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花間暗斷腸

2024-09-12 21:23:54 作者: 語笑嫣然
  漸漸地,已是秋風起。

  剪雨流霜島亦開始流露出疲軟凋敝的景象。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但縱然是那樣,它仍然有它的美,一種慨然遺世,高潔傲岸,且神秘莫測的美。這美景在白萱衣的眼中修成了桎梏。

  她還在頻頻入夢。

  入夢與唐楓相會。

  有時候她會說她很懷念初到印霄城的日子,唐楓便試圖用自己的意念來構造出他在印霄城的家。某一次,意念興起,唐家小院初見雛形,但忽然一切都化為夢幻泡影,消散無蹤。唐楓呼吸急促,臉色蒼白。夢境依然是在青瓷山莊,月在梧桐缺處明。白萱衣心中焦急,扶了唐楓在長椅上坐著:「小老爺,剛才那是怎麼一回事?」

  唐楓輕輕喘息著,良久,搖了搖頭,道:「也許是大限將至了。我已經越來越無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的魂魄,仿若風中殘燭。」白萱衣心中一凜:「大限?莫非小老爺是說,莫非楊已經快要復元,他會……」她突然頓住。後面的話,她連說也不敢說了。——莫非楊復元的那天,便是唐楓魂飛魄散的時刻。

  到那時,就連虛幻的夢裡相會也無法達成。

  上窮碧落下黃泉,再沒有唐楓。

  那是驚世的浩劫。

  這一瞬,白萱衣想起她透過飛鸞流仙鏡看到的景象,那些坍塌的、爆裂的、淹沒的、焚毀的景象,生靈塗炭,天地滅亡,竟卻比不過她此刻內心的驚惶。——她也許即將要失去唐楓。

  徹底失去。

  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情更可怕。

  眼淚已蓄在眶子裡,似將開未開的漣漪。白萱衣伸出手去,她很想握著唐楓,纖纖的柔荑,想要將他冰涼的指尖纏繞。然而卻在她即將觸碰到唐楓的那一瞬,風雲變色,天空之中划過幾道閃電。

  青瓷山莊仿佛起了粼粼的水波。

  震動。蕩漾。

  但頃刻之間所有清晰的畫面都變模糊,然後再由模糊轉清晰,天亮了起來,已經不是夢境裡的暗月稀星。

  夢散了。

  夢醒了。白萱衣在自己的房間裡醒過來,倏地翻身從床上坐起,她意識到什麼,迅速地披了衣裳衝出房門。

  莫非楊正站在院中。

  「你竟然入我的夢?」那是莫非楊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夢境裡多了不速之客。他的身體瞬間移動,就像一支箭,直逼白萱衣射來,眨眼便到了白萱衣的面前,扼住她白嫩的脖頸:「原來這就是你明明有機會逃走卻還留下來的原因?」

  無可否認。

  若不是因了知道唐楓的魂魄還能與自己相見,她何必留?她悽然地一笑,將眼睛閉上,只等莫非楊的手指用力,掐斷她,如掐斷一朵花。然而片刻之後脖頸上的那股力道卻鬆了下來。

  莫非楊撤了手。

  這男子,像一面深邃的牆,看不穿,亦沒有盡頭。又像幽暗的漩渦,神秘,難測,似隱藏了千層浪。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有怎樣的故事?

  他的內心,是否仍有幾處柔軟?他陰沉的面色底下,又是否偷偷地收埋了曾經有過的明亮?

  白萱衣霎時覺得身體如折翼之鳥,飄起,落地,落在鋪有金色菊瓣殘骸的石階上。沒有傷,亦沒有疼。白萱衣心知,那是莫非楊對她小小的懲罰。真的很小。小得就好像推她的那個人不是莫非楊。

  不是一個冷血無情的狂徒。

  可是白萱衣何其固執。縱然莫非楊一再對她發狠,她仍是飛蛾,飛蛾撲火,撲入那短暫的夢境之中。

  一遍又一遍。


  莫非楊亦曾警告:「別說我沒有提醒你,我並非普通人,你入我的夢,只會與我的元神相衝,你陷得越深,對你的修為便越是有損害。」白萱衣趁機接了話:「若你並非普通人,那你究竟是何來歷?」

