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皚如山上雪

2024-09-12 21:29:35 作者: 語笑嫣然
  假的浣溪院外,原來還有一進庭院。就像一隻鉗子,將浣溪院和院子裡的俘虜們緊緊地箍著。

  敖昆便住在這一進院子裡。

  守著。

  好像他的人生與看守這件事情已經無法分開。他看守過顯達富貴者的門,如今又要看守這荒郊野外里的蓬門。

  看守他的犯人。

  但他看得最緊的仍是自己心裡的那扇門。

  那裡面裝滿了疑慮、仇恨、灰暗和苦痛,他釋放不出,別人更無法介入。此刻華岫扶著他躺下,他的頭痛正是最厲害的時候,華岫軟聲勸他:「爹您睡一會兒吧,女兒會一直在旁邊陪著您的。」

  敖昆拉著華岫的手:「爹不睡,爹怕睡著了再醒來,緋兒便不在爹身邊了,緋兒,你可知這些日子爹是如何熬過來的?沒有人明白——沒有人能明白爹所受的痛苦和委屈!」說著說著,竟熱淚盈眶,絲毫也不像神志混亂的樣子。

  華岫看見敖昆蒼老的淚痕,忽然一怔,便想起自己的父親,從她失蹤到現在,一天一夜都過去了,完顏府里想必早就亂成一團,爹一定四處派人搜尋著她的下落,他肯定急壞了,他的鬢髮都已經花白,每次發急,鬢髮好像就會多染一曾霜,更白,白得讓人心疼。

  完顏府的確亂成了一團。

  派出去的人,一批連著一批,進進出出,有的是在牧場附近搜尋,有的是到尚書府打探消息,可是都空手而歸。卓尚書已經動用了官府的力量,但暫時也沒能找到線索。

  完顏松一夜沒有合眼,又從清早等到黃昏,卻全無倦意。每逢有派出去的人回來報告,說仍是沒有小姐的消息,他便氣得直拍桌子,拍到掌心通紅,就仿佛那點皮肉的疼可以轉移他的注意力,抵消一點內心的酸痛掙扎。

  府里的三位管家輪流來勸他,可誰都勸不了。

  周禮說話最老生常談,這些年他在完顏松身邊,兢兢業業,完顏松待他像自己的親兄弟一般,他說您若是累垮了身子,就算找到小姐,誰還能坐鎮指揮,如何與歹徒鬥智鬥勇救出小姐。

  完顏松只是苦笑,說自己就算受累十天半月也不會垮,總之硬是不肯合眼,就算吃飯,也只是吃幾口便作罷了。

  二管家賀晴淵負責打點的是府上的錢銀,置辦日常用品的開支,又或者是上上下下工人們的月錢,都在他的管轄範圍。而金鋪錢莊的生意,他也有插手。他是能幹的人,學什麼都快,當初隨著香錦一起來投靠完顏家的時候,他還不過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澀少年,但如今卻儼然有十足的商人架勢,一雙溜黑的眼珠,似藏著用不完的計謀。

  他拿了錢莊的帳本給完顏松,畢恭畢敬道:「前幾日的交易,有幾筆數目較大的,想請老爺過過目。」

  完顏松澀笑著接過帳目,卻不打開,只問:「大管家呢?」

  「大管家又到尚書府去了,想看看卓大人那邊是否有新的進展。」賀晴淵答。

  完顏松重又將帳目遞還給賀晴淵:「擱一邊放著,等大管家回來看吧,這些原本就是由他處理的。」

  賀晴淵不動聲色接過,暫時沒吭聲,又聽完顏松道:「我知道你是想讓我分散些注意力,晴淵啊,這幾日錢莊你多照看著,有什麼事情,與大管家商議,他處理得來的,你就不必再來問我的意見了。」

  賀晴淵眉眼輕抬,望著完顏松:「我想官府一定很快便會找到小姐的,老爺切莫過於憂心。」

  「我知道了。」完顏松淡淡地回。

  賀晴淵見完顏松似乎不願再與他交談,只好抱了帳本悻悻地退出去。心中暗嘆,怨不得人家總不看重他,說到底他也是半個外人,他的身份,又比外人更尷尬,連香錦都說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更何況他這個隨同的附屬。

