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吟霜花寒

2024-09-12 21:23:15 作者: 語笑嫣然
  東陵焰的辦法並非不可行。

  但是,那怨氣太強大了。

  怨氣,便是阻擋他們收回飛鸞流仙鏡的那股邪惡干擾的力量。怨氣包裹了飛鸞流仙鏡,像蠶絲,層層疊疊地,將寶鏡牢牢困住。

  東陵焰將仙氣灌入流雲體內,力量去到盡時,沒想到,他們反而遭到反噬,一道黑氣炸開,兩個人摔倒在岸邊。

  誰也不知道怨氣是從何而來。

  但是,依稀可以感應到,怨氣存在的範圍,不僅僅是在槐水底,又或者在飛鸞流仙鏡附近,而是悄無聲息地蔓延著,蔓延了整座印霄城,怨氣就好像會思考會自主,用一種驕傲的挑釁的勢頭在跟流雲等人做對。

  白萱衣扶起東陵焰,轉頭卻看流雲倒在沙地里,一動也不動。

  她慌忙撲過去,摟著流雲使勁地喊他,他卻昏迷不醒。東陵焰試圖再用仙氣催使流雲甦醒,但就像泥牛入海,毫無起效。

  白萱衣悲從中來,抱著流雲哭道:「都怪我,他原本都已經那樣虛弱了,我怎麼還要讓他來冒險!」

  東陵焰抿著嘴不說話,卻是暗暗地打量著白萱衣。她何以對這鏡仙如此上心?看她哭得梨花帶雨,分明是為別的男子,卻也牽得自己心疼。這流雲上仙,確是俊朗非凡,道骨仙風——可是,自己也不差啊,在九闕神族裡受盡追捧,無論誰見了都要夸幾聲的堂堂神族貴公子,還從來沒有為一個小仙女這般傷神呢?唉!東陵焰越想越走神,白萱衣卻已經扛著流雲回唐家去了。

  唐楓正在屋裡百無聊奈地坐著,聽見敲門聲,以為是白萱衣等人回來了,他連忙衝出院子去開門。剛拉開門閂,就有東西嘩地一下壓過來,把唐楓撲了個四腳朝天。等他定了驚凝神一看,頓時呆住了。

  門外跌進來的竟然是一個姑娘。

  是秦家的小姐——

  秦憐珊!

  此刻,她正不偏不倚趴在唐楓的身上。渾身濕漉漉的,像剛從水裡面撈起來。手腳也都是冰涼發軟的。

  唐楓又驚又緊張,忍不住牙齒打顫:「秦……秦小姐,你怎麼……」話還沒有說完,秦憐珊便嚎啕大哭起來:「我實在無處可去了……我一個弱女子……只好來請求唐公子暫時收留我……」

  「你,你先起來說話。」雖然這姿勢很銷魂,可唐楓到底也是裝了滿腦子的聖賢書,跟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如此親密接觸,他覺得自己的罪孽不亞於褻瀆神靈。說著便推開了秦憐珊,剛站起來,白萱衣也扛著流雲回來了。

  稍後秦憐珊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唐楓親自下廚給她煮粥,端到面前,她楚楚可憐的雙眸又是一陣輕顫。原來她的未婚夫劉公子是打算帶她出城避難的,說是劉家在山頂有一座別院,可是走到半途卻突然狂風大作,雷雨交加,加上山路崎嶇,一行人寸步難行,也就只好在荒野的山洞裡紮營。哪知道天氣終於好轉了,可山賊卻來了。劉公子只顧著自己逃命,丟下秦憐珊不管,秦憐珊滾落山坡,才算逃過一劫,驚恐無奈之下她也不知道何去何從,想起臨走前唐楓曾經來家裡探視,想他也總算是有心之人,便懷著僥倖的心裡前來投奔,希望他能暫時收留她,然後再另做打算。

  唐楓看秦憐珊一面講一面掉眼淚,心裡翻江倒海難受著。既是恨劉公子的自私無情,也是心疼秦憐珊的遇人不淑。唐楓鄭重其事道:「小姐暫請放心留在寒舍吧,我若平安,也定不要小姐受半分損傷。」

  字字堅定,仿佛豪氣干雲的誓言。

  白萱衣站在門外,聽得真切,心中既是感動又是嫉妒。她敲了敲門,待裡面的人說進來,她便端了薑湯推門進去:「秦姑娘,喝點薑湯,暖暖身子吧。」秦憐珊道了謝,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兩口,白萱衣的眼珠子咕嚕一轉,故意問道:「秦姑娘接下來有何打算?還要去找你的未婚夫劉公子嗎?」