  「你始終想知道?」

  「你一次不說,我問你一次,兩次不說,我便問你兩次。」白萱衣故作戲謔,「呵,問到你肯告訴我為止。」

  「我何必告訴你?」

  「你又何必不告訴我?」

  四目相對,靜默。片刻之後莫非楊將雙手負在身後:「剪雨流霜島便是我落地生根的地方。」

  「何謂落地生根?」白萱衣想了想,「莫非你是這島上的樹精妖怪?可是,若你的本真是妖,我卻為何不能在你身上看見妖的真身?這世間三界六道,萬物皆有本真,我的修為雖淺,但尚可分辨,何以我竟無法看得穿你?」

  莫非楊道:「你無須揣測我的本真為何,三界六道,沒有我莫非楊所屬。我是被主人用青瓷樹雕刻而成,賦予生命的。」

  「青瓷樹?傳說中可生長千年,遇火不燒,遇水不溺的青瓷樹?」這種樹頗為罕見,白萱衣在島上這麼久,尚且並未看見半點青瓷樹的影子。但就算莫非楊是由青瓷樹雕刻而成,他也應該屬妖道,或者至少在肉身之下顯露其樹的莖須,但為何……白萱衣百思不得其解,而另一方面,她亦捕捉到莫非楊話里的玄機:「誰是你的主人?你所說的使命,與你的主人有關?」

  談話到此戛然而止。

  莫非楊的胸口再度發痛,一個趔趄跪倒在地上。白萱衣知是時候又要用她的仙氣為莫非楊續命了。她曾經無數次希望自己可以袖手旁觀,可以看著對方痛苦衰竭而死。但她卻更加清楚,她沒有勇氣那樣做。

  因為莫非楊有這世間最可怕的籌碼。

  唐楓。

  白萱衣在莫非楊的面前坐下,雙手抵住他的胸口,源源不斷的仙氣便似雨露被乾涸的枯苗吸走。她閉上眼睛。腦海中混亂一片。突然之間感覺掌心仿若被針扎一般,她猛地睜開眼睛,只見莫非楊的胸口若無還有地縈繞著一團暗灰的氣流,似漩渦,明明滅滅地轉動著,周圍還伴隨著白色螢光。她心中詫異,卻還來不及看清,那漩渦便消失了。

  仙氣已經足夠。


  莫非楊從疼痛中清醒,睜開眼睛,望著一臉茫然的白萱衣,他什麼也沒說,起身走進了房間。

  房門緊閉。

  那漩渦,那黑氣,一直困擾著白萱衣。她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有關莫非楊的許多事,太成謎。

  是夜她於夢中再見了唐楓。

  哪知唐楓告訴她的第一句話卻是異曲同工:「萱衣,我發現莫非楊的體內,在心臟附近的位置,開始出現一團暗灰的迷霧。那迷霧的顏色正在日漸加深,外層覆蓋有白色的螢光。而且——」

  「而且什麼?」

  「迷霧的中心,漩渦之中,有一團紫紅色的火焰。」

  「火焰?」白萱衣聽唐楓這樣一說,忍不住有幾分狂喜。紫紅色的火焰,乃是為魔者專有。難道莫非楊的本真是魔?魔乃集妖道之大成者,其修行與能力,皆在妖之上,強者甚至能輕易與仙抗衡。妖魔之間最大的區別便在於心臟中是否含有紫紅色的火焰,那火焰是魔者的精魄所在,俗稱惡果。

  惡果掩藏在魔的體內,以心臟為掩護,憑白萱衣的修為,她無法看見,若不是唐楓告訴她,她至今仍不能解開有關莫非楊的身世之謎。「若要毀掉一個魔,便摘其惡果,令他變成毫無抵抗能力的弱者。」白萱衣喃喃道,「但惡果會讓魔的心臟周圍縈滿純黑的邪氣,可莫非楊的心臟周圍的邪氣卻只是暗灰色,因為他正如他自己所言,元神尚在恢復之中,他的惡果就像一隻半滿的茶杯,我的仙氣則是注入杯中的茶水,一旦水滿茶溢,想要再對付他,便是難上加難。原來,一直以來竟是我在澆灌他的惡果,是我助他恢復魔性。」

  「萱衣,你無須自責。」唐楓安慰道,「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受他要挾。你……」唐楓蒼白的愁眉緊鎖,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病入膏肓的時候,「你明知這世上不會再有奇蹟了,守著我的魂魄又能如何?」

  難道就這樣永遠在夢中相見嗎?