  完顏松對這半個外人的確是不甚喜愛的。在公,賀晴淵是殷勤能幹的管家,能將事情打點得妥當,完顏松與他仿若僱主和學徒的關係,他沒有給他更多的親切或讚賞,只因他一早便看出了他的為人,錙銖必較,野心勃勃,並非誠實可靠。完顏松覺得,賀晴淵此人好高騖遠,貪大喜功,還總是帶著一層虛偽的面紗。略有聰明,卻聰明不足,他能看穿他,能將他掌握在手裡,亦不免對他總有些輕視。

  賀晴淵經過假山處,正看到香錦遠遠地走過來,暮色將她的白衣籠上一層淡淡的金沙。他們彼此招呼了,又說了些體己的話,這莊園裡她是他最親的人,他盯著她纖纖弱弱瘦骨嶙峋的樣子,皺眉叮囑道:「你仿佛又瘦了,可得多注意著,別捱壞了身子。」

  香錦巧笑:「也只有表哥你最關心我了。」

  眼波流盼之時,依稀看到左側的逶迤小徑有藏藍的暗影經過,香錦柳眉輕揚,只對賀晴淵說了聲我先走一步,便朝著那道暗影緊緊地追去。快要靠近時,糯軟地喊了一聲:「三管家——」

  藏藍色衫子的行人停了腳步,回頭,正是宋夜痕。

  香錦便蹙了眉,問宋夜痕道:「三管家走得這樣急,莫非有表姐的消息了?」宋夜痕喟然道:「尚書府那邊回了消息,說是在城郊綠潭澗附近找到故意被破壞的馬蹄印,極有可能是匪徒怕被追蹤到,因而搗壞了痕跡。」

  香錦喜上眉梢:「這或許是個好消息,告訴姑丈,想必能寬一寬他的心。」


  宋夜痕道:「我正是要去稟告老爺。」說著,對香錦點了點頭,以示告辭,又欲轉身往前廳去,香錦卻又喚住他:「三管家,他們真的可以將表姐平安地找回來嗎?」忽然之間語氣里竟然帶了一點柔柔的抽泣。

  宋夜痕看香錦的眼眶紅了一圈,似要哭了,急忙安慰:「我想小姐一定會沒事的!」香錦苦著臉點了點頭:「我雖然不甚喜歡表姐平素的行為作風,可她到底與我有血緣之親,我如今孤身無依,最親的人,除了表哥和姑丈,便就是她了,我一聽說她被人擄走,嚇得魂都丟了一半,明日我想到城隍廟替她求福,希望城隍老爺能保佑她逢凶化吉。」

  「如此甚好。」宋夜痕心中焦急,並不想與香錦做過多的敘述,香錦看他人雖在面前,心卻不知飛去了哪裡,實在不好再強留,只得說道:「三管家趕緊將事情告訴姑丈吧,順著那線索找下去,興許明日就可以找回表姐了。」

  「嗯。」宋夜痕點了點頭,「表小姐宅心仁厚,相信城隍老爺一定會聽到您的祈求,小姐不會有事的。」他如此又安慰了一句香錦,終於匆匆地離開了。香錦望著他的背影,想著他看她的時候那種溫柔心疼的眼神,還有他誇她的這句「宅心仁厚」,芳心大悅,捏起袖角輕輕地抹去剛才擠出的淚痕,便心滿意足地笑了。

  前廳燈火通明。

  完顏松在椅子上坐著,像一尊嚴肅的佛像。宋夜痕疾步上前,將方才周禮從尚書府帶回的消息對完顏松說了,完顏松一聽立刻拍案而起:「綠潭澗!備馬!你們都跟我去綠潭澗!就算人不在那裡,方圓十里,百里,我都要翻個遍!一定要找到華岫!」

  宋夜痕側跨一步站到完顏松面前,作揖道:「老爺,讓我帶人去綠潭澗吧?那匪徒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有何意圖,老爺若是貿然前去,中了對方什麼圈套豈不更加糟糕?」完顏松一聽,覺得宋夜痕所言在理,可是卻蹙眉看他:「你能將我女兒帶回來嗎?」