  秦憐珊搖頭道:「這門親事原本就是爹替我拿的主意,全然不過是為了報答劉公子救醒了我這份恩情,可是他如今這樣待我,我還怎能再回他身邊去。」

  「劉公子救醒了你?」白萱衣愕然地與唐風對視一眼,「此話何解?」

  秦憐珊道:「前一陣我不知患了什麼怪病,沉睡不醒,大夫用盡了各種法子都沒能治好我。劉家的伯父與我爹是故交,聽聞此事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千年人參過來,說那人參是劉公子親自到深山裡采的,有延年益壽之功效,沒想到我服了那人參以後,竟真的醒轉了,不僅毫髮無傷,整個人比從前還精神。爹因此對劉家父子感激不已,劉公子便向我爹提親,我爹也就答應了。」

  「哈哈!」白萱衣不服氣地拍著桌子,「倒讓他撿了個便宜!秦姑娘,我告訴你,你能醒過來根本就不是那勞什子的劉公子的功勞,他家那狗屁人參,吃了我還嫌折壽呢!」說著,瞟了唐楓一眼。唐楓倏地站起來,瞪了瞪白萱衣:「別在這兒說胡話!」

  「什麼叫胡話?」白萱衣將嘴一撅,道,「小老爺,你說吧,你不僅畏高,迂腐,還連拿刀的力氣都沒有,卻偏偏死活要跟著我去陌骨島,還差點連自己的性命都搞丟了,為什麼啊?不就是為了救醒秦姑娘嗎?眼下她就在你面前了,功勞卻讓別人領了,你甘心嗎?你如果不把真相說出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秦憐珊的一雙杏眼水汪汪地睜著,看看唐楓,又看看白萱衣:「你們……我不明白你們話中所指。」

  白萱衣也不管唐楓的表情有多尷尬,只一股腦兒將他們去陌骨島的遭遇詳細說了,秦憐珊聽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她很難相信這世間真有如此神奇的事情,可是,白萱衣為了證明自己的確是會仙法的,還在她的面前現場表演了一段,她才漸漸收起驚愕張大的嘴巴:「你,真的是田螺?——是妖?」

  「妖?妖!」白萱衣看著面前傻呆呆的女子,鼻子裡一哼哼,「是仙,我們是仙!」之前唐楓一直都沒有追究到底田螺是屬妖還是屬仙這個問題,沒想到秦憐珊一句話就問得白萱衣差點找地縫鑽。好在唐楓依舊不計較田螺的派系問題,只一門心思系在秦憐珊身上:「秦小姐——」

  「叫我憐珊吧。」女子溫婉一笑。

  唐楓愕然:「憐——珊——你不會覺得我們是在騙你或者愚弄你吧?」


  秦憐珊彎彎的眸子裡透著幾許天真:「唐公子是對我好的人,我信你的為人。」一句話,說得唐風心花怒放。

  白萱衣覺得這屋裡已經沒自己什麼事了,唐楓望著秦憐珊的眼神,像密密的網,中間容不下一點雜塵。她只好悻悻地退出門外。仰頭看日正當空,幾縷浮雲,就像細細的菸絲。一時間愁上心頭。

  蹙眉嘆息。

  為什麼要將真相說出來呢?如果秦憐珊一直都不知道,如果她跟小老爺之間的距離還是那麼遠,對自己來講,情況會不會更溫馨、更歡喜一點。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由著那一道雕花的門屏蔽了他們的溫柔,而自己,什麼也沒有。

  若說有,也是一腔嘆息,滿腹寂寞吧。

  此刻,東陵焰亦是心事重重,獨自一人漫步在印霄城最繁華的長街上。只不過此刻的長街卻冷清了。行人寥寥無幾,秋風過處,一片荒寂。

  有年輕的夫婦摻著白髮蒼蒼的老人,只背了兩個包袱,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掉淚;也有迷失的孩童哭著喊著尋找自家的親人;還有稍稍富裕的人家正在把值錢的東西一筐一筐地往馬車上放,車夫揚起馬鞭,馬車篤篤地便跑遠了。

  只有那些落魄污濁的乞丐還坐在路邊,一臉麻木,面前的碗裡也是空空的,什麼都沒討到。

  有路過的好心人從腰上掏出幾塊銅板扔進了一個乞丐的碗裡。

  頓時周圍的乞丐紛紛圍過去,對那施捨的善人又拖又拽,哀求聲不斷。善人的隨從立刻奔過來,跟乞丐們糾纏起,長街中央亂鬨鬨的鬧成一團。東陵焰看著那情形,心裡煩躁,便想施點小法術把那些人都分開,於是指尖一划,朗朗晴空忽地落下一道閃電,就落在那片嘈雜陣營的核心。

  噼啪一聲!

