫在枕頭內,每晚到睡時,還要題著你的名諱,叫你的魂魄。」說罷,兩淚紛紛。著周璉速想逃生道路。周璉總不回答,反用大杯,狠命的吃酒。一連吃了七八大杯,即喝叫女廝們點燈籠,從床上跳下地就走。蕙娘忙將周璉拉住,問道:「你此時要怎麼?你和我說。」周璉道:「我此刻到賊婦房內看個真假。」蕙娘道:「你可是個做事體的人?他每晚到睡是才將枕頭取出,此時不過一更多天,他還未睡。設或你搜撿不出,豈不被他恥笑,且遣恨於我。」周璉道:「你真是把我當木頭人子相待。這是何等事?我還怕他恥笑?不但枕頭,便是他的水月布子,我還要看到哩。」蕙娘道:「遲早總是要去,何爭這一刻?我勸你到三鼓時去罷。」周璉被蕙娘阻留,只得忍耐,也沒心情說話,惟放量的吃酒。蕙娘又怕他醉了,查不出真偽,立主著教女廝們將酒收去。周璉便倒在枕頭上假睡,等候時刻。眾丫頭也聽不明白是為何事,只得支應著。
到二更以後,周璉著兩個丫頭打燈籠到何氏這邊來。走到門前,見門兒緊閉,燈尚未息。兩個丫頭道:「大爺來了。」
何氏聽得說大爺來了,心上又驚又喜。驚的是心有短弊,喜的是趙瞎作用靈驗。一邊自起,一邊忙教舜華開門。舜華穿了衣服,將門兒開放。周璉帶醉入來,變做滿面笑容,向何氏道:「你好自在,此刻就睡了?」何氏許久不見丈夫今晚笑面入來,越發信服趙瞎之至。也急忙陪著笑臉,道:「誰料你此時肯來?」如飛的要下床相迎。周璉用手推住道:「我也就睡,你起來怎麼?」又吩咐送來的兩個丫頭道:「你們回去罷。」
兩個丫頭去了。舜華替周璉拉去鞋襪,閉了門,和小女廝去套房安歇。周璉脫去衣服,睡在何氏被內,將枕頭往中間一拉,枕了便睡。何氏連忙將衣服脫盡同宿。
見周璉面朝上睡著,好一會不動作,也不說話,忍不住自己招攬道:「你好狠心!我不過容貌不如新人,你便怎麼待我涼薄?我心上實沒一刻放得下你。你就不念今日,也該念念昔日。我有過犯,你不妨打我、罵我,使我個知道。怎麼兩三月不來?來了又是這樣。」說著,便紛紛淚落。周璉道:「我今日有了酒,你讓我略睡一睡,遲早饒你不過。」何氏見如此說,也就不敢再說了。
周璉睡了片刻,一蹶劣扒起,在枕頭上用手亂捻。何氏大驚,也忙忙坐起,問道:「你……你捻甚甚麼?」周璉道:「好怪異呀,我適才睡著,夢見個小人兒在枕頭內,和我說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還不快救我出去!」何氏聽了,心膽懼碎,猶強行解說道:「一個夢裡的話,也值得如此驚懼?」
說著,反笑了笑。周璉道:「此夢與別夢大不相同,我到要看看這枕頭。」隨將枕頭提起,放在膝上,剛手來回細揣。何氏嚇的渾身寒戰,面若死灰。周璉揣摸了一會,不見有東西在內,心中疑想,口內作念道:「難道是假的麼?」何氏見周璉沉吟,心膽又少放開些,復強笑道:「一個好端端的枕頭,平白里有甚麼?」周璉猛想起衣服上帶有佩刀,隨手拔出,將枕頭一刀刺入,用力一划,何氏此時魂飛千里。只覺得耳內響了一聲,遍體皆蘇,就迷迷糊糊起來:周璉將手入在裡面,先拉出些碎棉絮來,次後又拉出一卷棉絮。將棉絮打開,早見一木人兒在內。疾向燈前一看,果有眼紗、膏藥,再看背面,硃筆寫著,「縣學生員周璉年二十一歲四月初四日寅時生」,周璉扭回頭來,用手拍著木人子向何氏冷笑道:「使得使不得?」撾了褲子,登入兩腿,也顧不得穿衣服,赤著腳,拿上木人開了房門,便吆喝到後院去了。
