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皎若雲間月

2024-09-12 21:29:54 作者: 語笑嫣然
  華岫和卓玉辰一同回到席上,神情都有些尷尬,挨著坐了,也不說話。斜對面坐著一同前來赴宴的香錦,看華岫那副窘迫的模樣,忍不住打趣道:「表姐與卓少爺真是般配,就仿佛那觀音座下的金童玉女似的,堪堪地羨煞旁人呢。」

  不說還好,這一說反而讓華岫和卓玉辰更尷尬了。華岫掃了香錦一眼,道:「我看表妹是恨嫁了吧?趕明兒讓爹給你挑一個如意郎君,八抬大轎將你娶回家。」香錦以團扇掩面,嬌笑道:「表姐是取笑我吧?若真要嫁,八抬大轎我是要不起的,我只願和自己心愛之人粗茶淡飯,相敬如賓。」

  言辭間,顧盼的眉眼已落到人群里的某處。華岫扭頭看去,只見宋夜痕一身錦衣,那打扮較平時華麗了幾分,更加顯得長身玉立,俊朗非凡。他正捧了一隻純金打造的彌勒佛,遞給完顏松,完顏松又再呈到卓尚書手裡,那一交一接,雙方都笑得開懷,周圍看熱鬧的人也越擠越多,紛紛讚嘆佛像的價值連城,工藝精湛。

  完顏松聽到眾人的美譽,笑得合不攏嘴,時不時以讚賞的目光投向宋夜痕,便是在誇他辦事穩妥又有效率,宋夜痕只淡淡地笑著,旁邊有人忽然擠過來撞了他一下,他便索性讓了讓,站出了那一圈圈圍觀的人潮。他拂了拂袖,向四周一打量,正遇上華岫那雙顧盼生輝的眼。

  四目交接,兩個人俱是一怔。

  華岫急忙扭轉了身,低頭便看到碗裡多了兩顆珍珠丸子。卓玉辰笑道:「你愛吃的。」華岫道:「謝謝。」夾起來輕輕地咬了一口,腳步聲已經從背後傳來。「小姐,表小姐——」宋夜痕禮貌地招呼道。

  香錦招手:「宋大哥到這邊來坐吧。」

  宋夜痕低頭:「這裡是貴賓席,我的位置在那邊。」他指了指旁邊那桌。香錦起身,道:「像我這樣寄人籬下的都可以坐這裡,宋大哥是姑丈身邊最得力的助手,又有什麼理由不能坐?」

  華岫輕輕地嘆了一聲,道:「表妹的一番好意,你就領了吧。反正這圓桌還空著。」

  卓玉辰看華岫也開了口,他便順著她,亦幫腔道:「如果是我這當主人的邀請你,你總該不至於還拒絕了吧?」宋夜痕只怕越推辭越尷尬,便道了謝,在香錦的旁邊坐了,香錦喜上眉梢,臉色也紅潤了幾分。

  席間卓玉辰不斷地給華岫夾菜,鴛鴦天闕、青龍臥雪、蜜汁銀芽、水晶蝦、琉璃菌……各色的美食紛紛擺到了桌面,丫鬟每端上一道,卓玉辰便會斟酌一番,華岫愛吃的他便給她放進碗裡,華岫不愛的,他絕對不會多碰一下。香錦便悄悄地對宋夜痕說:「你看卓少爺真是心思細密,對表姐的喜好都瞭若指掌。」聲音不大也不小,剛好夠傳進華岫和卓玉辰的耳朵里。卓玉辰對香錦笑了笑,華岫卻怎麼也笑不出,眉頭反倒越皺越緊,就算極力控制,還是忍不住探尋宋夜痕的目光,一撞上去,就仿佛心裡那幾根凌亂的弦被猝不及防地撥動,嗡嗡地亂響成一片。

  漸漸地,腹里已有七分飽,華岫便擱了筷子,看完顏松仍和一眾達官貴人談笑風生,心下無趣,只悶悶地拿手指輕敲著桌面。不一會兒便聽香錦道:「宋大哥,想是這裡太吵鬧,我覺得有些不適,我想先回家休息。」

