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已覺春心動

2024-09-12 21:29:25 作者: 語笑嫣然
  沒了糖葫蘆,也沒有靈犀石,還帶著一身的狼狽,膝蓋和胳膊都隱隱發痛,一個人,落寞地走在人群里,初始的新鮮愉悅感統統消失了,華岫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如果紫琳在就好了,哪怕宋夜痕忽然出現,她也許還有個撒氣的對象,總好過這樣一瘸一拐地走著,無人問津。

  想著想著,想起畫扇橋的戌時之約。

  這會兒已經是戌時了,再往前走兩步,也便是畫扇橋了,雖然自己弄得周身狼狽,但既然來了,不妨去看看那卓家的少爺長什麼模樣?這樣一想,華岫又來了精神,恰好路旁有個賣面具的小販,她便挑了一隻油彩臉譜的面具戴上,躡手躡腳朝畫扇橋去了。

  畫扇橋不只是一座橋。

  更像一座建在流花河上的飛閣。斗拱雕花,屋檐繪彩,燈火通明,富麗堂皇。雙雙對對的行人從橋上經過,有的走馬觀花,有的倚著欄杆竊竊私語,還有的來來回回踱著步,像是在等什麼人——

  咦,華岫仔細看了看,那來回踱步的人,看上去年紀輕輕,衣著華麗,莫非就是卓尚書之子卓玉辰?華岫躲在橋下幾株山茶花的花叢里,斜著身子踮腳觀望。慢慢地,那人轉過身來,一張俊臉被橋上的花燈映照得分明。

  華岫的手一緊,折斷了一隻花莖。

  橋上年輕的公子,竟是華岫在奇玉頑石坊的攤檔前遇見的那個人!莫非他便是卓玉辰?華岫皺了皺眉,撅起嘴,心已是涼了半截。想來富家子弟都不外如是,連排隊的規矩也不能守,定必平時養尊處優、驕縱慣了。

  只不過,若論五官氣質,那人倒也稱得上翹楚,絲毫不輸給那討厭的宋夜痕,難怪從他周圍經過的女子都有意無意多看他幾眼。華岫也想看得再真切些,腳尖越踮越高,身子也越來越朝著花叢外傾斜,突然聽見一聲小孩子的尖叫:「娘啊,那花叢里有一隻鬼!」

  華岫驚愕地一看,只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孩站在路邊指著自己,已是嚇得哇哇大哭,華岫著急,只怕引來更多人的注意,便想沿著花叢溜走,突然腳底一滑,好像是踩到了一片潮濕鬆動的土塊。

  華岫的身子頓時失了衡,搖搖晃晃,撲通一聲,竟掉進了流花河裡!

  河水冰涼,仿佛一張預先織好的網,將華岫包裹得不留半點餘地。華岫不會游泳,一瞬間只覺得河水從七竅瘋狂地鑽入身體,那種感覺仿佛墮入地獄般難受。她揮著手,拍打著水面,雙腳亂蹬,浮浮沉沉,一面嘶聲地哀哭:「救命!救,救命……」

  花燈會太過熱鬧。

  熙來攘往的人,都只注意到滿目光亮,談笑風生,鮮有人發覺流花河裡那一星半點的掙扎,華岫漸漸覺得周圍的光線都在泯滅下去,雙腿很沉,就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扯住了,喉嚨里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小,細若遊絲。

  這時,一盞幽幽的蓮燈隨水飄來。

  那放燈的人大抵是為了追隨自己的願望,視線緊跟著,猛地看到河的暗影里那只用力伸向水面的手。

  「啊,有人落水了!救人啊——」放燈的人大喊起來。她中氣十足,聲音高亢,稍稍隔得近些的人都聽到了,那畫扇橋上倏地便衝出一道人影,一個猛子扎進河裡,然後像一尾敏捷的魚似的,很快便游到華岫身後,一手圈住她的脖子,使勁地將她往岸上拖。