  這一瞬,夢境之中愁雲慘霧。

  但不知愁的人是莫非楊還是唐楓?夢又醒了。

  白萱衣曾經看過那樣熾烈的目光,深切,凝重,欲語還休。便是在東陵焰凝望著她的時候。

  亦是在她自己一遍遍追隨唐楓的時候。


  可是,這一次,那目光的主人竟換成了莫非楊。她開始明白何以他處處對她留情。何以他縱然有再多的憤怒,也不會轉化成對她的傷害。何以他總是躲在暗影里,像鬼魅般,看著她,只是看著。

  何以他也會偷偷流露出彷徨疲軟,而不是一味冷漠。

  因為——「我愛上你了。」

  那句話像一塊巨石,投入白萱衣的心湖,激起陣陣洶湧浪濤。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的茫然慌亂,她選擇沉默,選擇逃避,選擇對此事隻字不提——直到——直到莫非楊劈出致命的一掌——

  白萱衣便那麼仰著頭,閉著眼睛,仿佛乾涸之中等待一場及時雨,她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來:

  「你殺了我,正好。」

  那是莫非楊的生命里最漫長的痛苦。那一天,他想,他永生也不能忘記。他的疼痛復發,加劇,他心中的火焰越燒越旺,胸口的漩渦越來越深,越來越暗。他離徹底地復元已為時不遠了。

  白萱衣便像從前那樣,將仙氣輸入他的體內。

  他似是閉著眼,但卻留著微微的縫隙,縫隙之中他近距離窺視著面前的女子,她的螓首蛾眉,她的粉面桃花。

  他想著幾天之前,自己竟然對她說:

  「我愛上你了。」

  一句毫無修飾,毫無美感的誓詞。從莫非楊口中說出,比登天還難。可是他卻那麼難以自禁,不管不顧只想衝口而出。女子並沒有回應他。她只是倉皇地跑開了。後來的許多天,她都對當時發生的一幕隻字不提,她照舊給他斟茶備酒,做精細的糕點。他欣賞她的勇敢和固執。

  卻也恨她的勇敢和固執。

  因為她的勇敢和固執讓她的心裡只容得下一個人——唐楓。而沒有他。沒有他莫非楊。可他卻竟在這段時間的朝夕相對之中,不知不覺愛上了她。他以為自己是朽木。但朽木卻也動情。

  這情動得轟烈,動得悲戚。


  勢必有慘澹的結局。

  莫非楊想著想著,心中暗暗唏噓。一口嘆息尚未呼出,突然,感到一道凌厲的銀光在眼前閃過。

  他猛地睜開眼。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正握在白萱衣的手裡。

  「你想殺我?」

  他還沒有傷,心卻痛了。可是那痛卻敵不過他的怒火。怒火瞬間燒毀了他的理智。他咆哮而起。

  打落了匕首。

  掌中戾氣與白萱衣的右手對接,白萱衣只覺手臂一陣酥麻,疼痛感迅速蔓延全身,她向後飛起,重重地砸落在地上。鮮血自嘴角緩緩溢出。她呼吸急促,周身奇寒。卻忍著痛,重新將匕首搶在手裡。