  「老爺對我有知遇之恩,此番小姐有難,我定當竭盡全力,我雖不敢誇口說必然會找到小姐,但若是真的找到了,便就赴湯蹈火,以死相護。」宋夜痕的一雙星眸之中,明光若霞,在這天已微黑的黃昏,好似兩盞引路的橘燈,有一種沉靜且給人溫暖的踏實之感。完顏松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需要多少人手,你隨意調遣,路上小心。」

  「是——」

  宋夜痕跨出前廳的門檻,不禁黯然地舒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其實毫無把握,但看著完顏松故作堅毅,卻其實已經憔悴不堪的樣子,他不免覺得難受。他知道他說的都是真話,肺腑之言,他真的會竭盡全力救華岫回來,可是,他救華岫的目的,卻不僅僅是為了完顏松,還為了他自己。

  為了他心中疑惑與牽掛。

  他有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問題,積在心裡,積成疾。華岫或許就是那妙手回春的大夫,是他難能可貴的希望。

  ——想起華岫,便又想起她刁蠻嬌憨的樣子。她那樣嬌貴的千金大小姐,哪裡是吃過苦的人,此刻落在匪徒的手裡,不知是哇哇地吵鬧著,還是嚇得花容失色珠淚翻湧呢?她有否受對方的凌辱折磨?她——

  好像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想要跪拜城隍老爺,求他保佑華岫遇難成祥了。

  心中疼惜,竟是擔憂得如同火燒一般。


  宋夜痕於是更加快了步子,急忙召集人手,風風火火往綠潭澗奔去了。那會兒華岫突然覺得耳朵發熱,心跳也加快了。小時候娘說一個人耳朵發熱是因為被思念了,而心跳加速則是她自己也在想著那個思念她的人。

  華岫的腦袋一頓,額頭差點撞到床板。睜開眼睛才發覺自己剛才竟然睡著了。剛才敖昆拉著她的手,一直不停地念叨著,也不知都說些什麼,那些字句都沒法往她的腦子裡鑽,漸漸地他說累了,睡著了,她也聽得恍恍惚惚,稀里糊塗地跟著打了個盹。此刻看敖昆睡得正沉,鼾聲如雷,她極輕極慢地將自己的手從他的五指間抽出。

  銀色的鑰匙在夜色里泛著清冷的寒光。

  華岫伸手去捻著,咬緊了牙關,索性閉上眼,猛地一扯——仿佛已經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準備。

  敖昆並沒有被驚醒。

  華岫激動得直想敲鑼打鼓去慶祝,捧著鑰匙,連呼吸的節奏都有些失控。事不宜遲,她便躡手躡腳開了房門,再將假浣溪院的那道牢門打開,門只隙開了一條縫,便有一隻手把上來,連每一寸骨節都透著欣喜。

  華岫初看到那隻手,猛然嚇一跳,差點喊出聲音來。那門縫裡接著又露出半張臉。憂心如焚的半張臉。夜的暗影將俊秀的眉眼勾勒得更加冷凝突兀,多了幾分硬朗深沉。華岫定睛一看,方知道那是卓玉辰。

  卓玉辰一直守在門口。聽著外面的動靜。他做過很多種設想,想華岫跟著敖昆去了之後會怎樣,會不會教他識穿了,一刀殺了她,或者再度對她拳打腳踢?他屏息凝神地聽著,靜悄悄的,除了青蛙與蟋蟀的鳴叫,便只剩山風嗚咽。

  深谷靜謐,仿如幽靈地獄。

  那等待著的小半日,才幾個時辰,卻燒了心,燒了魂,沒有片刻安寧。但卻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仿佛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怕錯過了。等那扇門開的時候,也不管是誰,先就衝上來,抓住了,焚心如火地往外瞧。

  芙蓉面,桃花眼,散亂雲髻,破落衣裳,慌張膽怯,狼狽得很。

  卻正是他記掛那麼久,擔憂那麼久,恨不能與之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抵死相纏,再無離棄的那個人。

