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有雙鴛鴦

2024-09-12 21:30:00 作者: 語笑嫣然
  花繁街上的瑞豐號,是完顏家金鋪在霜天城裡開出的第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家,便是眾金鋪之首。最新的一批金器,也是在這裡運作完成的。前一陣宋夜痕夙興夜寐,往來於完顏府和瑞豐號之間,滿懷信心,看到的都是光明前景,但此刻再站在瑞豐號門前,心中卻是說不出的忐忑滋味。

  正要進門,卻見完顏松被賀晴淵等人簇擁著從裡面出來。宋夜痕上前行禮,完顏松只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道:「金鋪的事你暫且不用插手了,二管家會代你處理大小的事務。」宋夜痕無可反駁,悵然地應了一聲,抬眼望去,賀晴淵的眼裡,瞧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也不知他是如何看他的,只顯得深不可測。一行人遠去,宋夜痕怔了半晌,漸漸地長嘆一聲,卻還是進了金鋪。

  蒙上如此不白之冤,他豈能真的袖手旁觀?

  製作金器的事既然由他一手監管,他熟悉此中流程,再由他來查,自然也會順手得多。不管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完顏家,他都無法只是作壁上觀。他想,式樣設計和預算是不會錯的,金中摻假,最有可能出錯的,應當是在金器的熔煉與鑄造。瑞豐號的後院便是工坊,他巡視了一圈,也盤問了好些人,包括鑄鍊師與監工,可是每個人的口供都挑不出差錯來。

  離開瑞豐號時,天已經微微黑了,華燈初上,月影朦朧,長街上行人三兩,都帶著一身的疲倦,面色匆匆。街角有一間花燈鋪子,夥計正在將幾盞掛在門外做招幌的花燈收回,那幾盞繪著花鳥蟲魚的稜角燈,倒讓他想起陪華岫去花燈會時的情形,無奈地苦笑著搖了搖頭,便聽到有遠遠的聲音傳來:「宋大哥?」

  回頭看,正是香錦。

  香錦由丫鬟翠瑩伴著,加快了幾步到他面前,問他:「金鋪的事情,可有頭緒了?」宋夜痕看翠瑩手裡抱了幾匹嶄新的緞子,便伸手出去接,道:「我來幫你拿著吧。」翠瑩惶恐地推辭,卻推辭不過,宋夜痕抱了綢緞一面走一面問香錦:「是打算做新衣裳嗎?」

  香錦說:「是的。」頓了頓,還是繞回剛才的話題,問道,「既然知道金器里摻的乃是金鏽砂,何不從售賣金鏽砂的商家入手,看看是誰在近期買了這樣一批金鏽砂,然後順藤摸瓜,興許可以找出線索呢?」宋夜痕知她一番好意,想給他出出主意,雖然他此刻煩亂不願提及,但還是耐了性子答她:「老爺已經在這方面入手了,只不過霜天城太大,商戶眾多,調查起來需費時。」

  香錦微微嘆道:「這金鏽砂分明是個害人的東西,朝廷卻不徹底禁了毀了,反倒留著它做個禍端!」宋夜痕解釋道:「金鏽砂雖可用於金器造假,但百姓當中也有很多人用它來輔助煉造青銅器,可以延長青銅器的使用壽命。聽聞劍客以金鏽砂鑄劍,鑄出來的劍必然是鋒利無比,吹發即斷。」

  香錦一聽「青銅」二字,也不知為何,心中竟生出幾絲異樣,她並未多想,只安慰宋夜痕:「既然姑丈已經派人在調查,相信很快也會有進展的,宋大哥,你無須太過憂心了。」

  宋夜痕問她:「你相信我?」

  香錦道:「我了解宋大哥的為人,知道你不會做出不忠不義的事情。」宋夜痕心中微微酸澀,這是他第二次聽見類似的言語,面前女子篤定的眼神,也仿佛是他曾經看過的,他恍恍惚惚便想起那夜的曖昧,肩上的齒痕似癢似痛,糾纏著他,他不再說話,一直送香錦回到綺香閣,便也回聽風園倒頭睡下了。

  香錦思前想後,總覺得宋夜痕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看著心疼,自己一介女兒家,也無法幫他做些什麼,索性去找賀晴淵探聽一下姑丈那邊的情形,也想拜託他多將此事上心,幫宋夜痕找出個公道來。

  翌日黎明時分,天色仍是昏昏的,陰雲低垂,連走路也要提著燈籠,方能將那一塊塊的石板看得清晰。香錦獨自到了聽風園,甫一進去,便看到賀晴淵的房間裡有微弱的光線透出來。

  他這早起的習慣倒是多年不改。香錦微微笑著,提了燈籠過去,隙開的窗戶正對著屋裡的一張香木桌子。香錦輕輕地喚了一聲:「表哥,你可醒著?」順勢朝那窗戶里一瞧,正見賀晴淵慌裡慌張地將一個布包和一支金釵塞進身後的柜子里,一面答她:「我醒了,外面是香錦嗎?」