  火星四濺。

  但那閃電雖然看著驚悚,其實只是幻象,根本不傷人。乞丐們卻還是被嚇到了,灰溜溜地抱頭鼠竄。

  也不知道從哪裡來了一個年輕的姑娘,乞丐們推推搡搡,險些踩傷了她。東陵焰見狀趕忙過去將摔倒的女子扶起來。那女子衣著頗為華麗,還帶著一股出塵脫俗的仙氣,但是表情呆滯,眼神空洞,乍看還以為她若不是痴就是盲,她看了東陵焰一眼,什麼也沒說,只徑直往前走。

  東陵焰追上去問她剛才可有傷著,她呆呆地搖了搖頭:「我沒事——」然後抬頭專注地看了看東陵焰,「謝謝你!」然後又輕飄飄地繼續往前走。


  畢竟是萍水相逢,就算東陵焰看這女子的言行舉止頗為古怪,卻也不好多問什麼。他看著她走遠,可是卻發現她正在朝著一條下坡的斜巷子裡走,那巷子已經有一半淹進水裡了,她那麼痴痴呆呆的,會不會就一直走不停了?

  東陵焰猶猶豫豫地跟過去,果然看那痴呆的女子一直向著洪水走去。東陵焰縱身躍起,一把扯住女子的胳膊,將她拉回身前,道:「姑娘,前面不能再走了,危險啊?」

  女子木然地看了看東陵焰:「是你?」

  然後再扭頭看看那一浪接一浪的洪水,竟有了幾許笑意:「我不會回去的,我是來找人的,沒有找到他,我一定不會回去。」她說話的聲音也是輕飄飄的,就好像擦過天空的幾片雲絲。

  東陵焰問道:「這裡好多人為了躲避洪水,都搬走了,你要找誰?」

  女子想了想,搖頭道:「我也不知呢。但是,我只要看到他,就會認出來,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了。」

  東陵焰心想這姑娘大概是患了失心瘋之類的怪病吧,可是她堅持要走,他也不好再多管閒事,便看著她走了,確定她是向著高處而非窪地的方向而去,他才搖了搖頭,無奈地嘆息幾聲,也回柳浪巷去了。

  那時白萱衣正坐在前院的石階上發怔,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東陵焰前腳跨進門,後腳還沒來得及併攏,白萱衣倏地就跳了起來,一溜煙往唐楓的房門口沖。唐楓剛哄著秦憐珊睡下了,便回自己屋裡想收拾整理衣物,以防將來洪水真的漫上來,他們不得不逃離印霄城,卻看白萱衣門也不敲就進來了,他驚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白萱衣那表情也不知是急還是笑,說話的語速很快,可是又有些結巴。她道:「小老爺,用你的血……用你的血試試救流雲!」

  「我的血?」唐楓迷惑不解。

  之前,白萱衣一直在想著如何找回飛鸞流仙鏡,心急心亂,並沒有冷靜地思考,直到她對秦憐珊講述他們在陌骨島的經歷的時候,才漸漸想起流雲是如何出現,以及他跟她說過有關飛鸞流仙鏡的破裂與癒合的事。

  當初,是唐楓的鮮血令碎裂的鏡面從根本上癒合,也使白萱衣脫離束縛,獲得了自由。而流雲也說,正是那一口鮮血,讓他受損的元神恢復了七成。那麼,此刻是否可以再試試用唐楓的血去治療流雲?