  卓玉辰心念一動,跨出門檻便抱緊了華岫。

  粗重的鼻息,撩著女子耳後散亂的青絲。她被那擁抱襲擊得措手不及,僵立著,雙手只尷尬地垂著。

  頓時面色緋紅。真怕自己快要燃燒起來。


  卓玉辰喃喃地喚:「華岫,華岫,你沒事就好了!」華岫緊了緊手裡握著的鑰匙,啞著聲音道:「你——不要在這種時候——趁機——占我的便宜——好不好?快——放開我!」卓玉辰一愣,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可是偏就捨不得鬆開手,若不是懷裡的小人兒開始掙扎了,他想他是會願意就那麼抱著她,抱到老,抱到死的。

  他極不情願地鬆開手,有些尷尬,嘴上卻不饒,也想緩一緩僵硬的氣氛,便道:「你這麼瘦,硌得我手都疼了。趕明兒咱逃回去了,我帶你去吃肉。」

  華岫捏拳捶他的胸口:「你這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轉念一想,又問,「大嫂呢?她可還好?」

  卓玉辰道:「她沒事,在屋裡歇著的。敖昆沒有為難你吧?他現在人呢?你怎會拿到他的鑰匙了?」連發三問,華岫卻沒有心思仔細回答,只催卓玉辰回屋裡將顧愁煙接出來,三個人摸著夜色,又不敢點燈,一步一步極為小心,貓著腰穿過院子,輕輕地拉開門栓,門外是一片空地,月色正朦朧,照著地面反射出慘白的銀光。

  華岫抑不住激動,低喊了一聲:「我們逃出來了!」背後卻猛地傳來呼應:「你們想逃到哪裡去!」聲音洪亮,驚起屋頂上一排棲息的雀鳥。鳥鳴聲與振翅聲衝破雲霄,仿如巨浪拍打著岑寂的山谷。

  三個人面色一僵,不用看也知道是被敖昆發現了。

  華岫處在最前面,哇啦一下跳起來,大喊:「快跑啊——」第一個字剛迸出,雙腿已經像兩隻船槳似的划動起來。說時遲那時快,身後的兩個人也緊跟了她的腳步飛跑,穿越身前的空地,朝著山谷的出口狂奔而去。

  此時敖昆的頭疼勁已經過了,神志也清醒了,醒來看腰上不見了鑰匙,又聽到門外窸窣的響動,心中已猜到八分,他追出來一看,正看到華岫開了門跨出去,他一腔怒火噴薄,粗聲大喝,嚇得他們拔腿便跑。

  他亦提起擱在門邊的銀斧頭,緊緊追去。

  蒼茫的夜色,蒼茫的叢林,坑坑窪窪的山路,高高低低的腳步,拼織成一道亡命猙獰的圖。

  華岫雖是女子,但平日鬧騰慣了,手腳也還靈活,一時跳過攔路的朽木,一時貓低身子鑽過岩洞,勉強也算應付得來。顧愁煙顯然並不及她,跑了一陣便雙腿發軟,呼吸都亂了節奏。卓玉辰只得帶著她。挽著她的胳膊,半拖半扶的。兩個人跑得比一個人更艱難。時不時都落在後頭。華岫便不斷停下步子來催促他們,生怕敖昆追上來。

  那山谷極小,片刻就穿過了,谷口外卻是山路逶迤,叢林迷亂,時而是陡峭的山坡,時而卻變成嶙峋的石梯延伸向下。他們根本辨不清方向,只知道見路就走,常常有陷進泥潭或被樹根絆倒的時候,摔了便再爬起來,片刻都不敢消停。

  最後是顧愁煙終於捱不住了,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晃著手,含淚抽噎:「我,我走不動了,你們先逃吧,逃出去再找人回頭救我,莫要讓我這包袱拖累了你們。」華岫說話直,拉起顧愁煙:「你這一趟若是被敖昆抓回去了,鐵定是沒命了,哪還有機會等到我們再來救你!」

  顧愁煙心裡也發急,可是雙腿卻輕得像浮雲,無力再支撐腐朽的上身,無論華岫怎麼拖她,她都坐在地上起不來。卓玉辰一直在環視著周圍的環境,少頃他對她們輕聲道:「這山林崎嶇,敖昆想必也正在找路子,一時半會未必追得上來,我們在此休息片刻吧。」