  那匕首,是白萱衣經過淬鍊,想用來刺殺莫非楊,刺破其心臟,傷其惡果的利器。她收藏在衣袖裡。

  但是她並沒有下定決心是否要那樣做。

  她還在猶豫。

  因為她只要一想起,她若殺了莫非楊,莫非楊亦會毀掉唐楓的魂魄來報復她,她便覺得,那一刀刺去,割破的是兩個人的心臟。

  甚至,三個人的心臟。

  莫非楊的,唐楓的,還有她的。

  她猶豫不決。


  儘管唐楓一次又一次地勸她,既然已經得知莫非楊是魔,也知道了他的惡果所在,何不放手一搏。他說,萱衣,你要以天下蒼生為念,莫非楊留不得。這些話時時盤旋在白萱衣的耳畔,她的眼睛,沒有一刻不是溢滿淚水。

  偏在那時候,匕首不慎卻從袖口裡滑落出來,白萱衣伸手接住,正讓莫非楊看見,他以為她真的要對她動手。他惱羞成怒,喝道:「我說過,你若想對我不利,我一定要唐楓陪葬!」白萱衣哀戚的眼神之中忽然流露出幾絲嘲諷。走到如今這一步,她已別無選擇了。

  「莫非楊,倘若你復元,小老爺一樣不能活。但若我今日能刺傷你的惡果,你便無法鉗制我,我還能有幾分勝算!縱然未必能將小老爺復活,但至少可以阻止你成魔,阻止你為禍人間!」

  ——假裝吧!假裝凜然正義,用和平,用蒼生來麻痹自己,說服自己,不要退步,不要怯懦,勇敢地將匕首向莫非楊擲去。

  ——好像已經看見唐楓微笑的臉,好像他在不斷地鼓勵她。萱衣,你做得對!

  女子悽然地閉了閉眼,淚水溢出,滑過她白皙光潔的臉。她的兩腮,她的嘴唇,黯淡得近乎蒼白。

  莫非楊聽罷白萱衣那幾句話,掩飾不住面上驚愕的表情:「我真是太低估唐楓了!你們……竟然已經知道我是魔!」

  「沒錯。是小老爺告訴我的。」白萱衣咬緊牙關,「你的心中,有一團紫紅色火焰,那便是為魔者的特徵——惡果。你故意對我隱瞞你的真實身份,便是不想我找到對付你的辦法吧?因為惡果就是你的死穴。縱然魔的力量再強大,只要攻其惡果,便有機會打敗他。我說得對嗎?」

  沉默。

  等同於默認。

  莫非楊一直以來最想隱瞞的便是自己為魔的本真,因為他不想在元神徹底恢復以前再多生枝節。

  「可是,你知道了又怎樣呢?你以為,憑你這小小的花仙能夠打敗我?我如今雖然無法施展十成的法力,但也足夠將你毀滅,屍骨無存!」莫非楊的瞳孔變得猩紅,那是他發怒的徵兆。他就像一座即將噴薄的火山。

  風靜止。花枝卻微顫。

  那都是邪氣戾氣的撼動,引得枯葉漫天飛舞。青絲如瀑,都化作滾滾激流。莫非楊的身體騰空,如兇猛的鷹,俯衝下來,照著白萱衣的頭頂,一掌劈下。那短短的距離,卻仿若千里,他似是刻意放慢了速度,但又似跌入無法逆轉的沼澤,越陷越深,他不能停,理智與情感糾纏著他,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他要殺了她。

  殺了這企圖毀滅自己的女子。


  他鈍重道出:「我說過,我愛你!」——那便是說,既然我愛你,你就不能做出傷害我的事情,否則,那打擊於我是致命的,我心傷心痛心死,我不能再姑息你了!白萱衣的眼眸中含著淚,她手裡依然緊緊攥著那枚匕首,她知道那一掌她避無可避,但她卻想,在莫非楊靠近她,重擊她的時候,她也要傾盡全力向他發出攻擊。

  她要跟他同歸於盡。

  她驕傲地將頭仰起來,倔強的目光,直直鄙視他,那種視死如歸的慨然,讓男子仿佛從其中看到了唐楓,看到了他最嫉恨的那個人的影子,他的妒火更甚!