  這就是白萱衣衝進來找唐楓的原因。她結結巴巴地向唐楓解釋了一遍,雖然說話秩序顛倒,錯詞病句連天,但唐楓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他沒有推辭,趕緊隨白萱衣到了流雲的房裡,二話不說,拿起籃子裡的一把小刀,將自己掌心割破,鮮紅的血,滴了滿滿一杯子。

  鮮血如烈酒。

  順食道進入流雲的體內。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白萱衣全神貫注地看著流雲,看他的嘴角動了動,眼皮微微顫抖幾下,她抿著嘴,心裡默默祈禱著,就像在等待一粒火種的熊熊燃燒。東陵焰在門外看著她那副專注的模樣,再看看安詳地昏睡著的流雲,心裡又是一陣起伏。

  「咳咳——」

  突然兩聲,驚起了已經等得快要麻木的眾人。

  流雲真的醒了!

  他睜開了眼睛,看著白萱衣喜難自禁的笑臉,再看見坐在床頭如釋重負的唐楓,他掙扎著起身,道:「主人,謝謝你。」他必是知道唐楓以鮮血救他了吧?可白萱衣卻哼了一聲,撅嘴道:「辦法還是我想出來的,你怎的不謝我?」

  流雲虛弱地笑了笑,微微一低頭,倒是順從乖巧:「萱衣,謝謝你。」言辭間,一副病怏怏的,卻依舊清逸瀟灑的模樣,看得門外的東陵焰妒心頓起。他背靠著門框站著,嘟囔道:「貌似沒我什麼事了,我回房休息了。」

  沒有人回應他。

  屋子裡的三個人一聲也沒吭,就好像東陵焰根本就是透明的,去留都沒有關係。他們只顧著說這水患,說飛鸞流仙鏡的事。白萱衣頗為高興,道:「如果小老爺的血就是靈丹妙藥,流雲你也不必擔心了,一個小老爺,頂一面飛鸞流仙鏡,是吧?」

  唐楓頓時有點冒冷汗,下意識地握了握自己還在發疼的手。

  流雲卻搖頭:「主人的血,說到底也是治標不治本,頂多可以維持一陣子。如今我仍是虛弱得很,不能施法找回寶鏡。」

  「那如何是好?」白萱衣又惆悵起來。

  「這——」流雲頓了頓,虛弱的眼神里漸漸充斥起複雜的哀傷,他即將要說的辦法,他早前並非沒有想過,只是他以為可以憑一己之力尋回寶鏡,卻沒想到事情那樣棘手,如今他徹底失了對策,或許,便是天意註定的,他不得不去面對一場隔了太久太久的光陰。他是近情情怯,所以,始終有些尷尬和避忌。

  他道:「我們只能求助她人了。」

  「求助誰?」白萱衣和唐楓異口同聲。

  流雲道:「槐水女神,花月。」


  話出,白萱衣恍然大悟。——那個動情的傳說,那對曾經深愛過的戀人。流雲,花月。是一闋悲歌,一道傷疤。生生不息地流傳,永無止境地嗟嘆。白萱衣偷偷地看流雲,他的表情變得模糊,是怎麼也看不清的繾綣和複雜。

  也許他一直都在刻意迴避吧。

  所以,無論有多難,始終也咬著牙關捱下來。但如今萬不得已,終究也只能鬆口,只能低頭。隔了幾百年的情傷,會換來怎樣華麗的盪氣迴腸?

  天黑如墨。

  月冷,似霜。

  那天夜裡,流雲做了一個噩夢。向來沉著淡定如他,卻也被那噩夢困得失了方寸,大呼一聲,嚇壞了只是淺睡的白萱衣。

  白萱衣披頭散髮衝進流雲的臥房,流雲還陷在噩夢裡,額頭冷汗涔涔,雙眼緊閉,想睜卻睜不開,嘴裡喃喃地問著:「你是誰?你到底是誰?」白萱衣拿衣袖替流雲擦去額頭的冷汗,一邊喚他:「流雲你醒一醒。」

  流雲的眼睛猛地睜開。

  從床上坐起,緊緊地抱著白萱衣,氣喘如牛。

  白萱衣撫著流雲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只是噩夢罷了。」流雲卻驚魂未定地鬆開了白萱衣,搖頭道:「不是夢。太真實了……也許,她說的是真的。」

  「她?」

  「我夢見自己陷進一片沼澤,周圍都是妖魔鬼怪的利爪,有一個很邪氣的聲音在跟我說話——」

  「她說什麼?」

  「她說,若是我肯自毀修行,跳進那槐水之中,水災便會退去。」

  白萱衣擺了擺手:「夢境罷了,你不會真相信吧?」


  「我不知道——」流雲還在大口喘著氣,道,「但是,夢裡的那個聲音說,她會向我證明,她就是此次水患的幕後操縱者,水災的來去,她都能一手掌控,她說,明日午時,她會讓大水淹沒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一帶。」