  「是我。」香錦皺了皺眉,但旋即又將狐疑的表情收斂著,吹滅了燈籠,不動聲色地推門進去,道:「表哥,今日又要趕早去鋪子裡嗎?」

  賀晴淵道:「是的,你怎麼這時候來找我?」

  香錦微微一笑,道:「我是想來問問表哥,金器造假一事,姑丈那邊可有查出頭緒?」賀晴淵倒有幾分譏訕,笑著說:「你果真是關心宋夜痕呢。」香錦嗔他:「表哥若再取笑我,我便走了。」

  賀晴淵道:「老頭子現在沒有證據證明事情是宋夜痕所為,但也沒有證據證明他跟此事無關。」

  香錦皺眉:「姑丈是不再信任宋大哥了?」

  賀晴淵似笑非笑:「官府那邊追得緊,事情遲早要給出一個交代,若真是毫無頭緒,只怕老頭子為了完顏家的百年基業,惟有找個人出來將罪名扛了。」香錦駭然:「你是說姑丈會為了保全聲譽,而犧牲宋大哥?」

  賀晴淵哀嘆:「或許是吧,不過這也是我個人的猜測,其實我何嘗不是懷疑,宋夜痕平日裡規行矩步,不像是那樣奸佞之人。」香錦好似覓到了知音,急忙道:「我也覺得宋大哥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表哥,我來找你,便是想請你多將此事掛在心上,幫幫宋大哥。」賀晴淵笑道:「我就算不幫他,也得幫幫我這痴情的表妹不是?」

  香錦面色酡紅,甩了甩袖子嬌嗔道:「表哥切莫再這樣信口開河了,若是讓旁的人聽了去,還不知會如何描繪。」兩個人又再說了幾句,香錦便道:「表哥既然趕著出門,我便不耽誤你,這就回了。」說罷便離開了聽風園。賀晴淵隨後也出了門,往金鋪里去了。

  聽風園中,暗影重重。因是黎明,天氣又不晴朗,便更為這滿園靜謐添了幾分低沉。倒是有兩隻秋蝶翩躚地飛舞著,停落在西面幾株陶菊的花瓣上,勉強帶了些生氣。有一位早起的丫鬟端著水盆進了大管家周禮的臥房,周禮纏綿病榻,已下不得床,丫鬟替他擦了臉和手,又端著水盆出來,繞過遊廊,那庭院裡又荒無人煙了。隨即,月洞門處,悄悄地探出半截身子來。

  香錦其實並未真的離開。她一直躲在聽風園外,看賀晴淵走了,便折回來,這會兒看四下無人,躡手躡腳進了他的房間。走到那面大木櫃前,將櫃門打開,小心翼翼摸索著。不一會兒,便摸出一隻布包。再順著那布包藏匿的方向探深一層,又摸出了一支金釵。因為不敢掌燈,只能走到窗前,借著微弱的天光一看,正是方才她在窗外看到賀晴淵鬼祟地藏起來的那兩件東西。

  布包里裝著的,是金鏽砂!

  香錦猛然覺得心寒,手也有些發抖,布包里的金鏽砂便散落了一些,落在她的繡鞋上。她慌忙將布包原封不動地疊好,再看著旁邊那支金釵,微光下,金釵上一簇火焰的圖樣依稀可見。

  火焰是完顏家金鋪獨有的標記。完顏家的工坊製作出的每一件金器,無論大小,都會烙上這樣一枚火焰的圖樣。

  香錦略作思忖,一咬牙,拔掉頭上一片純金雕鑿的簪花,那簪花的花瓣薄薄一片,有如利刃,香錦用在金釵上狠狠地磨了幾遍,簪花雖薄,卻絲毫未損,倒是那金釵,反倒被磨出一條淺淺的溝痕。

  這屋內太昏暗,她看不清金釵的溝痕里是否有黑紋,她的心砰砰跳著,將金釵揣進懷裡,再將布包放回木櫃裡去,慌慌地出了房間,跑出聽風園,一路跑回綺香閣,喘得幾乎咳嗽起來。

  回了自己的臥房,閉了門掌了燈,將金釵取出,靠在燭火前翻來覆去地看,那道淺淺的溝痕里,依稀可見的,不正是一條細如髮絲的灰黑盤紋麼?若說金器堅固,那是自然,但摻了金鏽砂的金器,其堅固的程度就比不得無瑕的純金,彼此相磨,孰高孰低、孰真孰假立刻見了分曉。


  賀晴淵為何會有這隻金釵?是事情被揭發以後,他從金鋪裡帶回來的?還是他根本一早就知道這批金器有問題,卻一直瞞著不說?最奇怪的便是他收藏的那一包金鏽砂。那會不會與摻在金器中的金鏽砂來自同一批?若真是同一批,工坊里已經尋不到金鏽砂的痕跡了,賀晴淵怎麼會有,而且還收藏得這樣鬼祟?若不是同一批,在這樣非常的時刻,他收藏這包金鏽砂,豈不是隨時可能惹上嫌疑?以他那樣謹慎算計的個性,怎會如此不分輕重?