  手掌離白萱衣的頭頂只有半寸之遙。

  白萱衣閉上了眼睛。

  右手,亦握緊了匕首,狠狠地發顫。

  突然之間,電閃雷鳴,狂風驟起,不知從哪裡飛來的一支白玉箭刺穿了莫非楊和白萱衣之間那點微小的距離。

  箭上有火,火熾烈而辛辣,灼得莫非楊的右手一縮。

  向後猛退。

  白萱衣總算無事。掌風只是割斷了她幾縷凌亂飛舞的青絲。青絲落地。她驚愕地張開眼睛。一道青灰的身影落在面前。緊隨其後的,還有三五名精壯的猛士。那青灰身影彎腰將白萱衣摻起,手掌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衫滲入白萱衣沁涼的肌膚。她張了張嘴,再頓一頓,最後終是喃喃喊出:

  「焰公子——」

  來者正是東陵焰。

  與之同行的,還有五名九闕神侍。其中亦包括執鐧和握弓的綠甲神侍。剛才的那支箭,便是握弓神侍發出的。

  莫非楊站定,用嫉恨的目光看著東陵焰。只見東陵焰昂首挺胸,單手負在背後,淡雅從容,面帶微笑。他身後的九闕神侍亦排成直線,將白萱衣護在陣中。個個皆是軒昂魁梧,神情肅穆。

  莫非楊突然冷冷地笑開了。冰涼的眼神,直往白萱衣的身上投。白萱衣感到心悸,略縮了縮身子,藏到東陵焰背後。東陵焰嘴角輕揚:「你們不用給我面子,好好地收拾這妖怪去吧!」


  這句話是對九闕神侍們講的,話音一落,九闕神侍便闊步向前。哪知莫非楊竟一個轉身飛躍,掠上了高聳的圍牆。足尖輕點,似敏捷跳躍的鹿,又像疾馳迅猛的鷹。起起伏伏,轉瞬消失無蹤。

  他逃了。

  東陵焰得意地揚了揚眉,轉過身來拉著白萱衣的手:「小仙女,沒事了。那人是怕了我們了。」

  「他不會怕的。」白萱衣驚魂未定,抬頭望著東陵焰,「這件事情不會這樣結束,你遠遠無法想像他究竟有多可怕。」白萱衣知道莫非楊只是不願在此刻與九闕神族的人做過多的糾纏,他必然有他自己的盤算,而他心中的惡果幾乎已恢復至九成,他若是有辦法再尋得別的仙家為他所用,他的元神徹底恢復便指日可待,屆時,他的可怕,亦會比現在更強出十倍百倍……

  白萱衣怔怔地想著,想了好一陣,呆滯的眼睫輕輕一顫,向下低看去,只見自己的手依然被東陵焰緊緊握著,蜷曲的手指,牢牢扣在掌心。她面上一熱,便做出抽回手的動作,東陵焰便就察覺,倏地鬆開了,眉宇間都帶著輕微的尷尬。

  「焰公子,你何以會找來至此?」青瓷山莊內,金黃的菊瓣落了滿地。冬的寒意微微瀰漫著。白萱衣與東陵焰在亭中坐著。

  爐上溫著一壺酒。

  東陵焰揉了揉鼻子:「你忘了綠甲神侍尋人的本領了嗎?」白萱衣皺眉:「可是,九闕神侍只聽命於神君,若他們肯為你所用,當初我在印霄城的時候,你也不會費那麼大的力氣才找到我了。」

  「話是沒錯——」東陵焰乾笑了兩聲,「但這一次,事態危急,你的處境太令我擔憂,我已經無法再沉著地等待了……」東陵焰說著說著,又開始自斟自飲,似是故意不再揭開下文。白萱衣受夠了莫非楊對她忽冷忽熱,忽然終止談話的態度,此番看東陵焰竟也如此,不由得來氣:「焰公子,你別說一半留一半,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東陵焰擱了酒杯,眼神斜斜地瞟過來:「你難道忘了,滴血盟。」

  白萱衣一聽,頓時驚愕得忘了言語。一雙桃花般的眼,吃痛地看著東陵焰。東陵焰揮了揮袖,又繼續斟酒,道:「本公子有七百年的修為,就算少個一兩百年,又算得了什麼?」寂靜院落,只有酒水落在杯里的聲音。

  良久。

  白萱衣輕嘆一聲:「焰公子——」她想說我明白你的苦心,我亦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並不值得。東陵焰卻仿佛看穿了她,不等她說完,已衝口而出:「這都是我自己的決定,你無須介懷。」

  無須介懷?