  「我不信!」

  白萱衣還是嘟著嘴。流雲卻呢喃:「寧可信其有——那夢境,太真實了,我此刻想起仍心有餘悸。萱衣,梨花街一帶尚且有很多百姓沒有撤離,若大水真的淹過來,屆時,我們根本來不及救他們。」

  「難道我們要去勸他們搬走不成?」白萱衣皺眉道,「近來水勢愈加穩定,昨日官府才出了告示,要百姓無須驚慌,還說朝廷派了管水利和監測氣象的官員實地考察研究過了,槐水泛濫現象不會持續太久,且不會有過分大幅的漲動,你說,百姓聽官府的,還是聽你的?你難道要告訴他們,因為你的一個夢,他們就得舉家搬遷,浪蕩流離嗎?」

  流雲啞口無言。

  他知道,白萱衣所說極為在理。可是,自己卻怎能袖手旁觀?他也不知為何,只覺得仿佛受到某種魔力的驅使一般,腦子裡,心裡,不斷地有一個聲音在發出警告——

  那是真的!

  那是真的!

  窗外天色微微亮起,黎明漸至。

  流雲披衣起身,四肢仍是有些虛脫無力,白萱衣扶著他,問他要做什麼,他說他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然後便拉開房門走出了院子。白萱衣攔不住,流雲還從未像此刻這樣,煩躁,倔強,緊緊皺起來的眉心,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懾人神采。

  聲音驚動了整個唐家。

  唐楓、東陵焰和秦憐珊都出來了。白萱衣還沒有來得及向眾人仔細解釋,流雲已經出了大門。

  直向梨花街蹣跚而去。

  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一帶,有的百姓已經在水患開始的時候便到外地投奔親友了,但有的人依然存著僥倖的心理,還在觀望著水勢的演變。這一帶以梨花街的地勢最為低洼,梨花街依山而建,東面臨崖,而此時的槐水已經漫到山崖的邊緣,整條梨花街看上去就像建在江面上的吊腳樓一樣,只要水勢再微微上漲,東面的民居便要遭殃了。

  官府的公文一貼出,很多百姓都覺得鬆了一口氣。甚至有些已經打算出逃避難的附近居民,紛紛打消了念頭,大家都在嚮往著祥和安寧的局面出現的一天,再看這幾日時有艷陽,更加堅定了對官府的信賴。


  晨光熹微。

  又是一個晴朗天。

  流雲敲開了第一戶人家的門,來開門的是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孩,一看流雲那蒼白虛弱的樣子,嚇得哇哇啼哭起來。隨後小孩的父親不等流雲解釋,便很不禮貌地推倒了他,狠狠把門關上。

  流雲踉蹌著起身,又去敲第二戶。

  第二戶人家聽了流雲所說哈哈大笑,笑他痴人說夢,笑他是患了失心瘋的傻子。而第三戶人家一臉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挑著擔子照舊上街賣燒餅。敲到第四戶人家的門時,眾人已在流雲身後。

  白萱衣扶了流雲,道:「你這樣,像一隻盲頭的蒼蠅,也不是個辦法,你看他們都不肯相信你。」

  流雲搖頭:「我只想盡我最大的努力。也許,只要有一戶人家信了,事情便會有轉機。」說罷,沉重的雙手又叩響了冰涼的門環。

  白萱衣看流雲那副焦急無力的樣子,難受得直想哭。太陽已經穿破雲層,晴光瀲灩,照得梨花街背後那片滔滔的槐水輕微反光,一片寬廣明媚。可是卻好像暗藏了數不清的激流漩渦,烘托出森森的白骨。

  影子是低沉的。

  腳步是哀傷的。

  只有流雲的背影,還透著那麼一股生氣,無畏,像燎原的星火。白萱衣咬緊了嘴唇,提著裙裾跨上台階——

  梆梆梆!