  宋夜痕想了想,道:「我送你吧。」

  華岫卻倏地站起來,對宋夜痕道:「萬一待會兒我爹有什麼要緊的事,卻找不到你,那可怎麼辦?我看她這模樣想必還能走路吧?你送她去門口,上了轎子便有轎夫照應著,到了家門口還有李成安來接著,何必你又跟她跑這一趟?」

  宋夜痕隱隱覺得華岫是故意刁難,可想一想又覺得她說的並非沒有道理,他既然是跟著完顏松來的,自然得隨時候著,等待差遣,便對香錦道:「表小姐,我送你去乘轎吧。」香錦頗為不滿,暗暗地白了華岫一眼,又對卓玉辰行了禮,緩緩地穿過垂花門去了。上了轎子,放下帘子,卻還捨不得,又掀開,道:「宋大哥,再過幾日,便是月神誕,聽聞翡翠莊園那邊會有焰火看,你陪我去,好不好?」

  宋夜痕略一思忖,道:「如果沒有別的事絆著,我就陪你去吧。」

  香錦得此承諾,心下歡喜,身體的不適立刻去了三成,轎夫抬著轎子一路穿街過巷,黃昏的秋風拍打著轎簾,時不時散落幾縷進來,在那小小的空間裡盤旋著。到了完顏府門口,香錦自己將轎簾一掀開,便看到賀晴淵在側巷口與人比劃著名什麼,表情有些慌張,一面說,一面向左右張望著。

  香錦好奇,下了轎子走過去,賀晴淵正好望過來,看見她,立刻對面前的人低吼了一句,那人便悻悻地拂袖走了。香錦看那人背影,隱約是做青銅生意的姜奎,香錦問:「姜老闆來找你做什麼?」

  賀晴淵反問:「你這麼早就退席了?」

  香錦道:「我累了,想回家休息。」賀晴淵卻譏謔道:「家?這裡幾時成了你的家了?」香錦嗔他:「表哥,我知道你一直怨姑丈不重視你,可是,你卻也在生意上撈了不少的好處了吧?」

  賀晴淵冷眼掃過:「我是拿回我應得的。這幾年我為他完顏家盡心賣命,得來的卻少之又少。那老頭子從來不顧念我與他也算親戚一場,對我呼之則來,揮之即去。那周禮病得只剩半條人命了,他卻捨得天天拿靈芝給他吊命。我為了金鋪的生意累死累活,流連病榻的時候,他怎麼說?他只知道責備我誤了工期!」

  香錦聽了直嘆氣:「說到底,你我都是寄人籬下,是外人。」

  賀晴淵又道:「外人?那宋夜痕不是外人嗎?可是老頭子對他卻器重得很,我看他是打算將他升做大管家了吧?他對這外人,可比對你、對我,都要好許多倍呢?」香錦聽賀晴淵這樣說,心裡雖然也不是滋味,但又想到宋夜痕十分得完顏松的器重,也忍不住替他高興,零星有幾點暗喜的滋味湧上眉梢,卻被賀晴淵看穿了去,說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對宋夜痕的那點心思,但他心裡是如何盤算的,你知道麼?他那樣精明的人,對你好也不見得是真心。」

  香錦撅著嘴:「你胡說,宋大哥對我,怎會不是真心?」想起他曾經盛讚她的美貌與琴音,他不惜花重金買稀音琴相贈,他總是在她憂傷難過時耐心地開解她,又一次一次為了維護她不惜與華岫翻臉。這一切一切,若不是真心,如何做得出來?他大概是這園子裡為數不多的真心待自己的人吧?自從爹娘死後,那種漂泊孤苦的感覺漫天席捲了她,她以為天大地大,再也得不到安穩和寧靜,以為這一輩子都要在悽愴與哀傷中度過,是宋夜痕的出現改變了她的悲觀憔悴,他的身影沉實而安穩,他的眼神多情而溫暖,他讓她願意除去一身防備,將緊閉的心門,微微敞開一點,接納他,只為他。