  華岫早已經累得不成樣子,聽卓玉辰這樣一說,身體裡面的懶蟲仿佛是得到蠱惑一般,立刻便肆意侵蝕起來,她也將腿一折斜著便坐到了地上,正好身旁有一棵樹,她整個人都抱上去,頭抵著樹幹直喘氣。


  卓玉辰蹲下來扶著華岫的肩:「你還好嗎?」

  華岫憋了整夜的委屈和恐慌,卻在那些險惡重重兵荒馬亂的時候無法宣洩,此時稍微緩一緩,被卓玉辰這樣軟聲一問,眼眶立刻紅了:「不好。我一點都不好!我好想家裡的鵝毛被石青枕,好想廚子做的瑪瑙酥和東坡肉,好想聽我爹罵我闖禍精搗蛋鬼,甚至好想跟那個討厭的三管家吵架!可是我這會兒卻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看見明日的初陽,卓玉辰,我們如果逃不掉怎麼辦?如果被敖昆捉回去,他把我們炸了煮了吃了,怎麼辦?」

  說著說著,淚珠像雨點似的,嘩嘩往下掉。有幾顆落在卓玉辰的手背上,沁涼。卓玉辰弓著身子去看華岫的臉,抬起衣袖替她拭淚:「傻姑娘,白天你抱起石頭要砸敖昆的腦袋的時候,不是挺勇敢的嗎,這會兒怎麼又哭鼻子了?」

  「你還說——」華岫抹了一把眼淚,抽噎著,「我真的是要砸他的腦袋的,我都做好心理準備了,就算砸得他腦袋開花,腦漿都迸出來,我也會忍著不噁心。可是——可是我砸偏了!我只砸到他的肩膀——」

  「砸——砸偏了?」

  竟然是砸偏了?——華岫哭哭啼啼的,其實並沒有說笑的意思,可卓玉辰卻覺得她這番話配合著她此刻撅嘴撒氣的表情,非常可愛又可笑,雖然是火燒眉毛的緊要關頭了,他卻還是忍不住心猿意馬,凝神欣賞起面前女子眉宇間的嬌憨。

  旁邊傳來幾聲咳嗽。

  顧愁煙指著左面一塊岩石:「我認得這石頭,從這裡再往西走一點,便是綠潭澗了。」卓玉辰溫柔的眼神掃過來:「你還能走嗎?」顧愁煙咬了咬牙,點頭,便作勢要起身,卓玉辰連忙過去扶她,她隱忍的拳頭落進他的掌心,眼神輕輕一漾,似無還有地望了望他,只低頭抿嘴不語。

  華岫也扶著樹幹站起來,深吸了一口氣,他們便繞過那塊岩石,向西去了。那時天邊已經有些微柔光,魚肚白漸漸凝起,正好為他們辨認方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契機。清晨的山林席捲著濕土與青草的芳香,似要將緊張的氣氛緩一緩。

  才走了沒多久,便聞到嘩嘩的流水聲。卓玉辰記得綠潭澗里是有瀑布的,很小的一簇,從高高的山崖上懸掛下來,就像幾股銀色的絲線。只要出了綠潭澗,便有大路可行,屆時如果運氣好,興許會遇到過往的行客,有旁人在場,敖昆定然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卓玉辰醒了醒精神,笑容也有了。蒙蒙亮的天空,牽著暗色的紅雲朵朵,像錦緞似的鋪開。

  這時,華岫忽然喊了一聲,踮起腳指著前方:「你們看,那裡有炊煙,興許是有人居住呢!」卓玉辰和顧愁煙都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確看到漠漠的林間有灰煙升起,裊裊娜娜,仿佛低舞。

  他們又朝前走了幾步,才看到他們原來是到了綠潭澗的上方。那條銀絲瀑布,正在腳下隆隆地垂著,落進山澗底下的一汪清潭。山崖算不得高,但出澗的路只有一條,必須下到澗底才可以。