  之前,青銅這兩個字仿如毛刺似的扎在心底,香錦想不明白為何她會有那種忐忑怪異的感覺,直至她從窗口看見賀晴淵,猛地想起自己曾在完顏府外看到他與姜奎密談,姜奎正是做銅具鐵器生意的商家,既然金鏽砂會被用於青銅器的鑄造,那麼,姜家銅鐵行里有金鏽砂,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香錦雖然並未看清賀晴淵收藏的布包里裝著的是金鏽砂,但那支金釵她卻看清了。在這個時候,府中任何一件金器都是敏感的,更何況還是女人的東西,表哥怎會那麼鬼祟地收藏起來,好像是生怕被自己看見了?

  她壓制不住好奇心,於是便趁著賀晴淵離開後又再偷偷地折返,想把柜子里的東西一探究竟。就好像小的時候,她總是霸道的不容許表哥有任何秘密隱瞞她,若她對他起了疑,就必定會窮根究底,非得要他把藏的話說出來,把藏的東西也交出來。

  此刻,她捧著金釵,緊張得滿手心都是汗。

  翠瑩端著一盤點心進來,推開門便看到香錦發愣的背影,很是詫異,道:「表小姐,您回來了?」

  香錦急忙將金釵收進衣袖裡,問:「你方才來過?」

  翠瑩道:「想著喚您起身漱洗的,卻見屋子裡沒人,不知您幾時出去的?」香錦道:「我五更醒了便難再入睡了,因而起身去外面園子裡散了散。」翠瑩一面問:「是不是身子又有哪裡不舒服了?」一面將糕點放在桌上。香錦站起身,似是欲言又止,只發怔地看著翠瑩。翠瑩瞧出端倪,問:「表小姐有話要對奴婢說?」

  香錦抿了抿嘴,道:「你去向三管家傳個話,就說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與他商議,要他午時抽空去凝碧樓與我會面。」

  翠瑩應聲退了,便急急地往聽風園裡去,天色又亮了些,敲門,卻無人應,原來宋夜痕這一日比任何人都起得早,之前香錦來聽風園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出門去了,香錦只看他的房間漆黑一片,以為他還睡著,這會兒翠瑩尋不到人,再回綺香閣去,香錦卻已經不在閣里,等了一陣也不見她回來,找到守門的李成安一問,李成安說表小姐要了一頂轎子,往東郊翡翠莊園去了。

  翠瑩便知香錦是提早去了凝碧樓。她思來度去,怕她空等一場,回來要向她問罪,心想,只好到瑞豐號去碰碰運氣,看能否在那裡找到三管家。於是也急忙出了府,剩得李成安無奈慨嘆:「唉,這宅子人人都像慌了神似的,老爺是這樣,兩位管家是這樣,就連表小姐和丫鬟也是這樣,難不成真要變天,有禍事臨頭了?」

  翠瑩到了瑞豐號,已經是辰巳交替的時候。金鋪里的夥計個個無精打采地坐著,有的還閒得打瞌睡。自從造假一事鬧得滿城風雨,完顏家的金鋪無一家不是此刻這般門可羅雀,半晌也等不到一位客人。

  翠瑩向其中一個相熟的夥計詢問,夥計說三管家早晨的確來過,可這會兒又走了,翠瑩氣得直跺腳,恨自己沒有早來一步,卻聽背後傳來賀晴淵的聲音:「翠瑩?你來找三管家可是有急事?」

  翠瑩回身行禮,道:「是表小姐想約三管家去凝碧樓,我奔波了好一陣,卻還是連他的人影也見不到。」

  賀晴淵的表情倒有幾分揶揄,說:「這一陣他為了金鋪的事情煩心,恐怕是沒有心情陪表妹吃酒了。」翠瑩失望得直嘆氣:「我惟有去凝碧樓和表小姐說一聲,讓她別空等了。」說著,便起腳往鋪子外頭走。