  想著想著,霞雲已飛上兩頰。

  同賀晴淵道了別,自己一個人回到綺香閣,看見那面稀音琴,便又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番,手指所過之處,撫著的仿佛都是宋夜痕的名字。

  卓府的流水宴擺足了五天四夜,後來即便是結束了,那遍地流金的華美莊園裡,也還瀰漫著刺鼻的酒香。卓玉辰幫著父親招呼賓客,折騰得兩夜未曾合眼,筵席一結束,他便蒙頭大睡,也不知睡過了幾天的光景,甫一醒來,便猛地聽人議論說完顏府出事了。

  卓玉辰心頭一涼,揪了那嚼舌的小廝問完顏府出的什麼事,小廝看自家公子爺仿佛急慌了要吃人,戰戰兢兢地將來龍去脈說了,卓玉辰丟開他拔腿便往完顏府跑。一路上想著華岫那張如花似玉的臉,想她會不會已經哭成了淚人,便一個勁恨自己貪睡,沒能早一點飛撲到她的身邊。

  華岫是在一日清晨醒來,聽到那令她膽戰心驚的消息的。完顏府最近鑄造了一批金器,包括戒指、髮簪等精巧的小首飾,也包括金屏、金爐等大件的裝飾器物,其中最奢華的兩件,一是穆親王府訂造的六角雲紋大方鼎,另一件便是作為賀禮送給卓尚書的那尊笑面彌勒佛。可是這一批鑄造的金器,銷售之後卻陸陸續續有人將貨退回,原因是他們發現器物並非純金鑄造,裡面摻雜了一種名曰金鏽砂的物質。

  金鏽砂是一種被研磨得極細的沙礫,本身為灰黑色。它獨特的屬性使它可以與純金相熔合,一些不誠實的商家往往用它摻雜在純金之中,鑄煉出純度只有七八成、甚至更低的假金器。

  純金業一直是流蒼國極為重要的經濟命脈,因而歷代朝廷都明令禁止,不許任何商家在金器鑄煉方面造假,一經發現,必將嚴懲不貸,情節嚴重者,甚至會是殺頭的禍。


  昨日,穆親王府那邊有人不慎撞翻了方鼎,哪知道方鼎摔落之後不僅出現了裂痕,而且外皮剝落,裂痕處還隱約可見黑色的金鏽砂的紋理。穆親王因此勃然大怒,指責完顏家不誠實經營,其實最氣的還是自己臉面掛不住,他畢竟是地位顯赫的王爺,怎能容許區區一個生意人在太歲頭上動土。

  當天下午,官府便派了一隊人馬過來,將完顏府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帶走了完顏松,以及全權負責此次金器鑄造的三管家宋夜痕。

  霜天府尹溫兆棠開堂公審,但幾番盤問,仍是疑點重重,最終也沒個定論。府尹驚堂木一拍,下令將完顏松與宋夜痕收押在監牢里。華岫在旁聽審,急得丟了半隻魂,若不是紫琳摻著她,她便要昏倒在公堂前了。

  此時,華岫在廳中坐著,臉色蒼白得厲害,因為一宿沒睡,眼眶也微微紅腫著,嘴唇發白乾裂,卻連一口水也喝不下。她時不時起身踱步,朝門外張望著,等著下人來回報消息。完顏松認識不少的京都權貴,有一些平時與他稱兄道弟,交情匪淺,華岫情急亂投醫,便差了人四處求救,希望那些平時聽她喊了一聲世叔伯的權貴們此刻能加以援手。她是女兒家,完全不懂生意之道,這會兒著起急來,卻只能冀望他人,自己再是想出力,也無從下手。大管家周禮病得不省人事,完顏府能派得上用場的,便只有二管家賀晴淵,他一大早已經出門奔走了,臨走前直說小姐放心,我定必竭盡心力,讓老爺平安無事地回來。

  華岫哭哭啼啼,仿佛自己的靈魂也隨著父親一起,被拴在那囚牢之中,聽說大凡是監牢,便都是血腥陰森的,進去的人無論清白還是有罪,都難免要吃一頓打,甚至或許遭受更可怕的刑罰,華岫不敢細想,低頭看自己顫抖無力的雙手,掌心道道細紋,每一道就仿佛是用皮鞭抽出來的。