  而那一方炊煙,則是從對面的山頭升起的。中間正好隔著一條狹窄的綠潭澗。他們便無暇再顧及那煙,只忙著四處尋路。最後還是華岫眼尖,總算看到一簇矮樹與綠蘿交纏之處,遮掩了一條細細的黃泥路。

  其實大概也並非真的開鑿了那樣一條路,許是山裡的人走的次數多了,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踩出來。華岫招了招手:「你們快過來,我找到路了。」卓玉辰和顧愁煙互望一眼,給了對方一個寬慰的笑容。卓玉辰便摻著顧愁煙往路口上走。哪想走了沒幾步,抬頭再看華岫的時候,卻驚覺她的臉色已經變了,嘴微微張著,嘴唇發顫,像有話要說,他疑惑問:「華岫,你怎麼了?」


  華岫的手抬起來,指著卓玉辰,又像是在指著他身後的某一處。卓玉辰心頭一凜,仿佛是會意了,轉頭一看,只見右手提著斧頭的敖昆離他只有幾丈遠,一雙陰森的眼睛,射出囂張的鄙夷,嘴角還帶著邪笑。

  「你們還能逃到哪裡去呢?」敖昆突然放聲大笑,那笑聲猶如失控的洪流,漫捲著滾滾黃沙,像柱子似的撞過來。卓玉辰急忙推了顧愁煙一把,大喊道:「你們先走!我攔著他!」說罷,撿起身旁一根碗口粗的大樹枝,雙手抱著,舉在胸前。

  「我不走——」兩個女子異口同聲。一前一後,彼此互看了一眼。

  卓玉辰心裡著急,恨不能將她們倆都綁起來扔走。可她們不走,他卻沒有辦法。索性又扔了樹枝,一把拉住顧愁煙,衝到華岫面前。華岫還在發怔,聽卓玉辰催促,方才回過神來,她便讓出半邊身子,讓顧愁煙走在最前頭。

  顧愁煙蓮步驚顫,一腳踩在那幾個腳印拼接的斜路上,清晨的霧氣濕了黃土,極滑,幸而卓玉辰拉著她,否則她只怕要骨碌碌滾下去了。就在那當口,敖昆已經到了近前,手中的斧頭高舉起,猛然就要落下來。

  華岫頓時嚇得亂了章法,只覺眼中寒光熠熠,似要將她融化掉。她不知如何閃躲,卻見卓玉辰赤手空拳迎上去,抱住了敖昆高舉的右手,轉頭嘶聲對她喊道:「你帶少夫人先走!」華岫慌了,也不知應不應該聽他吩咐,腳似要跨出去,卻又似被牽絆著,邁不動。忽然聽敖昆罵了一聲:「不知死活的小子!」那大袖一甩,連帶著卓玉辰也被他推開,正好踩到了一塊鬆軟濕滑的泥,身子一晃,便朝著下坡方向的草叢裡滾去。

  顧愁煙驚叫:「卓少爺——」立刻俯了身跨出一步想去拉住他,誰知面前看似密密實實的草叢,卻竟然是空心的,她一腳踏出去,用力也猛,竟無法站住,也順著卓玉辰滾落的方向掉了去。

  兩個人瞬間便被野草與樹叢淹沒。

  華岫驚得連哭喊都忘了,看著方才那幾叢被壓過的野草痕跡,似有荊棘,上面還掛著兩塊碎布,都是卓玉辰的衣角,她心頭一沉,因為過分驚恐而產生的呆滯反倒減退了不少,又看敖昆轉過身來盯住了自己,她開始後退。

  她每退一步,對方便逼近一步。

  她的手在慌亂中觸到一叢乾枯的樹枝,想必是從上面掉落下來的,她猛地扯起那樹枝,朝著敖昆狠狠地揮去。

  因為過分地用力,手掌被樹枝劃出了好幾道血痕。

  敖昆舉起斧頭來擋,將那樹枝砍得七零八落的。然後方看到華岫已經跑出了一段距離,他冷笑幾聲,再度追去。

  華岫開始朝著有朝陽的東方跑。那是跟綠潭澗相反的方向。她不知道她能跑到哪裡去,跑多遠,但只是一再地撥開面前攔路的斷枝與殘叢,深一腳淺一腳地奔逃著。越是跑,眼中的血絲越是積聚。