  她敲得臨街一家客棧的門板震天響。那聲音驚動了流雲,他回頭來看,看見白萱衣也正望著他。

  他們會心地相視一笑。

  唐楓和秦憐珊彼此對看一眼,也都學著白萱衣和流雲,各自找梨花街的居民勸說去了。只有東陵焰還懶洋洋地站著,兩手抱在胸前,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他旁邊有一戶朱漆大門的富貴人家,門開了,走出來一個穿灰衣的少年。


  那少年向這邊望望,突然三兩步過來,大喊了一聲:

  「憐珊!」

  眾人紛紛回頭看,只見那灰衣少年拿著一個包袱,得意洋洋,歪著腦袋正看著秦憐珊,秦憐珊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少年走到她面前,二話不說就來拖她的手:「跟我走吧!」秦憐珊狠狠地將手一抽,直退進背後的唐楓懷裡。

  唐楓怒道:「光天化日,你怎的如此無禮!」

  少年趾高氣揚,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帶她走,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原來這一臉蠻橫的少年就是當初為求自保棄秦憐珊於不顧的劉晉。弄清楚他的身份唐楓更來氣了,再加上秦憐珊一直楚楚可憐依偎著他,他骨子裡所有的英勇與自信在那時無限膨脹。

  劉晉本是回家來取些重要的東西,沒想到卻意外撞見了失去音訊的秦憐珊,他哪裡肯放過,一再宣稱自己是秦老爺親自甄選的女婿,要秦憐珊必須隨他走,至於上回遇見山賊的事情,他提也不提。秦憐珊縮在唐楓懷裡,對劉晉道:「我爹若是知道你那般待我,他定不會再逼我嫁給你!」

  「況且,我之所以能甦醒,根本就同你無關。」

  「是唐大哥救我。」

  「他才是我的恩人。」

  秦憐珊說著說著,已將對唐楓的稱呼由唐公子轉為唐大哥,那親親昵昵的一聲,像蜜似的,化進唐楓心裡,唐楓覺得自己飄飄然了。又聽得秦憐珊斬釘截鐵道:「我喜歡的人是唐大哥,不是你,怎會隨你走?」

  一瞬間,萬道金光。

  金光從某片深紫色的雲層背後透射出,像散開的孔雀翎羽,天際變得無比璀璨迷人。長街安靜。

  只剩下不知是誰緊張的心跳。

  伴著香風陣陣。

  呼吸酣暢。


  唐楓愕然地看著秦憐珊,懷中的女子抬頭來,嫵媚的眼角,盛開出如花般美艷的笑靨。他痴了,傻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由著秦憐珊執了他的手,幾步向前,逼退劉晉,她越說越氣勢逼人:「你若想強行帶走我,先問問唐大哥是否同意!」

  劉晉面色鐵青,看著恨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唐楓,再看了看他身後不遠處的東陵焰等人,狠狠一拂袖,道:「本少爺不稀罕你這樣水性楊花的女子!哼!」說罷,灰溜溜地扛著包袱走了。

  唐楓還在渾渾噩噩,吞吐著問秦憐珊:「你方才所說,可是真的?」秦憐珊站直了身子,退後一步,嬌羞地低頭道:「我們先幫著勸說附近的居民吧。」她的答非所問,讓唐楓大惑不解,他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望著她纖纖弱質的背影,忽然,自嘲地一笑,在心裡嘆道,她不過是想借我趕走劉晉罷了,她那樣高貴的千金小姐,怎會看上我一個病怏怏的窮鬼書生呢?

  眉目低垂。

  視線中,有一瞬間的晦暗。

  白萱衣的手一直扣在門環上,停著,側著身子看那一幕鬧劇,心中百般滋味,表情也是僵硬。

  直到戲散,她才重重地拍了幾下門環。

  那戶人家大概是早已經搬遷了,沒有人應聲。

  她只好去下一個。

  腳步猶疑,腦袋裡嗡嗡響成一片。

  唐楓鍾情秦憐珊,她是早知道的吧。那是她無能為力去改變的事情。她只能遠觀,默默地。為唐楓做許多的事,就好像是自己的使命一般,從來無怨尤,甘之如飴。可是,如今眾目睽睽,秦憐珊卻說,她也是喜歡唐楓的。

  那氣氛不對。那環境顯得詭異。

  秦憐珊所說,到底是真心,還是負氣?又或者根本是對唐楓的利用?白萱衣的腦海里錯綜複雜,跟唐楓的擔憂是一致的。只不過她比唐楓更緊張、更在意。她怕唐楓受欺騙、受傷害,那種擔憂,更勝過擔心自己陷於水深火熱。