  迷濛間,華岫緊緊地抓著對方的胳膊,好像生怕稍一鬆手又會沉進那猙獰的河水中去。不知不覺,尖尖的指甲已經嵌進對方的皮肉,抓出幾道細小的月牙形狀的血痕。片刻之後,華岫感覺到自己疲倦的身體已經脫離水面了,對方抱起她,又在岸邊的草叢裡放她下來,拍了拍她的臉,喊了幾聲姑娘,她的眼皮抬了抬,又沉沉地關上。

  面具還掛在臉上。

  抽象而猙獰的面具,壓抑著,呼吸不暢。救華岫的那個人輕輕地將面具摘去,冷不防發出一聲低呼:「啊——」

  誰也不知道那聲欲揚還抑的驚訝究竟代表了什麼,除了他——摘掉面具的那個人,他不是別人,正是在畫扇橋上等著與完顏小姐見面的卓玉辰,也是華岫在買靈犀石的時候遇見的那位年輕公子。

  他驚訝的是懷中人兒楚楚可憐的美。

  他其實在救起她的時候,便從她的衣著頭飾看出來,她就是剛才「煽動暴亂」的那個頑皮乖張的小女子,只是,他初見她時,她摔得狼狽,一臉污穢遮蓋了她本來的容貌,但這會兒整張臉已經被河水洗淨,雖然髮髻都散了,胭脂也溶掉了,但那凝白的肌膚,精美的五官,膽怯和慌亂,都深深地落進了他的眼裡,他的心就像一根琴弦,倏地被撥動,爆發出好幾聲震顫。

  人群漸漸圍攏來。

  都指著地上躺著和跪著的兩個人,議論紛紛。這時,宋夜痕和紫琳等人也趕到了,因為聽說有個衣著富貴的年輕女子落水,他們便跟過來看看,竟真的看到昏迷的華岫。紫琳大喊一聲小姐,撲上前去,宋夜痕也是三兩步衝過去,伏在華岫的胸口仔細一聽,心跳似是很微弱,呼吸也在逐漸淡下去。

  宋夜痕顧不得許多,一面捏了華岫的鼻子,一面對她的口裡吹氣。溫熱的嘴唇覆蓋上去,彼此輕輕貼著,仿若含了一片軟綿綿的雲朵,華岫的眼珠子動了動,眼縫微微張開,旋即又閉合。

  宋夜痕慌手忙腳的,又交叉雙手按在華岫的胸口上,一下一下,用力而有節奏地按壓著。周圍的人早已經議論紛紛,大都是在說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紫琳也嚇得臉色發白,直拖著宋夜痕的胳膊:「三管家,你這是在幹什麼呢?趕緊找大夫啊!」

  宋夜痕無暇解釋,只繼續按壓著華岫的心口,一雙愁眉擰出額心兩道深深的溝壑。

  卓玉辰也是知道這個急救的辦法的,只不過方才他情急慌亂,一時忘記了,這會兒便替著宋夜痕解釋:「別慌,他是在救你家小姐。」紫琳捶著手,真恨不得那溺水的人是她自己:「好端端的,怎的竟掉進河裡去了,早知道還相什麼親嘛,老老實實在府里呆著不就沒事了?」

  「你說,你家小姐是來相親的?」卓玉辰急問。

  紫琳點頭,雙眸含珠:「約了對方在畫扇橋上等的,可小姐不知怎的自己跑來了,還溺了水,回頭如何向老爺交代呢?」


  卓玉辰看著那薄衫輕紗之下的瘦骨嶙峋,聲音發顫:「這可是完顏老爺的千金,完顏華岫姑娘?」

  紫琳驚愕:「正是!」

  「啊?」卓玉辰再度爆發出一聲錯愕的低吼。突然地上躺著的女子咳嗽一聲,嗆出大口水來,閉著的眼睛也慢慢睜開了,在場的人頓時鬆了一口氣。紫琳破涕為笑,大喊著:「小姐小姐,你醒了,三管家把你救活了!」

  華岫掙扎著坐起來,抹了一把臉上殘留著的水珠子,再看一眼跪在身邊,一左一右的兩名男子,微微喘著氣,問:「三管家把我救活的?」

  宋夜痕如釋重負,淡然一笑,正想開口說話,突然聽見啪的一聲響,待腦子裡接收到訊號,確定自己是挨了一個耳光的時候,臉頰火辣辣的疼已經衝上頭頂的百會穴。華岫氣呼呼地瞪著眼睛,咬牙切齒:「誰要你救我了!你分明就是在藉機輕薄本小姐!」

