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續篇（十六）

  雲姜醒來的時候，她整個人都泡在一灘泥濘的污水裡面。她覺得渾身酸痛難當，頭和四肢都沉得厲害。

  她細細地一回想，農舍、大火、馬廄、齊素微，還有都尉楚淮……一幅幅的畫面紛至沓來……

  她看得清清楚楚，是楚淮殺了齊素微，還殺了後來的兩名禁衛。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那樣做，但回想起當時楚淮的陰森可怖，她心中依然還有陣陣的寒意。

  她從馬廄後牆的裂縫逃出了火場，一個人在漆黑的鄉野間驚恐亂跑，一不小心從一個斜坡上面滾了下去，然後便不省人事了。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此刻醒來但見日正中天，她艱難地爬回斜坡上面，急忙沿著崎嶇的山路往回京的方向跑去。

  雲姜口乾舌燥，頭昏腦脹，大概走了半個多時辰，總算看見了酈都的北城門。

  她剛進了城門，便看見前方來了幾匹高頭大馬。

  騎馬的人個個身穿官服，行色匆匆。

  雲姜看他們都是青衣白帽，腰間配著藍焰刀，顯然是東御府的人。而跑在最前面的那一個，不正是都尉楚淮嗎？

  雲姜想起楚淮當時殺人的情形，想起他說的那句話，為什麼不能有人知道他在農捨出現過？他若真是奉皇命來農舍救她的，為何知道她身陷火海卻只是袖手旁觀？他還提到什麼計劃，說什麼要讓皇上相信自己還活著，那又是什麼意思？他到底有什麼計劃？

  雲姜仔細一想，覺得此時也許不應該被楚淮看見自己，她急忙繞到了旁邊一名樵夫的身側，借著樵夫扛著的木柴擋著自己。

  楚淮是先行來打點守城將士的。因為皇上馬上要過北城門到天御行館去，所以北城門要立刻設嚴防，普通的百姓都必須繞道，暫時不能在此出入。楚淮騎在馬上，目光隨意地在人群里一掃，發現樵夫的旁邊有一個周身狼狽、而且走路低頭弓背、有點鬼祟的女子，他依稀覺得那女子跟雲姜的身形有點相似，不禁多看了她幾眼。

  雲姜意識到楚淮已經注意到自己了，她不敢再往前走了，往前走只會跟他越走越近。她見旁邊來了一個挑擔賣糖人的小販，她立刻側轉身去，假裝看那擔子上面插著的糖人。小販挑著擔子走，她就跟著他走，儘量拿背對著楚淮。

  楚淮越發覺得有異，吩咐身旁的禁衛去跟守城的將士交涉，他自己便下了馬，撥開人群朝雲姜那邊走過去。

  雲姜剛一回頭，就跟楚淮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楚淮此刻不能公然地向雲姜下手，只好尾隨著她。雲姜心慌地在人群裡面左躲右閃，看到城牆下面有一個正在搭建的戲台，人多東西也亂，她急忙鑽到戲台的背後，找了個籮筐把自己蓋著。

  雲姜看見楚淮追到戲台附近，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左右張望著，顯然是在找她，她連大氣都不敢出。

  楚淮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朝前走了。

  雲姜立刻掀起籮筐，正想往反方向跑，卻不小心撞到了一個搬箱子的老頭。老頭罵了雲姜一聲，聲音有點大，楚淮聞聲回頭一看，看見雲姜驚慌地站在那裡正把他望著。雲姜也知道不妙，當時她的身旁有一條長長的樓梯，是通往城樓上面的。她慌不擇路，就沿著樓梯跑上了城樓。

  此刻守城的將士因為受東御府的召喚，都到下面聽聖諭、維持城門口的秩序去了。城樓上只有幾個哨兵還在。哨兵看到雲姜跑過來，立刻呼喝道：「大膽刁民，這裡豈是你可以上來的地方？」

  雲姜急忙道：「兵大哥，我是安定王府的人，王爺正在四處找我，你能不能幫我通知王爺……」雲姜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覺得耳旁一陣疾風擦過，一道黑影倏地越過了她，她再定睛看時，就見面前的兵大哥兩眼發直，僵立不動，原來是被楚淮點了穴道了。

  楚淮很快便點住了這附近的另外幾名哨兵，對雲姜地曖昧笑道：「姑娘看見我為何要躲呢？我可是奉了皇上之命在到處找你呢？」雲姜道：「呃……我沒事了，楚大人，我這就回王府！大人看來還有公務在身，還是……別管我了！」楚淮道：「姑娘別著急，我這裡還有一點事情，需要姑娘的協助呢。」雲姜忙道：「楚大人說笑了，民女蠢鈍，什麼都不會，哪裡能協助大人？」