  眼淚亦無聲地滑落。不間斷。可是她卻沒有心思去擦。只任由它們將她蒼白凌亂的臉覆蓋著。


  突然,額頭一疼。

  竟是撞上了什麼不軟不硬的東西。隨即雙臂傳來被環抱的力度。有人抓住了她?華岫嚇得雙手亂揮,想要推開,卻被箍得緊緊的。

  她想她一定是被敖昆追上了。

  她幾乎可以想見對方高舉銀斧,斬落她的頭顱的情形。她哇哇地哭喊著:「不要殺我!不要殺我!」雙腿一軟,整個人都向前栽倒了去。卻依稀聽到有個溫柔的聲音:「小姐,你別怕,是我——」

  華岫還在哭,還在鬧,她已經可以確定自己此刻是被人捉住了,對方的手鉗著她的肩,她因為過度驚恐而搖搖欲墜,栽進對方的懷裡。可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卻不像敖昆,只像驟雨過後的艷陽,像風雪之中一簇熊熊燃燒的火。

  是錯覺嗎?

  華岫恍恍惚惚地抬起頭來,一面仍然聽到對方軟聲的安慰:「小姐,別怕,是我——」她的視線里漸漸映出一張沉著而英俊的臉,眼中柔光陣陣,熒熒明亮,亮得仿如高山上的積雪,那麼純淨,那麼無畏。

  華岫的嘴唇動了動,卻好像不夠力氣,直到猛地呼吸了好幾口,稍微緩過來,才發出聲音:「宋夜痕?」

  「真的是你?宋夜痕?」

  她忽然間又哭又笑,顧不得自己渾身有多髒多狼狽,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別,身子一傾,便抱住了對方。

  少年宋夜痕的一身素衣被華岫的擁抱染成了花色,大片小片的污點都在前胸後背盛開著。

  他拍著她的肩,如釋重負:「我終於找到你了。」

  原來剛才華岫在綠潭澗上方看到的炊煙,正是宋夜痕等一行人歇腳的時候,支著火架子烤肉吃,兩處山頭之間隔了一個綠潭澗,並不遠,也有路相連著。宋夜痕朦朦朧朧聽到有人放肆的狂笑,也夾雜著女子驚恐的呼聲,他怕錯過任何的線索,因而趕忙吩咐了眾人分頭來找。

  兩處山頭,綠潭澗底,此刻都有完顏家的人。

  不過還是宋夜痕最先找到了華岫,看她像迷途羔羊似的亂沖亂撞,他忍不住心裡發疼,上來攔了她,依稀是想抱著她在懷裡柔聲安慰的,可卻還是覺得不妥,便只用雙手扶著她,彼此的身體保持著距離。可她自己倒是哭著撲過來,他嗅到她發間殘留的潮濕與朽木之氣。

  他亦回抱著她。

  表情尷尬,動作也有些僵滯。

  忽然,宋夜痕見近處出現了一個隱約的輪廓,對方手裡的銀斧頭鋥亮,飛快地逼近。他一把撥開華岫,道:「你先躲起來。」話音才落,便向著那斧頭迎上去。

  一掌劈出,正中敖昆的手腕,敖昆的手一松,斧頭咣當落地,斧柄砸到他的腳尖,他向後退起,跳開了三尺。

  宋夜痕竟是會武功的!

  雖然並非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高手,武功與敖昆只是不相伯仲,但那氣場卻瀟灑恢宏,亦沉著,穩穩地應對,舉手投足都是淡雅。拳拳用勁,招招不讓,飄逸之中,更不乏雄渾蒼勁。那敖昆被逼得沒有機會彎下身揀他的斧頭,他沒了斧頭,勝算更是少了幾分。

  華岫看著看著,心下寬慰,到底也是年少不識愁,便已然忘了之前的苦痛,有笑容露了出來。伸手抹了一把眼淚,又拿袖子擦擦額頭的汗,因為滿臉都是泥土灰塵,那樣一擦,倒是更加濃墨重彩,花得不成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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