  東陵焰不知幾時走到白萱衣背後,點了點她的肩膀:「喂,你們這樣挨家挨戶地找,要找到什麼時候?」

  白萱衣僵硬地撇了撇嘴角:「莫非你有更好的辦法?」


  「當然了!」東陵焰故意擺出一臉壞笑,睥睨了流雲一眼,道,「人家說急中生智,很顯然某些人再急,那智也是有限的。」說著,又搖搖頭指著白萱衣,再道,「他蠢,你也跟著不用腦子了!」

  白萱衣立刻兩手叉腰,正想反駁,卻見東陵焰的瞳孔里燃起熊熊的火焰,那火焰外圈的光芒呈半透明狀爆破出來,瞬間瀰漫了目所能及的整片天地。頓時,只見沙塵滾滾,巨浪滔天,最粗壯的一棵千年槐樹,亦在顫抖之中發出陣陣嗚咽。

  許多百姓都被這激烈的聲響驚動了,紛紛走出院子或衝上街道看。

  風起雲湧。

  一瞬間暗無天日。

  那長街盡頭,突然有洶湧的急流湧上來,像一股巨大的水柱,嘩啦啦朝著眾人所在的方向瀰漫過來。

  百姓們頓時驚慌失措。

  有的失聲痛哭,有的抱頭鼠竄。

  但那急流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兇猛,一面靠近,卻一面減輕,呼地一下漫過頭頂,將很多人沖開或拋起,又漸漸低下來,減緩了流速。

  最後,當水流停止了衝擊,它們大約只停留在漫過人的膝蓋的位置。

  但很多人都受傷了。輕重不一的傷。

  遍地都是呻吟與哭喊。

  滿街狼藉。

  只有白萱衣等人始終穩若泰山地站著。因為,他們知道那一切都是幻象。是東陵焰在對百姓們施展幻術。他讓他們以為風雲變色,以為大水漫境,但現實仍舊是朗朗晴空,半點險情都沒有。

  東陵焰在施展幻術之前將白萱衣等人排除在幻術之外,因而他們所看見的烏雲、洪水都是半透明狀態的,即使從指縫划過,也沒有半點觸感。


  可是,這顯然不是流雲想要看到的。

  他看到哀嚎遍地,看到百姓們都因為一些虛無的幻象而傷痕累累,如此天翻地覆,他心裡只覺得難受。

  東陵焰卻得意洋洋:「瞧,政府的公文算什麼,都比不過本公子一根手指頭,如今你們再去跟這些人說說,瞧他們的反應還會跟先前一樣不屑嗎?」

  流雲向來收斂,對東陵焰此舉再是不滿,卻也是壓抑著,拿複雜的眼神看了看東陵焰,然後上前扶起一名摔傷的老嫗。白萱衣愣了半晌,一回過神,就朝著東陵焰劈頭蓋臉一頓數落,說他兒戲、麻木云云。東陵焰不服氣,道:「我這點幻術,跟真的洪水相比,只是小巫見大巫,如果他們不肯走,洪水真的淹沒過來,到時後悔也來不及了。我分明是在助人,你卻說我害人!」

  白萱衣冷哼一聲,那斜覷的眼神便是說了——我不與你爭辯——然後摻起路邊一名懷裡抱著嬰孩的婦人。

  婦人跟小孩並未受傷,但那婦人卻眼淚汪汪,道:「這可如何是好,若大水再起,只怕整條街都要被淹沒了,可是……我卻無親無靠,要到哪裡去避這災禍呢?」說罷,抱緊了懷裡的嬰孩,低聲啜泣起來。

  白萱衣也不知如何安慰,秦憐珊卻過來了:「這位大嬸,我家在折月坡上有一間客棧,你可帶著孩子暫時到客棧里避一避。」說罷,又放大了音量,抬頭來看周圍的百姓,「誰若跟這位大嬸一樣無親友投靠的,都可到折月客棧里去,我是秦泉的女兒秦憐珊,我可以在此向大家保證,任何人,在明日午時之前,搬離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一帶,我都會為他安排妥善的容身之所。」

  「若是有人願意與我們一起,向附近的居民示警勸說,我在此保證,必會以重金作為酬勞。」

  話畢,人群議論紛紛。

  折月坡是印霄城地勢最高的地方。折月客棧,也是城中第一大客棧。而秦家的名聲,在這裡無人不知,秦憐珊即使不說,也有很多人認得她是秦家小姐,秦老爺素來行善,頗得百姓們稱讚,眼下秦憐珊以秦家和父親的名義做擔保,很多原本無處投靠的人都表示,既然有了折月客棧,最棘手的問題便不是問題了,他們願意立刻帶著家眷前往。

  局面豁然開朗。

  也有一些並不圖回報的百姓願意跟流雲他們一起,向那些尚且蒙在鼓裡的百姓們示警。所有的人只要一開門都能看見洪水漫過膝蓋的假象,他們都同意了暫時離開避風頭,到深夜時分,整個梨花街一帶幾乎都空了,折月坡上卻熱鬧擁擠,大家都在討論,到底天亮之後,午時來臨的時刻,槐水會不會真的淹沒自己的家園呢?

