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024-09-12 21:25:15 作者: 語笑嫣然
  雲姜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三更了。

  流音玉哨抱在手裡,遞給他的時候,因為光線暗,他沒有看清,隨便伸手一接,碰到了她的手背。

  她的手背有點冰,像覆著一層深秋的霧靄。他說:「今夜降溫了。」

  她以為他冷,便問:「是要加件斗篷嗎?」

  他一口嫌她不懂事的語氣,「我是說你。你冷的話,抱著那盞提燈,燈罩挺暖的。」他又不溫柔地補充,「注意點,別笨手笨腳的,又再燒起來。」

  雲姜暗地裡做了個鬼臉,到燈旁蹲著。

  樓青煜那邊靜了一會兒,她看他似乎是把流音玉哨放在耳邊,然後又拿下來搖了搖,又吹了吹,又放到耳邊,反覆幾次,她忍不住問:「六皇子,流音玉哨到底是做什麼的?」

  樓青煜沒回答,一味繼續搗弄著流音玉哨。

  突然,他低吼了一聲,把那流音玉哨朝著池邊的欄杆一砸,可是快撞到欄杆的時候,他卻又捨不得,又用另一隻手去接,玉哨便砸在了他自己的手心裡,砸得他的手發麻。

  他就那麼一隻手拿玉哨,一隻手攤著,自己砸了自己好多次。

  雲姜看他不對勁,連忙起身過去,「你怎麼了?」

  樓青煜的手背磨著欄杆,骨節的地方都磨破了皮,說:「什麼都沒有了。」

  雲姜不解:「什麼?什麼沒有了?」

  那隻流音玉哨裡面,原本儲存過洛明梔的聲音,可是,已經過了保存的時限,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前陣子他時常把流音玉哨放在枕邊,枕著她的聲音入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還有她最後的那一聲溫柔之中猶帶嘆息的「我想你」,都聽不見了。

  樓青煜激動起來,甚至想把流音玉哨扔進水仙池裡,「留不住!留不住!……那我留你何用?」

  雲姜看他做勢要扔,眼疾手快,跳起來一把搶過流音玉哨,「別扔!這是洛小姐送給你的,你扔了要後悔的。」

  樓青煜說:「我不想再睹物思人了,你想要,你就拿走。」

  雲姜說:「我什麼時候想要過了?」

  涼風吹得她微微打著哆嗦,她也學著他的樣子把流音玉哨搖來搖去的,放在耳邊,一邊嘀咕說,「不過,你給了我,可別將來又後悔,再來問我要。」

  她把流音玉哨放在耳邊,裡面只有一點氣流迴旋的聲音。

  這時候,一陣夜風吹過來,路旁的樹葉沙沙作響。

  雲姜吃了一驚,「六皇子,你聽到聲音沒?」

  他沒好氣,「哪有聲音?」

  她說:「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聽見了,我真的聽見了!」她嚇得扯住他的袖子,「會不會是女鬼?」

  樓青煜一想,捧起她的手,把她手裡還拿著的流音玉哨放到耳畔。沒有想到那流音玉哨的結構尤為奇特,剛才他們那麼敲來砸去的,此刻冷風從哨口灌進去,裡面竟然重新有了一點聲音。

  雲姜的手跟流音玉哨一起被樓青煜捧著,她的心突然跳得有點慌,想把手抽出來,樓青煜卻緊張地把她抓得更緊了,「別動!」

  裡面果然還有一點微弱的、不清晰的聲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青煜,我想你……」

  「青煜,我想你……」


  「我想你……」

  風停了,聲音也沒了。一切徹底歸於寂靜。

  樓青煜心中一沉,鬆了手。

  雲姜當時因為被他捧著手,身子是前傾的,他冷不防一鬆手,她就朝前撲了一下,鼻子撞到了他的肩膀。

  她紅著臉再把流音玉哨放到耳邊,裡面就連氣流涌動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六皇子,剛才這裡面是洛家小姐的聲音?」