  對於仙家來講,損失修為,是多麼殘酷的事情?白萱衣怎會不知東陵焰內心的那份苦楚?她曾經以為沒有誰會傻得願意拿滴血盟來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她曾經以為這世間沒有什麼人什麼事值得誰去冒那樣的險。然而此刻,那個傻傻的、願意冒險的人卻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她禁不住紅了眼眶。


  究竟何為滴血盟?

  那是第一代九闕神君訂立的一種規條。九闕神族制度森嚴,法則甚多,許多的事情,都必須依據章程,又或是至高無上的領袖——九闕神君的旨意。若是有人的意見與神君相左,而他又堅持完成,他則必須以犧牲自己的修為,來換取他的意見的可行性。東陵焰遭到他父君的禁足,不被允許參與和邪皇赤冥相關的事情,可他為了救白萱衣,一再地反抗哀求,九闕神君便放了話,若是他敢以儀式立滴血盟,便可獲得自由。本以為這樣會讓東陵焰知難而退,哪知道他竟然真的願意捨棄兩百年修為,離開九闕神殿。

  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有關東陵焰忤逆九闕神君的傳言,一時間喧囂塵上,在仙界鬧得沸沸揚揚。立滴血盟當日,九闕神君暗中召見了東陵焰,他是為了挽回作為神族領袖的顏面,不希望東陵家淪為仙界笑柄,亦想給東陵焰一個台階下,希望他能將功補過,他便要求東陵焰藏起救白萱衣的意圖,對外宣稱,是因為東陵焰嫉惡如仇,想要親自對付邪皇的爪牙,而他覺得東陵焰修為不夠,所以才將他禁足,此番訂立滴血盟,便是東陵焰為了正義為了蒼生,不怕被削去兩百年修為,也要堅持離開九闕神殿,尋找邪皇的爪牙,將其殲滅。

  如此一來,東陵焰便不再背負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荒唐,而成了勇者無畏的少年英豪。九闕神君還將自己麾下五名得力的幹將囊括在滴血盟之中,訂盟之後,那五名九闕神侍便聽從東陵焰的指揮了。

  滴血盟是九闕神族最盛大的,亦是最殘酷的儀式之一,東陵焰猶記得儀式當天萬眾圍觀,盛況空前。他慨然地站在祭台上,任由風火雷電加諸在他的身上——那麼疼,他卻沒有喊一聲。

  深邃的眼眸,偷偷凝起淚。盈盈漾漾的,都是白萱衣。

  而他亦體會到父君的苦心。——縱然父君對自己是恨鐵不成鋼,可卻也不忍心他這兩百年修為白白浪費,他撥出九闕神侍中的精英給他,亦是想保護他,他希望他這一仗真的可以勝利,可以建功立業,樹立威信,成為神君之位名副其實的繼承者。

  「我不想令父君失望。」東陵焰輕嘆一聲。

  白萱衣道:「所以,你是想一定要剷除莫非楊,阻止他解開邪皇的封印,將災難帶來人間?」東陵焰已經將邪皇的事詳細說與白萱衣聽,白萱衣聯想起莫非楊所說的主人和使命,幾乎可以斷定,其主人便是指邪皇,而使命則是消除封印,使邪皇的能量重新覆蓋大地,造成毀天滅地生靈塗炭的慘劇。