  宋夜痕一怔,抬眼正遇上卓玉辰投來同情的目光,他對他無奈地笑了笑,對方雖然有點忍俊不禁,也只能暗暗壓抑著,故意別過臉去。後來這件事情再被說起,卓玉辰還不忘取笑宋夜痕:「你整日面對著那可愛刁鑽的完顏小姐,日子想必過得多彩多姿的。」

  宋夜痕反問:「卓少覺得她可愛?」

  卓玉辰抿嘴微笑:「不同於一般的胭脂俗粉,自有一番活潑嬌憨。」說著,輕輕呷了一口杯中酒。

  彼時宋夜痕與卓玉辰因了華岫的那個耳光反倒有了更進一步的交談,起因是花燈會之後卓玉辰專程約宋夜痕到凝碧樓吃席。彼此年紀相仿,亦都是性情中人,而卓玉辰身為尚書之子卻沒有紈絝的架勢,宋夜痕倒是很喜歡,漸漸也就相談甚歡,有了這第三次的會面。

  宋夜痕問:「卓少今次約我來,又是想打聽華岫小姐的什麼事呢?」

  卓玉辰皺眉:「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卓少?每次經過怡紅院,那門口站著的姑娘們也都這樣叫我。」

  宋夜痕有些尷尬:「那我應該如何稱呼你?」

  「玉辰呢?」

  宋夜痕擱了碗筷:「如此親昵,恐有不妥,我是區區一個管家,你卻是官家子弟,身份尊貴得很。」

  「親昵?」卓玉辰嘻嘻一笑,「難不成你我之間還能親昵出什麼不尋常的關係來?」宋夜痕一聽急了,趕忙坐正了身子,岔開話題:「你約我來,不是為了華岫嗎?」卓玉辰點頭,便說出自己心裡的盤算。


  他想約華岫到城郊鯉月山的牧場騎馬。

  這件事情說來極巧,宋夜痕記得自己剛到完顏府的那會兒,有一次無意間聽到華岫與完顏松的對話,大抵的意思便是華岫想學騎射,完顏松卻不同意,覺得她一個女兒家學騎射著實不雅,但如今卓玉辰卻提出來,華岫一聽,果然如宋夜痕所預想的,喜滋滋的情態頓時上了眉梢。

  「唔,騎馬呀,自然是要去的!」華岫也不正眼看宋夜痕,顧自得意地笑著。紫琳卻有些擔心:「老爺不准小姐騎馬呢?」

  華岫冷哼:「怕什麼?這可是人家卓少一番盛情呢!我爹若想讓我早點嫁出去,便不能阻止我和卓少培養感情嘛。」說著,掩嘴狡黠地一笑。宋夜痕在旁站了許久未吭聲,看華岫如此篤定了,便道:「卓府的小廝還在廳里侯著,說是一定要等到小姐的答覆為止,那我這便去告訴他,就說小姐同意了。」

  宋夜痕欲告退。

  「嗯。」華岫懶洋洋地,冷不丁白了宋夜痕一眼,卻正好撞上他尚未及時收回的視線,一瞬間四目相接,華岫的腦子裡隱約浮現出他為她吹氣和按壓心口的畫面,心忽地一跳,粉拳暗暗握緊,緋紅上臉,眼神頓時閃爍。

  宋夜痕不明就裡,只有些納悶,覺得此刻的華岫不似平日那麼飛揚跋扈,反倒有了些小女兒的嬌羞情態,看著倒是賞心悅目,他便微微一笑,華岫的臉紅得更厲害:「你笑什麼!不是要走嗎?趕緊啊!」

  「是的。」宋夜痕忍俊不禁地退了。到前廳告訴小廝,華岫同意明日與卓少騎馬,兩個人再做了些安排,時間便閒下來,他心中略作盤算,便往綺香閣去了。

  殘雪暗隨冰筍滴,嚴冬已過,漸漸地早有了春的柔意。綺香閣悄靜無聲,只有暗暗生長著的柳眼梅腮,恬淡靜好。

  宋夜痕看香錦的房門緊閉著,也不好徑直去敲,便故意加重了腳步,見地上幾片枯葉,又踩了踩,做出一連串的聲響。丫鬟翠瑩從耳房裡出來,看是宋夜痕,忙不迭笑著迎上去:「三管家來了?表小姐還在午睡呢,我去叫醒她!」