周通夫婦安歇已久,聽得是周璉叫喊,心下大驚。又聽得早到窗外,喘吁吁道:「爹媽快開門!」周通夫嚇的沒作理會,口中只說了個「是怎麼?」丫頭們將門開放,周璉赤著身子入來。周通夫婦一邊穿衣,一邊又問道:「你是怎麼?」周璉將木人兒遞與周通,說道:「看看,這是賊婦何氏做的事!」周通在燈下看罷,神色俱失,冷氏急問道:「這木人兒是那裡來的?」周璉將前前後後訴說了一遍。周通搖頭道:「這個媳婦兒真了不得了!」後邊嚷鬧,早驚動了闔家男婦,都來探聽。
須臾,燈火滿院,蕙娘自周璉去何氏房內,即著丫頭們暗中竊聽動靜,早已知道何氏事破。此刻也來公婆房內。丫頭們將周璉衣服鞋襪又從蕙娘那邊取了來,穿了。
周璉拿著木人子走到院中,著眾人同看。大嚷道:「你們也見過老婆鎮壓漢子用這般物件麼?」又向眾人道:「著幾個去將何氏那兩個賊女廝拿來,我審問他。」眾家人那一個不是炎涼的?今日又見何氏做出這般事來,早跑去五六個,闖入何氏房內,將兩個丫頭橫拖倒拽,拿到後院去了。何氏這半晌坐在床上,和木雕泥塑的一般,心神散亂之至。今見將兩個丫頭拿去,不知怎樣凌逼。想了想,此後還有什麼臉面見家中大小男女?素常最好哭,此時卻一點眼淚不落,將那刀割破的枕頭拉過來,用力往地下一擲,口裡說道:「趙瞎子,你害殺我了!」急急的穿了隨身小衣,將一條腿帶兒挽在窗槅上,面朝著門外,點了兩下頭兒,便自縊身死。
眾家人將兩個丫頭丟在後院,此時周通夫婦同蕙娘俱在院中。周璉向大丫頭舜華道:「你快實說,趙瞎子和你賊主是怎麼相商的鎮壓我?」兩個丫頭早嚇的軟癱在一邊,那裡還說得出半句話?周璉見不說,跑去把舜華踢了兩腳,踢的越發說不出了。冷氏道:「你不必踢他,他是害怕了,可慢慢的著他說。」
蘇氏將舜華扶起,說道:「我的兒,你不必害怕,這是主人做的事,與你何干?你只要句句從頭至尾實說,就完了你的事。
你若是怕他將來打你,你想他如今做出這樣事來,難道還著你伺候他麼?」舜華聽了,忍著腿疼,從趙瞎吃酒算命,並何氏來回問答的話,一直說到將木人兒裝在枕頭內,今日被大爺識破,一邊哭,一邊說,到也說的甚是明白詳細。冷氏聽罷,說道:「這就是了。我說何氏媳婦素常不是這樣個毒短人,這是受了趙瞎子的愚弄了。總之少年婦人,沒有什麼遠見,恨不得丈夫一刻回心轉意,便聽信這萬剮的奴才。」又向周璉道:「你做事忒得猛浪。像這些話傳到你耳內,你也該和我說聲,怎麼天翻地覆到這步田地。他一個做婦女的,如何當得起?我還得安頓他去。這孩子心上苦了。」又向周璉道:「像你何氏媳婦,總是一片深心為你,你該諸處體諒他,可憐他才是。你若惱他,便是普天下第一沒人心的豬狗了。」周璉道:「到的不是正氣女人,那有個把丈夫名諱八字著趙瞎子弄的?」周通大怒:「你還敢不受教!你若涉身處地,是個何氏媳婦,著他也如此待你,你心上何如。」
冷氏率領眾僕婦到何氏房中來,一入門,早看見何氏高掛在窗槅上。只嚇的心驚膽裂,眾婦女叫吵不已。周通、周璉俱跑來看視。周通連連頓足,向周璉道:「狗子,你真是造孽無窮!」家人們解救下來,通身冰冷,不知什麼時候就停當了。
冷氏大哭。周璉見何氏慘死,也是二年多恩愛夫妻,止不住撲到跟前,撫屍大痛。何氏兩個女廝見主人吊死,悲切更甚。眾婦女俱幫哭。蕙娘見何氏已死,深悔和周璉說的語言太重,也只得隨眾一哭。少刻,周通著人將周璉叫去,父子商酌去了。
正是:
休將瞽者等閒窺,賊盜姦淫無不為。
試看今宵何氏死,教人拍案恨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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