  莫非楊便是邪皇預言當中的白衣侍者。

  是邪皇顛覆人間最重要的一步棋。

  這時,東陵焰又說道:「邪皇的追隨者,明明暗暗,不計其數。這其中不僅包括了莫非楊,還有秦憐珊。」

  「又或者說,是那個叫綠葵的女子。」

  「綠葵是她的本名。她和莫非楊一樣,是千年之前邪皇以青瓷樹雕造而成。當年邪皇造了不少的青瓷樹雕像,對他們灌以自己的邪氣,將他們培養成邪魔死士。他們同屬魔,因為極度擅長偽裝,故而身份極之隱蔽。當邪皇被封印鎮壓,邪魔死士的能量亦隨之衰弱到極至,他們紛紛以各種形式藏匿起來,千年之後,封印的能量減弱,邪皇復活,呼之欲出,邪魔死士亦逐漸甦醒,他們因為停滯了千年而受損的元神開始慢慢恢復。那個叫綠葵的女子,乃是邪魔死士當中擅長模仿與偽裝的一類,她變做秦憐珊的模樣,是為了接近小楓,騙取我們的信任。」

  「綠葵精心策劃了莫非楊的復活過程。她出現是為了將我們引向純陰封魂術,並且讓莫非楊藏入我們施術的軀體當中。她在施術之前,已暗中用假的幽精與雀陰替換掉真的,從而令純陰封魂術無法成功,但那樣反倒能利用小楓的魂魄使莫非楊復活。」

  東陵焰一口氣解釋下來,白萱衣聽得激動,時而憤慨,時而唏噓,她卻還有許多不解:「邪魔死士的沉睡,是他們自己醒來,還是需要某種契機才能?如若是自動甦醒的,莫非楊何必需要綠葵助他奪取小老爺的魂魄?」

  「依我父君的推斷,綠葵乃是邪魔死士當中修為較低下者,她的甦醒,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但莫非楊既然是邪皇的白衣侍者,定是非比一般的邪魔死士,所以他的甦醒會更費周章。可以說,綠葵直接聽命於莫非楊,而莫非楊聽命於邪皇;莫非楊肩負喚醒邪皇能量的使命,綠葵的使命則是令莫非楊甦醒。只不過,我們卻不知,為何偏偏受利用的人是小楓。小仙女,你可還記得,當初你說你守住飛鸞流仙鏡,鏡面未癒合之前,你是不能離開鏡子的,但小楓的一口鮮血不僅令鏡面的裂痕消失,也讓你獲得自由,我想,小楓定然有他的不同尋常之處,只不過這其中的因由我們如今尚未能參得透。」

  「難道小老爺也跟邪皇一事有關?」白萱衣想起唐楓,眉眼間又是哀傷,「可是他卻已經……」

  東陵焰亦露出悔恨的表情:「當初我被父君禁足,無法離開九闕神殿,縱然有心,也無力兼顧,未能以仙氣護住小楓的身體。他……」東陵焰不忍再繼續往下說,青瓷山莊一片愁雲慘霧。

  白萱衣似又想起了什麼,問東陵焰道:「如此說來,天行異域是假的?」東陵焰搖頭:「天行異域不假,只不過綠葵利用了這個傳說來掩蓋她真實的來歷。我父君已經查實,這段時間天行異域的幻影牆從來沒有顯露亦沒有被打開過。小楓所說他在天行異域經歷的一切,其實都是幻象。他是被綠葵的結界困在一個逼真的世界裡,只因他毫無修為,識不破那騙局,反而對綠葵的虛情假意深信不疑。」

  白萱衣禁不住倍加自責:「就連我們亦受了她的矇騙。我怎會那麼愚蠢?」東陵焰急忙安慰:「是那綠葵太狡詐,偏又做出一副清淡的樣子,我們才未能懷疑她。若要追究什麼疏忽大意,我便是罪責更勝過你,我的修為比你高,卻也沒能識穿綠葵的真身。邪皇以青瓷樹造魔,將其惡果層層包裹,隱藏得實在太細緻。」

  白萱衣看著爐上酒壺,壺底炭火微明,壺嘴有幾絲白煙繚繚,她便執了壺把,搶過東陵焰面前的酒杯,斟得滿滿的,仰頭一飲而盡。東陵焰黯然地看著她,仿佛從她水汪汪的眸子裡看出某些從前被忽略的細節——

  他似是有所領悟了。

  他真的了解她嗎?知道她心中所想嗎?她的心為何這樣苦,這樣痛?流雲死時,亦不曾見她如此絕望消沉。

  這雲影天光,只將心事留給一壺斷腸佳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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