  「咦,不必了!」宋夜痕抬頭,「我昨日經過廚房,見有人在煲藥,說是給表小姐的,此刻經過便順道來問問,表小姐是病了嗎?」

  翠瑩道:「表小姐體弱,前些天返寒,大冷天的,她卻只顧著在園子裡彈琴,結果卻著了涼。倒是大夫瞧過了,不礙事,開了些傷風的藥,吃過以後好了大半,三管家可真是有心了。」

  「既是如此,讓她好好歇著吧,我便不去打擾了。」宋夜痕說著,正要走,那緊閉的房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傳來香錦的聲音:「是三管家來了嗎?」

  翠瑩忙去扶著:「是的表小姐,三管家知道您病了,特意來看您。」說著,意味深長地笑著,看了宋夜痕一眼。

  香錦似弱柳扶風,笑容卻愈加燦爛:「哪有什麼病,不過是感染一點風寒,早不礙事了,我是看這暖風熏醉,偷偷小睡了一陣,這會兒三管家來了,我的精神頭都回來了,我前些日子譜了一首新曲,就用稀音琴彈給你聽聽,如何?」


  宋夜痕客氣道:「我怕你身子弱,經不起折騰,還是等修養好些再彈吧?」

  香錦卻不依,執意要宋夜痕留下來聽她撫琴,翠瑩便在旁幫腔:「三管家,您就順了表小姐的意吧,她終日在綺香閣里悶著,難得有個人來瞧她,您若是就這麼走了,委實也太辜負了。」

  香錦聽翠瑩說得戲虐,瞟了她一眼:「就你這張嘴利索。」但也就順了翠瑩的話接下去,「我終日在這園子裡,難得有個說話的人,三管家又是知音,若是斷然拒絕,我難免會傷心的呢?」

  宋夜痕聽香錦那樣說,也不好再推辭,便隨她進了屋,在椅子上坐著。翠瑩奉了茶,心領神會抱著茶盤退開了。閉了門。屋子裡只剩下香錦和宋夜痕。香錦在琴案前坐下,雙手撫上,動人的清眸抬起,望著宋夜痕:「我還是第一次譜曲,若是譜得不好,你可別笑話。」

  「豈敢。」宋夜痕覺得自己跟香錦說話的時候也不免沾染了她的文弱之氣,用辭斟酌,腔調也斯文,完全不像在華岫面前那麼隨意,甚至有時被她感染得,也帶了些頑劣俏皮的態度,想及此,不免自嘲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香錦不知為何,忙問:「怎麼,是我彈得不好嗎?」

  宋夜痕恍然回神,尷尬道:「對不起,我只是有點走神了。表小姐勿怪。」

  香錦輕輕舒了一口氣:「沒關係。」

  便又低頭撥動了琴弦。

  挑捻間,琴曲憂愁哀婉,仿佛含了很深的寂寞,宋夜痕聽著,只覺心疼,想這小小年紀的女子,竟然好像滿腹滄桑,失了她應有的快活與天真。曲終時,宋夜痕連忙擊掌以示讚賞,香錦面色微紅,道:「三管家能給我提些意見嗎?」

  「呃——」宋夜痕站起身,道,「我對音律的所知實在有限,只知好聽,卻講不出什麼所以然。不過這曲子過於低沉,聽著只教人傷心難過,我倒是更喜歡你彈奏的綠艷紅衣曲,哀而不傷,自有一番清麗。」

  香錦眉眼一沉,也站起身,道:「想來三管家必是樂觀豁達之人,所以才不喜愛調中悽苦。」

  宋夜痕見她不悅,急忙解釋:「這曲子同綠艷紅衣曲各有千秋,實在難以做比。再說,之前表小姐彈奏的綠艷紅衣曲不也是經過改編,足見表小姐才華橫溢,在女子之中,已屬難得!」