  深深的,很疼。

  啪嗒啪嗒。眼淚刷刷地落進掌心裡。那鹹鹹的滋味覆蓋著,沒有傷,卻反而幻覺比傷口上撒鹽還疼。

  恍惚間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華岫——」她愕然地抬頭去看,只見光影斑駁的室外有人飛奔而來,細細的灰塵隨著他的行動在他的頭頂翩然跳躍。她頓時心裡翻湧得更難受,哭得也更厲害了,起身撲進對方的懷裡,嚶嚶道:「卓少,怎麼辦?我,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救我爹!」

  卓玉辰輕輕地撥開她額前散落的幾縷劉海,柔聲安慰:「你別擔心,我已經派人去疏通了,至少這會兒伯父在監牢里是沒有人敢動他一根毫毛的。」

  「真的?」華岫淒淒地望上去,卓玉辰的一雙漆黑瞳仁,盛著楚楚可憐的自己。他道:「這件事情一鬧開,我爹也把家中那尊彌勒佛摔了,他本想把佛像一起交出去,作為呈堂證供,我好不容易攔了他。其實我爹平日太過正直,凡事都一板一眼的,容不得半顆沙子,他這樣激動,也是心有痛惜,但好在他凡事都肯聽我三分,我便說服了他,給伯父和完顏家一個追查真相,洗雪沉冤的機會。」

  華岫急問:「他怎麼說?」

  卓玉辰道:「完顏家的生意,無論金鋪還是錢莊,在霜天城都是數一數二的,這麼些年以來,其品質和名譽,也是有口皆碑。許多人都不相信你爹會以金鏽砂造假,欺詐百姓,聽說在公堂開審,狀師也以此為理據,力求府尹大人徹查,不可妄下判決。」

  華岫噙著淚,微微點了點頭:「是的,當時我亦在場,狀師的確是這樣說的。可是,溫府尹偏不肯釋放我爹。」

  卓玉辰抬起袖子,輕輕地為華岫拭淚:「你別哭了,我已經央求我爹去為伯父疏通,相信以我爹在朝廷的地位,應該可以暫且將伯父擔保出獄。到時候再徹查此事,伯父定然可以揪出元兇,給官府一個交代。」

  那一刻,華岫覺得,仿佛窗外的萬千明媚都將卓玉辰照著,照得他恍如天神一般勇猛,卻又有著這世間最柔軟最親切的眼神,她含淚帶笑:「卓少,謝謝你。」卓玉辰澀然一笑:「你我之間,何須言謝?」


  紫琳端了一碗翠玉雪梨羹進來,見卓玉辰那樣抱著華岫,便故意咳嗽了兩聲,卓玉辰極不情願地放開了懷中的人兒,轉頭道:「這是給你家小姐的午膳嗎?怎麼就這一碗羹湯?怎會有營養?」

  紫琳道:「不是午膳,是早膳。又或者,是昨天的晚膳。唉,總之,小姐這幾天哪有吃什麼東西。」

  卓玉辰立刻皺了眉頭,看著華岫,華岫便道:「眼下這番光景,我如何吃得安穩。」卓玉辰端起碗,捧到華岫面前,說是哄她也不是,說是嚇她也不是,總之費了好大的勁,才總算勸得她將那碗雪梨羹勉強吞了。或許是那一點細細軟軟的食物敲開了她的胃,她那才覺得肚子裡翻江倒海,空得難受,冷汗珠子都冒出來了。

  卓玉辰急忙派人去請大夫,又想打橫抱起華岫,抱她回屋躺著,華岫卻不肯,說自己要在此等消息,卓玉辰拗她不過,只好將她放在廳角的軟塌上,她的身體一接觸到榻上鋪著的狐皮,便覺得周身虛弱酸軟,連眼皮也抬不起,昏昏沉沉地便睡了過去。大約睡了兩三個時辰,中途還有大夫來診脈,她也渾然不知,後來是被噩夢纏住了,哭喊起來,方才猛地驚醒坐起。