  樓青煜還陷在哀傷里,沉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明梔,我也想你!」

  雲姜靜了靜。有點猶豫,但還是開口道:「她知道的。」聲音有一點低沉,有點哀傷,還有點溫柔。

  樓青煜心中一軟,側頭看著雲姜,「嗯。」

  「六皇子,還是回去吧,天都快亮了,怎麼著多少還是得睡一會兒。」

  樓青煜依著她,走了兩步卻說:「其實我早就知道她有事瞞著我,我不怪她,但我卻沒有告訴她我不怪她。」

  他的心事裝了很久了,其實他是很想有人可以傾吐的。

  雲姜理解他的傾訴欲望,可是卻怕他一時心軟,真的跟她這個平時總看不順眼的宮女推心置腹了,將來他是會後悔,要找她秋後算帳的。

  她說:「六皇子,還是回宮吧?」

  樓青煜反倒更想說了,「連你都嫌我煩?小宮女,我幫了你,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收留你,你早被李妃調去堯華宮了。」


  雲姜心裡一驚,他竟然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

  「我還知道李妃威脅你,要你誣陷我跟桑妃的死有關。李妃身邊的錢嬤嬤親眼看到明梔推桑妃落水,這些我都知道。」

  雲姜脫口而出:「你怎麼會知道的?」

  樓青煜並不想透露自己是如何知道這些,只說:「我最初聽到這些,根本不相信。可是,我也察覺到明梔有心事,她對我的態度變了,疏遠了,我擔心她真的有做過那件事情,可我不敢問,我怕她知道我懷疑她會生氣,我更怕……」

  「你更怕聽她親口承認?」

  樓青煜愣了一下,默認。

  「父皇同意我們的婚事,我以為是大好的機會,可以讓我們共諧連理,從此後坦誠相見,信任扶持。」

  「我想錯了。我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她……」他努力平穩了語氣,「我應該早一點告訴她,不管她有沒有做過那件事情,只要她向我坦白……坦白才是最重要的!她若有苦衷,我也會體諒她……我沒想到原來她受了那麼大的侮辱,我若早知道,我是不會怪她,我根本不會怪她的!」

  他將頭一低,「我是不是做錯了?」

  雲姜想了想,說:「是,你是做錯了。」

  連小宮女都這麼說,樓青煜心中更難受,「是我錯了,是我大錯特錯了!……我如果能早一點……」

  「你錯就錯在將過錯攬在你自己身上!路是她自己選的,你怎麼知道這條路對她來講不是一種解脫?你怎麼知道,她每天都背負著那些往事面對你,強顏歡笑,就一定是一條更好的路?」

  提燈快要燃盡,光線越來越暗了。

  「我不是說洛小姐應該死,只是我覺得,每個人做任何選擇都有她的道理,我們如果不能理解,不能改變,是不是要學著接受?懂得接受也是一種智慧,這個道理是我娘教我的。」

  她回憶起來,「我記得我娘臨死前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那個時候我還只有十歲,我爹早逝,娘就是我惟一的親人。她卻患了重病,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很害怕,只知道哭,我娘說生死有命,若是你無力改變,無力挽回,就不要哭,學著去接受,去面對,那才是娘的好孩子。」


  「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是我娘死了,我跟一位做客棧生意的老闆簽了賣身契,為他干兩年的活兒,來換取他找人替我處理好我娘的後事。後來有人說我傻,根本用不著簽兩年那麼久,我就去找老闆理論。他很生氣,用碗口那麼粗的木棍打我。我當時還跟他犟,把廚房裡的碗砸爛了很多。可我才十歲,怎麼能跟他一個大男人抗衡呢?最終還不是我吃虧。」

  樓青煜一想,「那兩年你一定沒少吃苦頭,恨死老闆了吧?」

  「呵,他罵我,我便當他在吟詩。他敢動手打我,我就記著,不跟他硬碰了,找機會暗地裡報仇。」

  樓青煜想了想說:「嗯,就像你對我那樣?」

  雲姜「呃」了一聲,心想可不就是那樣,虧了你是皇子,不是客棧的老闆,我敢怎麼對他,卻未必敢怎麼對你。

  她嘴上沒說,不過看他被自己的話分了神,沒那麼低沉了,她索性故意說開了:「不過,我沒有做滿兩年,我後來找了個機會逃走了。」

  他忙問:「你怎麼逃走的?」

  她說:「說起來,多虧了當年的一位小公子。」

  「小公子?」

  「嗯。我記得那年夏天,客棧里來了一些運鏢的人。剛好那幾天,我因為做錯了事被老闆罰,每天晚上都只能睡柴房。有天夜裡我睡不著,聽見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從窗口一看,竟然看到有兩個人抬著一個小公子往井裡扔。那位小公子也是住客棧的客人。他們扔了人以後就走了,我聽見小公子在井底喊救命。我跑到井口一看,裡面漆黑的,什麼都看不見。我說我去找人來救他,跑出後院正好撞見了老闆。我一時心慌,就告訴他有客人被沉井了。老闆當時也嚇壞了,跟著我到井邊查看。小公子說,他是無意間聽到他隔壁房的幾個大漢說什麼殺人劫鏢,可是被大漢發現了,他們怕他走漏風聲,就把他扔到井裡了。井水是很深的,小公子一直浮著,可是也撐不了多久。」