  那是一個無眠夜。

  星河漫漫。愁雲慘澹。

  所有的人就像在等待一場宣判。他們各懷心事。


  流雲還在憂心戚戚地想,到底夢境裡的那個聲音所屬何人,到底午時的槐水會不會真的淹沒過來,如果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鬧劇,是白費的,百姓們會如何埋怨?可是,若期待槐水真的泛濫,這卻不是一個良善的念頭。

  唐楓在想著秦憐珊,秦憐珊的眼前卻是漆黑茫然一片。

  誰也看不懂那女子的內心。

  包括白萱衣。

  她想著她白日裡的言行,若不是她,只怕百姓們沒有那麼容易下定決心撤離,她倒是真的替大家解決了最棘手的難題。白萱衣還記得當時自己驚愕的表情,當時的秦憐珊,笑容溫婉,對她抱以堅定而沉著的眼神,她的面前卻起了霧,迷霧,茫茫的,什麼也看不清。那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呢?

  還有東陵焰。

  他的方法雖然極端,對很多百姓造成了莫須有的傷害,可是,若不是受到他的幻術的驚嚇,眼前這密密麻麻的人群,只怕也沒那麼容易點頭,聚集在這裡。

  他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

  我怪他,又到底是怪對了還是怪錯了?

  白萱衣低頭撥弄著指尖的蔻丹,無言唏噓。冬的寒意已在不知不覺間滲透,偶有風起,便吹得骨頭裡仿佛也要結霜花。

  東陵焰不知幾時過來了,站在白萱衣身後,長長的影子,像黑紗鋪在地上。正想開口,冷不防白萱衣卻搶了先:「焰公子,你說,如果有一天,洪水將整座城淹沒了,又或者,還有更大的災劫等著,天崩地裂,生靈塗炭,我們,如何是好?」

  東陵焰一怔,心想,她不計較白天的事情,語氣聽起來倒是緩和了不少,他在她身邊坐下,故意學著她的樣子撥手指,她一看,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我問你話呢?」

  「為什麼這樣問?」

  「我只是……」

  「這不過是一場洪水,意外罷了。」東陵焰托著腮,手肘枕在膝蓋上,「唉,你怎的想到什麼天地滅亡,生靈塗炭了?」

  白萱衣看東陵焰那副小頑童似的樣子,想起他曾經在九闕神殿的種種,心中唏噓——以前常聽殿裡的神仙們說,凡間好,凡間有無窮無盡的美妙,可是為什麼她此刻反倒覺得,九闕神殿才是世外桃源,是一片沒有啼哭,沒有悲傷的樂土呢?

  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忘不了從飛鸞流仙鏡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幕會成真嗎?

  還是,這洪水就是災難開始的先兆?

  白萱衣想著想著,出了神,迷茫間看到東陵焰還托著腮側著臉,眼睛清亮地望著她,那神情十分專注,就好像以前他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她似的。白萱衣禁不住有點臉紅:「焰公子,你幹嘛這樣看我?」

  東陵焰咧嘴一笑:「本公子今天才發現,你長得比九闕神殿裡那些花花綠綠的仙女們美多了,比嫦娥還美。」

  白萱衣的臉更紅:「我……我……哪能跟嫦娥比?」

  「本公子說可以就可以!」東陵焰拍拍胸脯,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動,下手重了點,拍完之後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那模樣逗得白萱衣格格直笑。

  笑容在暗夜裡像一朵純白的蓮花。

  東陵焰看得痴醉,笑眯了眼,目不轉睛,倒讓白萱衣又重新尷尬起來。這時,房間裡傳出幾聲咳嗽,白萱衣立刻跳起來:「小老爺又咳了,我去看看他。」

  說完,提著裙裾慌忙地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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