  那時,正好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老爺回來了!」

  華岫踉踉蹌蹌奔出去,看見完顏松一臉倦容地走進來,她也不管是夢還是真,眼淚嘩嘩地便涌了出來,撲過去一頭埋進父親的懷裡,仿佛暴風雨中受苦受難的雛鳥終於找到了可以棲息的羽翼,完顏松拍著她的頭:「傻孩子,爹沒事,爹這不平安地回來了嗎?」

  華岫抽噎著抬起頭來,正看見完顏松背後站著的宋夜痕,他的衣服上染了泥,還破了口子,甚至依稀可見皮肉上綻裂的傷痕。華岫猝然一驚,脫口問道:「他們在牢里用刑了?」完顏松淡淡地轉了頭,似有還無地看了一眼宋夜痕,只對華岫道:「放心,爹沒事,一點傷也沒有。」

  完顏松想起在監牢的時候,官差要用刑,宋夜痕拼死將他護著,直說所有的刑罰他一力承擔,那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他看了不免心軟。可是此次禍端,嫌疑最大的卻也是宋夜痕,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他知道自己是很難摒除芥蒂,再像從前那樣信賴他了。他對他的傷不聞不問,只吩咐下人去將二管家找回來。

  華岫看著宋夜痕,總覺得他那樣隱忍,好像是受了無盡的委屈。一時間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卻聽門外傳來一聲吆喝:「各位請讓一讓!」眾人循聲看去,只見卓玉辰灰頭土臉地捧了一碗藥進來,他仔細地盯著那藥碗,生怕灑出一滴,專注得兩隻眼睛都快掉進去。他看完顏松回來了,華岫也醒了,心裡高興,急忙把藥碗放在桌邊,對華岫道:「你看,我是不會騙你的,對不對?」

  華岫看著卓玉辰一臉孩子氣,鼻尖和下巴都沾了灰,模樣很滑稽,忍不住噗哧一笑,道:「你這是鑽地洞裡捉老鼠去了嗎?」一面說,一面掏出絹子給他擦拭。隔得近,動作又溫柔,不免惹得卓玉辰心猿意馬,堪堪地盯著面前如水的眼眸,有些痴醉。他一把握了她的手,也不管周圍有多少人在場,只顧自說道:「你別怪紫琳,是我堅持要去廚房給你煎藥的,她不讓我去,可她哪裡攔得住我。」

  完顏松皺眉問:「你這是怎麼了?又病了?」

  華岫趁機抽回被卓玉辰握住的手,挽上父親的胳膊,道:「沒事的,爹一回來,女兒什麼病都好了。」

  卓玉辰亦解釋道:「伯父請放心,剛才大夫已經來瞧過了,說華岫只是氣虛,給她開的是補氣血、健脾胃的藥。倒是她這兩天擔心您的安危,不吃不睡,憔悴了不少。」

  完顏松心疼華岫,好言又對她關慰了一陣。也知道自己能夠暫時脫身全靠了卓家父子,心下感激,對卓玉辰也很是熱情,看卓玉辰一身狼狽,便著人帶他去梳洗換衣,要留他在家中用膳。

  廳里的人陸陸續續散了,華岫看宋夜痕始終一語不發地站著,眉頭一皺,上前道:「找人替你清洗了傷口,讓大夫瞧瞧,好生歇著吧。」雖然是不冷不熱的語氣,但言辭間的關切卻藏不住,宋夜痕張了張嘴,卻又閉上,仿佛有滿腹的話,又不知如何啟齒。隨即便聽完顏松道:「照華岫說的去做,你退下吧。」


  「是。」宋夜痕轉身出了大廳,腳步有些蹣跚,那背影仿佛也儘是蒼涼。他知道完顏松此刻不再信任他,原本他一心冀望著離開了監牢便輔佐完顏松徹查此事,但完顏松卻對他說不必插手,顯然已是防著他。這一批金器,從工藝設計的草圖繪製,到最終成品的運輸銷售,都是由他監管,縱然他沒有中飽私囊,以金鏽砂造假,但怎麼也難逃瀆職之罪。