  香錦聽宋夜痕誇讚自己,低頭笑了,道:「三管家是怕我生氣,故意安慰我的吧?」

  宋夜痕避了這話茬,只接著自己上一句所言,道:「那綠艷紅衣曲是何人的曲子?表小姐怎樣得來的?」


  香錦道:「是以前府里的一名舞姬自創的,有曲調,有舞步,加之她超然的舞藝,交相輝映,很是得姑丈的喜愛。已然是完顏府的一絕,就連外來的賓客看過她的舞,也對綠艷紅衣曲念念不忘。」

  「那名舞姬何在?」宋夜痕急忙問。

  香錦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眼神之中,若有所指。她道:「她失蹤了。」宋夜痕的雙眉立刻蹙起:「她如何失蹤的?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嗎?」

  香錦搖頭,面帶訕意:「這話想來也只有表姐才能答你了。」

  華岫?宋夜痕心頭一凜,愁眉更是難展,剛想再問,門外卻傳來兩聲清咳,打斷了。是翠瑩的聲音:「表小姐,三管家,老爺差了人過來問話,問有沒有瞧見少夫人,好像說浣溪院那邊傳出消息,少夫人已經失蹤兩天了。還有,老爺正在找三管家。」

  香錦柳眉微挑,拉開門,雖是面帶微笑,可那語調卻不見得有多樂意:「表嫂失蹤,為何要到我這裡來問?難不成我還能把她藏起來了?」翠瑩道:「是老爺說,將府里上下都問一遍,看有沒有誰瞧見了,倒沒有別的意思,表小姐您不要多心了。」

  宋夜痕也跨出門去:「表小姐,我這便去見老爺,你好生歇著,冷了暖了,添衣減衣的,都得注意,別又再著涼了。」香錦看宋夜痕如此關心自己,分明心中暗喜,但表面卻不動聲色,只微微一笑,道:「多謝三管家關心!」

  據說,少夫人顧愁煙,前日晌午帶了丫鬟婉兮去市集,途中顧愁煙說口渴想吃梨,便讓婉兮去買,哪知婉兮買了梨回來,卻尋不到顧愁煙,她將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找遍了,也沒有找到顧愁煙的影子。

  婉兮以為少夫人縱然跟她走散了,也是會自己回完顏府去的,誰知等到入夜,也不見顧愁煙回來。婉兮抱著僥倖的心理一等再等,一來是盼著顧愁煙會自己出現,二來是怕事情說出去她要落個瀆職的罪名,但浣溪院那麼大,別的丫鬟連著兩天瞧不見少夫人,心裡起了疑,追究起來,婉兮才不得不說出實情。

  完顏松對自己這個兒媳婦從來就不太喜愛,只因當年顧愁煙乃是青樓中的賣唱女,出身卑賤,完顏松極力反對自己的兒子完顏正初娶這樣一個女子為妻。當年的完顏正初固執暴躁,對顧愁煙也是傾心愛慕,父親越是反對,他便越想娶她回來,父子倆因此冷戰了好一陣。誰知顧愁煙竟懷上了完顏正初的孩子。

  完顏松顧念未出世的嬰兒,最終不得不勉強答應,讓顧愁煙進了完顏府的大門。這件事情,在完顏松看來,是頗為羞恥的事情。

  成親後不久,完顏正初隨軍出征,一心想著那戰事若能早早了結了,自己還可以回到家中,陪著顧愁煙,一同迎接新生命的誕生。哪知道那一趟離開便成了永別,流蒼國吃了史上最慘烈的一場敗仗。

  完顏正初死了。

  只有一具冰涼的屍身被抬回來。

  顧愁煙站在城門口,遠遠看著那一行敗將殘兵走過來,哭得肝腸寸斷,昏倒在擱著屍身的擔架前。


  醒來時,便聽大夫說,孩子保不住了。

  接連的重創將顧愁煙整個人都擊垮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躲在浣溪院裡,不肯見任何人。待時間長了,傷痛稍稍平復了,她才好像恢復了一點生氣,開始在府里走動。但完顏松始終並不太接納她,而且將喪子的痛苦也發泄在她身上,認為是她不祥,剋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顧愁煙成了完顏府里最多余的那個人。