  他聽入迷了,「那你們怎麼做?」

  雲姜嘆了一口氣,「我說,老闆應該馬上把小公子救上來,然後告訴運鏢的人,他們遇到埋伏了。可是老闆一聽說殺人劫鏢,覺得這是件大事,覺得他惹不起。他說那些人的目標只是劫財,至少不是打他或者客棧的主意,乾脆由著他們,等他們達到目的他們自然就會走了。」

  他說:「老闆是怕他如果走漏了風聲,他也會有跟那個小公子一樣的下場。」

  她點頭說:「所以我想放繩子拉小公子上來,老闆怎麼也不同意,還威脅說要把我也扔井裡去。我只好假裝不救人了,可是老闆不放心,把我反鎖在柴房裡。開始我還能聽到小公子呼救的聲音,後來聲音就漸漸沒了。」


  「他是撐不住了吧?」

  「嗯,是撐不住了。我當時也急壞了,可能就是因為太著急,竟然真的被我把柴房的窗戶撬開了。我爬窗出去,用水桶和井軲轆把小公子救上來。那個時候,客棧裡面也亂了,強盜們開始殺人劫鏢,老闆自顧不暇,我就帶著小公子從後門逃走了。」

  「當時,我窮得身無分文,不知道可以去哪裡。而且我們還在城裡,我擔心老闆會派人找到我,把我捉回去。小公子給了我一些錢,還給了我一匹馬。說起來也奇怪,那個小公子跟我一樣,是從客棧里逃出來的,當時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可後來他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錢和馬匹,都給了我,說是報答我。」

  「我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離開家鄉的。我跟小公子告別的時候,他的身後有一片山坡,開滿了紅黃白三色的晚妝花,斜陽映照,花團似錦,家鄉真的是很美的。只可惜,我沒有再回去過,也不知道幾時才能再回去了。」

  樓青煜問:「晚妝花?很漂亮嗎?」

  雲姜想了想,「你難道連晚妝花都沒見過?」

  「我又沒去過你家鄉。」

  「不是只有我家鄉才有的。到處都有,連皇宮裡也有。」

  她看了看提燈,燈油都快燃盡了,尤其經不起風吹,她便用一隻手掩著燈口。

  「只不過,只有我家鄉映州的晚妝花是顏色最齊全,也是開得最艷麗的。」

  「我大概知道映州很遠,是在京城以西的地方,可我從來沒有去過,它到底在哪裡?」

  「你知道西京涼闕吧?過了涼闕再往西南,再走兩千多里,差不多就到了。是個小地方,住在東邊的人好多都不知道映州。」

  她又說:「因為西邊是更接近日落的地方,大概是因為這樣,映州的晚妝花總是開得特別飽滿。午後盛開,到黃昏是開得最茂盛的,過了一夜,清早便開始陸續凋謝了。」

  「皇宮裡也有?我竟沒有注意過。」

  「六皇子你的身份尊貴,看慣了嬌艷富貴的花,哪裡會注意到晚妝花?況且,晚妝花大多是野生的,只要種子沾到土,風吹日曬都能活,到了來年的夏天,便能開出一大簇了。我看宮裡的懸音湖邊有,應該就是野生的。御花園裡面也有,應該是匠人栽種的,用來點綴別的花的。」

  他憑空勾勒著晚妝花的樣子,問:「是夏天開花?」她點點頭:「是的。」他想他在來年夏天一定要好好地看一看她口中的晚妝花,不知不覺已經快走出御花園了。這時,燈油也已經燃盡,燈滅了。

  他說:「走快一點,回舜禾宮吧。」

  她發現她站的位置正好擋住了側面一盞宮燈照過來的光,就讓了讓,「嗯,好。」

  話剛說完,一下腳也不知道是絆到了什麼東西,撲通栽進了草叢裡。

  他沒有扶她,反而還開起了她的玩笑說:「只要沾到土,風吹日曬都能活,不知道來年這裡會不會長出一朵雲姜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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