  他狠狠地嘆出一聲,便覺胸前傷口隱隱作疼。看面前暮色漸漸沉落,庭院寂寥,清冷得堪比月中宮闕,他哀從中來,腔子裡似積滿鬱結難消。他輕點上燭台,解開衣衫,將金創藥緩緩地塗在傷口處。那些裂開的皮肉,每觸碰一下,就有火燒火燎的刺痛感襲來,他額上漸漸滲出豆大的冷汗。

  忽然傳來咚咚咚的一陣敲門聲,宋夜痕以為是方才主動請纓為他找大夫的小廝回來了,便仍赤著上身前去開門,門一開,竟見華岫端端地站著,對上她錯愕的眼神,瞳仁中泛起輕微的漣漪。

  華岫看宋夜痕此番模樣,不禁有些尷尬,方才在一路上忖度了許久的台詞紛紛打亂,不知如何開場,只好慌慌地說道:「我,我來看看你……」宋夜痕一面轉身去拿外衣,一面吞吐道:「請進來坐吧。」他一轉身,後背的傷口便烙進華岫的眼裡,華岫暗暗顰眉,憤然道:「案子尚未判決,他們怎能如此對你!」

  宋夜痕的背影忽然頓住,雖不回身,卻也不難臆想出他此刻面容上的複雜,他問:「你這樣說,是相信我嗎?」

  華岫只看著那幾道令她心痛如絞的傷口,漸漸地想起來自己來此的目的除了是要詢問他的傷勢,也是要當面問他,究竟有沒有做出對不起完顏家的事情。她細聲呢喃,聲音幾不可聞:「那你——有沒有做過呢?」

  「沒有!」

  沒有——這兩個字短促而有力,仿如鐵器落在地上,錚錚然。宋夜痕抑不住激動,猛地轉過身來,卻因為不慎牽扯到傷口,疼得厲害,撫著胸口喘息著倚在桌邊。華岫急忙上前想扶住他,可是又看見他裸露的上身,頓時面頰燒得緋紅,一顆心砰砰地跳著,伸出去的手立刻收回來,微微地側過身去,故意將視線錯開。

  宋夜痕心無旁騖,他惟一想要知道的,便是華岫如何看他,他的聲音有些發啞,鼻息很重,問道:「如果我說沒有,你會信我麼?」空氣中,仿佛有幾縷暗香涌動著,融進這茫茫無邊的黑夜裡,亦沉入案上那盞如豆的燈火。沉默像一間牢籠,將屋子裡的兩個人漫漫長長地包裹著。

  一陣風起,吹響了樓外檐角上掛著的幾隻銅鈴。

  鈴聲清越,如夢似幻。

  宋夜痕在等著華岫的回答,可是他所冀盼的聲音卻遲遲傳不進他的耳朵里,他感到茫然悽苦,仿如置身無邊的戈壁,四顧都是絕望。乾渴已經快要將他吞噬,寒冷如刀的烈風割著他,虎豹豺狼都圍困著他,肆機要將他扯成碎片。他一臉悽然,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到那時他方才知道,自己是那麼那麼地期望得到眼前這女子的認同。

  她若是也誤會他,不肯信他,他想,那麼就算將來沉冤得雪,就算破了千軍萬馬登高凌駕塵俗之上,是不是也沒有意義了?

  心忽然很痛。痛得勝過一切皮肉表象。

  痛得仿佛將要魂飛魄散。


  一輪圓月穿破層層烏雲,將漆黑的夜空照亮了幾分,也將這間小屋鍍上稀薄的銀白色。一個聲音仿如穿越了千年,跋山涉水披荊斬棘而來,柔柔地,卻堪比千軍萬馬,飛入宋夜痕的耳朵,同時已撞進他心裡。