  楚淮打量著雲姜，見她雪膚花貌，雖然周身狼狽，卻還是難掩骨子裡那份脫俗之氣。他道：「嘖嘖，的確是個清秀的佳人，跟宮裡的那群庸脂俗粉倒真不一樣，難怪皇上和安定王要為了你大打出手了。」他伸手來摸雲姜的臉，「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不壞我的好事，就是協助我了。」

  雲姜急忙退開，「楚大人，你最好對我放尊重點！」

  楚淮大笑起來，「雲姜姑娘，我看等今日一過，你還有沒有膽量這麼跟我說話。」楚淮此番布局，已是孤注一擲了，不管事成事敗他的身份都會暴露。他如今要做的，就是確保雲姜的行蹤不會被外人知道。只要樓青煜相信雲姜在行館，他出了這道城門，城門一關，他便是有去無回了。

  這時候，城樓下面有人上來了，一邊走一邊道：「聽說皇上已經出玉琮門了，很快就會到這裡，他們一出城，等一炷香的時間，你就命令下面的人關城門，斷了他們的退路。事成以後，咱們就是宋堯王的開國功臣了，榮華富貴，予取予求，哈哈，可比當個守城的小官強多了！」

  談話的人沒有想到這附近還有人，一上來看到雲姜和楚淮，都十分吃驚。

  雲姜本來聽見人聲，心中暗喜，以為可以制約楚淮不敢胡作妄為了，但是聽完那番對話心中反而更涼了。她回頭一看，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身穿官服，正在打量著她。他的身旁還跟著一個年輕的士兵。

  中年男人是北門的守城官，名叫洛子昂，他身旁的是他的心腹賈離。洛子昂和楚淮一直都有勾結，這次的行刺，楚淮是主謀，而除了洛子昂以外，朝廷里還有另外幾名官員，都是協助楚淮的，他們很早就已經被宋堯王收買了。洛子昂原以為楚淮已經把雲姜囚禁在行館裡面了，看了又看，道：「這？真的是靳雲姜？不是說她在天御行館嗎？都尉大人，皇上都已經出宮了啊？」

  雲姜看洛子昂跟楚淮說話的語氣態度，知道這兩人之間是有點關係的。她不動聲色地聽楚淮對洛子昂道：「怎麼，你是在質問我嗎？」

  洛子昂急忙低頭道：「下官不敢！」又說，「但是……皇上如果到了行館發現她不在，會不會……」

  楚淮道：「你放心，皇上一踏入行館，他根本沒有時間質疑，我們的人就會動手了。只要他出了這道城門，這天就要變了！」他又說，「你來得正好，我把靳雲姜交給你，好好地看著，別讓人發現她。留著她對我們有用。」說完，他還是色心不死地打量著雲姜，單是那眼神就仿佛要把雲姜吃掉似的。

  雲姜一直沒有出聲，她極力想保持冷靜，想從洛子昂和楚淮的對話中理出頭緒來。楚淮一走，洛子昂便命賈離捉住雲姜，雲姜掙扎道：「你們弒君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你們擔當得起嗎？」

  楚淮或許狡猾，但眼前的洛子昂卻是個狂妄浮躁的傢伙，雲姜試探他幾句，他便越說越多。

  雲姜那才明白，原來樓青煜是為了她而出宮的。縱然她曾經給過他無情的訣別，給過他漫長的煎熬，他也說過，她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他的心上的，但是，他卻還是把那顆傷痕累累的心毫無保留地寄放在她的生命里。那她呢？又怎麼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他的罪人？

  雲姜望著城樓之外，漠漠的屋舍宮殿，縱巷橫街，她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在這樣的角度眺望過酈都。

  酈都真的很美，美得端莊而安詳。只是此刻，這份端莊和安詳之中，卻還有一種近乎蒼涼的落寞。

  遠處的那一片碧瓦朱甍，飛閣流丹，就是酈都的皇城了。

  原來，那些宮殿是那麼的高，城牆也是那麼的高，她曾經進去過，離開了，還能再越過那一道一道高聳的屏障，回到那個曾經屬於她的地方嗎？還是說，那個地方，其實從來就不屬於她？

  一入宮門深似海。紅顏未老恩先斷。古往今來文人墨客所留的佳句，都是嘆惋的，有著悔意恨意的。

  然而，她的悔她的恨，卻是她沒有留在那個被眾人描繪成龍潭虎穴的地方。

  離開了以後她才知道，龍潭虎穴何足懼，只是沒有他的地方，那才是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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