  受到的待遇甚至不如外來的香錦。

  在華岫眼裡,她的嫂嫂是個脾氣古怪、很難相處的人,有一次她只是不小心踩壞了她種的蘭草,卻被她黑著臉一頓數落。那以後華岫一說起顧愁煙,便只是撅嘴翻白眼,平日裡幾乎也不靠近浣溪院,所以,即便這會兒聽說顧愁煙失蹤了,華岫也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只一心掛著自己將要到牧場騎馬。

  卓府的轎子很早便到了門口。

  兩頂。

  一頂是為華岫準備的。另一頂則是給紫琳的。

  華岫睨了紫琳一眼:「那個人想得挺周到的,知道我定必要帶著你跟我一起去。」紫琳便笑:「我倒是極少有機會乘轎呢。」兩個人說說笑笑,各自上了轎,也不管完顏府里是如何陰雲密布的,只顧著赴約享樂去了。

  鯉月山的牧場是京城附近最大最豪華的,聽聞連皇帝也愛常來,一望無垠的草坪,高高低低,綿延起伏,春夏季節就好似綠色的海面。而今冬雪消融,綠意初生,難免顯得有些貧瘠,但那磅礴的氣勢還是在的。

  帘子一掀開,華岫便鑽出去,伸了個懶腰,然後回頭一看,方才注意到給自己掀轎簾的人就是卓玉辰。

  卓玉辰笑著:「完顏小姐——」

  華岫迫不及待:「馬在哪裡?」卓玉辰挑了挑眉:「你會騎馬?」華岫得意:「以前偷偷騎過,雖然技術稱不上好,但還可以駕著馬兒跑一陣,這算不算會騎馬呢?」卓玉辰故意擺出失望的樣子:「我還以為你不會騎,便想著我可以教你,然後有機會與你同乘一匹馬,靠得近些,感情培養起來也快些,你說,是不是?」

  「想不到卓少說話也夠輕佻的!」華岫斜覷卓玉辰,似笑非笑。卓玉辰道:「你怎麼也學那宋夜痕,叫我卓少了?」說著,一雙星目炯炯有神地望著華岫,又笑道,「不過,他叫起來彆扭,小姐你叫起來卻特別清甜悅耳。」

  說話間,牧場主已經將兩匹精壯的良駒牽到面前。華岫一手拉過韁繩,翻身上去,動作倒是很利索。待坐定了,扭頭看,卓玉辰也已經穩穩地騎在馬背上,笑盈盈看著她。她嘴角一彎:「身手挺敏捷的嘛,敢不敢跟我比試,看誰先繞這牧場跑完一圈?」

  「比試?」卓玉辰只覺得勝券在握,表情很是驕傲。

  華岫撅著嘴:「就讓紫琳在這兒等著,做我們的評判。如何?」底下紫琳卻有些發慌:「小姐,您的騎術……」想說不好,卻怕真說出來要惹華岫生氣,只好立刻改了口,「您可別比了,當心安全!」

  華岫哪裡肯聽,索性將兩腿一夾,揮動了馬鞭,那馬兒立刻撒開腿猛跑起來。紫琳嚇得冷汗都出來了,跳著腳對卓玉辰說道:「卓少爺,您可得照看好我家小姐了,萬萬不能有閃失的!」

  卓玉辰大笑:「放心,我會照看好她的。」說著,也緊隨著華岫,打馬急追而去。那時天色還算晴朗,有太陽在頭頂掛著,只不過雲層厚厚的,帶著一點淺淺的灰暗,走了一片,又來一片,交疊更替,便使那晴朗總晴得不夠坦蕩。

  華岫跑著跑著,逐漸看到了牧場的邊緣,是一片蕭蕭瑟瑟的樹林,色澤幽暗,顯然是殘餘著冬的低沉。隱約間,她看到那樹林裡好像有一道鉛灰的影子在穿梭,但隔得實在太遠,看不真切,只眨眨眼,那影子又消失了。

  ◆ 第二部分 長相思:情痴

  長相思,長相思。

  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

  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宋 晏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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