  那聲音說:「我相信你。」

  宋夜痕已經無法形容那一刻他死而復生的喜悅,他再也按捺不住,兩步跨上前,緊緊地扶著華岫的肩,痴痴地凝望著她,笑得有些癲狂:「你?你真的信我?」華岫看了看他緊緊箍住自己的雙手,似笑非笑,柔聲道:「你說的,我就相信。」

  你說的,我就相信。

  短短的七個字,每一個字,都像蜜糖灌進心底。可是,卻又像耳光落在臉上,像尖針刺進皮肉。

  宋夜痕醒了醒神,鬆開華岫,微微地退了半步,想起自己此前對她的種種態度,忽然很恨,恨自己為何不能有這樣的盲從與孤勇。為何不能對她也說一句,你說的,我就相信。他感到無地自容,將頭沉重地垂下,道:「對不起。」

  在此之前,華岫原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對宋夜痕痴心到怎樣的程度,可是,聽說他受困在牢獄,看著他帶著渾身的傷回來,望著他委屈難過的眼神,她便知道,她的心已經替她做出了決定。

  她信他。她信自己所愛之人,絕非奸佞的偽君子。

  她勉力笑了笑,問:「為何忽然道歉?」

  宋夜痕說:「我之前那樣對你……我,我當時也是氣糊塗了,我將香錦當作朋友,看得像妹妹似的,我看她難受,擔心起來,便就不分青紅皂白,我太衝動了!」斷斷續續的一句話,華岫聽得最真切的,便是那句朋友,那一聲像妹妹似的,她曾懷疑宋夜痕對香錦有情,此刻方才知道原來並不是她想的那樣,她心中暗喜,但故意強忍著,道:「我信你,並非想交換你對我的信任。你仍是有權利懷疑我,但我也絕不會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她摔倒是她故意的,我沒有推她。」

  宋夜痕也不是不知道香錦的小心眼,亦更加了解華岫的為人秉性,冷靜之後他早就已經將事情思量遍了,心想大概他是真的錯怪了她,好幾次想對她道歉,此刻她這樣一說,他更加慚愧,愈慚愧便愈難受,一口氣湧上來,嗆了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華岫急忙順著給他抹了抹後背,就像小時候自己喝水被嗆到,爹娘都曾這樣溫柔寵溺地輕撫過她,但她的手不注意碰到了後背的傷口,反倒讓宋夜痕更難受,壓抑的顫慄傳入指尖,她一愣,佯作生氣,道:「這後背的傷你怎能處理呢,把金創藥給我吧。」

  宋夜痕起身,擺手道:「還是我自己來吧?」

  華岫瞪著他:「讓你坐下你就坐下!」說著,兩手抄在胸前,再道,「除非你想要我今晚就留在這兒,守著你不走了。」宋夜痕頓時語塞,知道自己拗不過她,惟有乖乖地坐下。華岫掏出絹子,浸了水擰乾,一點一點沾去傷口周圍的血痕,然後再將藥粉小心翼翼地沿傷口撒著,時不時輕輕地用手指去塗抹暈開,偶爾還對著傷口輕輕地吹幾口氣。

  卻聽前面的人噗哧一笑,華岫直起身子:「你笑什麼?」

  宋夜痕依舊忍俊不禁,道:「是誰告訴你,要那樣對著傷口吹氣了?你吹的莫非是仙氣不成?」


  華岫頓時又羞又氣,恍然想起自己小的時候,若有什麼輕微的磕磕碰碰,爹娘都會一面哄她,一面朝著她的傷痛處吹氣,還騙她說那吹出來的是仙氣,她信以為真,仿佛疼痛真的減輕了,長大以後才知道那不過是爹娘的寵愛,是善意的謊言。可是剛才也不知怎的,渾渾噩噩竟做出那樣幼稚的舉動,被宋夜痕一語道破,那聲音就像吹在她耳鬢,吹得她直想奪門逃走。

  她忽然俯下身去,一口咬住宋夜痕的肩膀。

  「啊——」暗夜裡少年一陣低呼,卻怕聲音傳出去被別人聽到,只好猛地握緊了拳頭,死死地忍著,挺直了背,像一尊雕像似的,眉心都擰到了一處去。那左肩上一排玉齒,狠狠地嵌進皮肉里,仿佛還要嵌進骨骼,嵌進靈魂,他強忍著身體的顫慄,望著地上,燭火映照出的兩人交錯的影子。

  片刻之後,華岫鬆開了他。但左肩上的齒痕卻是撤不去了,彎彎的兩排,如刻在石上的誓言,即便光陰流逝,卻永久無法磨滅。他知道,他將會帶著這兩排齒痕從生到死,帶入輪迴,心中竟是悸動卻又暗喜。

  華岫嘻嘻一笑,道:「我這便是報了仇了,你以後若還敢惹我生氣,我便再咬你一口。」宋夜痕看著華岫嬌憨的模樣,早耐不住心猿意馬,說話又大膽了三分:「我若是一直惹你生氣,那豈不全身都要被你咬了?」

  華岫本想反駁,卻猛然覺出那話語中的輕佻,再看面前的少年和自己隔了不過一寸遠,就算光線幽暗,也能清楚地看見他扇動的睫羽,斜飛的眉,微笑的唇,連鼻息仿佛也要扑打在臉上,她羞赧地將身子背過去,道:「誰准你胡說了?」

  宋夜痕略作沉默,低低地喚了一聲:「華岫——」女子還是背對著她,用鼻音相應。他道:「有件事情,我不想瞞你。」華岫聽出宋夜痕語態間的嚴肅,便跟著收了心,回頭來望著他:「什麼事情?」

  宋夜痕斂著眉,仿佛在給自己尋找說話的勇氣,又停了片刻,他才道:「你可還記得我曾問你有關洛雲翩的事情?」

  華岫愕然:「記得。」她更記得他對自己隱瞞了某些真相,而她還曾為了向他套問實話,不小心讓香錦喝了摻有藥粉的水,造成了彼此間第一次的劍拔弩張;後來又有接連不斷的風波,以至於她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再追究下去,她想,難道此刻他是要對我坦白了嗎?顰眉蹙額,等待著下文的開啟。

  宋夜痕輕聲一嘆,道:「那個時候我告訴你,我與洛雲翩姑娘僅有一面之緣,其實並不是實話。我們並非在風蔭相識,而是在傾伶紫福舞班入京的行船上。」他於是將彼此之間如何相識、相愛卻錯開,逐一對華岫道來,華岫聽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先前的喜悅甜蜜倏地黯淡減退,只有無邊的茫然與心痛纏繞著:「你為何之前要瞞著?」

  宋夜痕便將自己入府的目的,以及心中的懷疑說了,說得很費力,每一字每一句都小心斟酌,生怕觸怒了華岫。那天際的烏雲再度將圓月遮蔽了,屋子裡的光線隨之減淡,如豆的燈火好像隨時要被風吹滅。

  華岫道:「你對我隱瞞,是想讓我以為你只是無意間問起了她,讓我以為你們真的只是萍水相逢,好對你降低戒心,是不是?在你的心裡,你懷疑我,懷疑她失蹤了,甚至有可能已經死了,都是我造成的,對不對?」連出兩問,像極了監牢里的酷刑,抽打在身,教宋夜痕倍受煎熬。

  華岫悽然一笑:「你何不一直將這個秘密藏著,我便永遠不知道,永遠不會對你失望難過?」

  宋夜痕沉痛道:「我不想騙你了。」我對你藏了秘密,無法坦然地面對你,那種感覺,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他將許多深摯的言語都吞回肚子裡,只用盡全力說了那樣簡單的一句。一句話,隨著他的眼神與肢體的動作,闖進華岫的視線里,滲進她的心裡,給予她零星的安慰。

  宋夜痕再喚了她一聲:「華岫?」他說,「能否告訴我,實情究竟是怎樣的?」華岫心弦抽緊,嬌弱的身軀仿如在風雨中搖曳,她說:「時候不早了,你早點歇著吧,休養好了便幫我爹追查金器造假一事,也好給你自己洗脫嫌疑。」說罷,不等宋夜痕再開口,便急忙開門出去,背影如風,轉瞬便沒入漆黑夜色,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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