  正好那時外面有一名彪形大漢風風火火地衝進來,一不留神便和翠瑩撞了個撲面,翠瑩身子一跌,後腳被那門檻絆倒狼狽地撲在地上,險些擦破了臉。旁邊的夥計趕忙過來扶她,她想起身,可那腳踝卻疼得不能使力,淚珠子嘩嘩地掉。

  彪形大漢手裡拿了一隻金葫蘆,嚷著要退貨,賀晴淵皺起眉頭,先是幾句好言將他安撫了,然後便命人帶他去後面的廳堂。這段時間像他這樣的客人瑞豐號接待了不少,賀晴淵已經駕輕就熟,他並不以為意,只皺著眉頭過來看翠瑩的傷,問她:「還能走嗎?」翠瑩哭成個淚人,咬著唇只搖頭。

  賀晴淵對夥計吩咐道:「你帶翠瑩姑娘去斜街的跌打鋪子找老醫師看看。」夥計應了,翠瑩卻不肯:「我得去凝碧樓找表小姐,否則,她若空等一場,定會責罰我。」賀晴淵搖頭道:「我找人替你去通知她便是了。」

  可是這一語問去,在場的夥計紛紛搖頭,那位深居簡出的表小姐,他們竟都不曾見過。此時,後堂里的彪形大漢捧著白花花的銀兩歡喜地出來了,賀晴淵看門庭冷清,清閒無事,想著與其派個不相識的人去,倒不如自己親自走一趟,就當作偷閒散心,也是好久沒有單獨與香錦用過飯了。

  賀晴淵便對翠瑩道:「我替你去吧。」翠瑩原本就擔心只讓金鋪的夥計去,香錦還是會覺得她有所懈怠,但二管家開了口,她心裡便踏實了很多,表小姐見不到自己的心上人,見到這個疼愛她的表哥也是好的吧。

  翠瑩請賀晴淵一定將自己受傷不能行走的情況告訴香錦,賀晴淵答應了,便乘了轎子往東郊去了。花繁街和翡翠莊園一西一東,相隔甚遠,賀晴淵下轎時,已快到正午。凝碧樓的客人不多,清風雅靜,被外面莊園裡恬淡的秋景襯著,更顯出幾分婉約。

  賀晴淵看了看大堂,並未見香錦的身影,向夥計一打聽,夥計尋思著告訴他,那位姑娘在樓上的蔽月間裡。輕雲蔽月流風回雪,是凝碧樓最豪華的四間獨立廳間。蔽月間在樓梯左面的第二間,賀晴淵心道這表妹也不知玩的什麼把戲,竟花費這等心思,他狡笑著推門進去,朗聲一喊:「香錦?恐怕你等的人今天是不能來了。」

  瑞豐號工坊里,有一位年邁的老金匠,曾經受過宋夜痕的恩惠,宋夜痕向來敬他重他,待他像自家的長者,此次宋夜痕成了疑犯,老金匠怎麼也不肯信,他精於算數,也熟知金器打造的流程,便一日一夜不眠不休,根據這批金器的總重,以及金器之中金鏽砂所含的比重,計算出被摻入的金鏽砂的重量。

  十石黃金,摻入了兩石金鏽砂。

  而黃金之中,除了金鏽砂,還包含了分量極輕微的另一種東西,叫做明錫。老金匠說,明錫與金鏽砂外形相同,亦可以附著在金鏽砂的外層,與純金相融。這日清早宋夜痕去瑞豐號,便是赴與老金匠的約。老金匠將他的推論告訴了宋夜痕,說調查金鏽砂的來源,應當從霜天城裡規模較大的銅鐵行入手。

  宋夜痕仍是不解,問老金匠:「銅鐵行里縱然有金鏽砂,但都留作自用,而不售賣,為何不從直接售賣金鏽砂的商家入手?」老鐵匠笑答:「因為朝廷對金鏽砂的監督甚為嚴密,但凡售賣金鏽砂,都必須拿到朝廷許可的公文,而這些商家獲取金鏽砂的途徑,也是統一從國中唯一的金鏽砂產地——疆樹城而來。」

  宋夜痕點頭:「沒錯。」

  老金匠道:「可是,從疆樹城來的金鏽砂,因其煉製的地點是在極度乾燥的北方,是不會有明錫生成的。可這批金器之中,之所以還會有明錫,是因為造假所使用的金鏽砂,乃是私人的工坊煉製,而煉製的時間,正是在五個月前,霜天城最潮濕,而氣候也最熾熱的雨季。惟有這樣獨特的天氣環境,方可以使金鏽砂在與熔爐接觸的時候,一冷一熱的交替之間,滋生出明錫這樣的物質來。」

  宋夜痕恍然大悟:「老師傅是指,兩石金鏽砂都是同一批熔爐之中煉製的,而只有規模較大的銅鐵行,方才有足夠容量的熔爐來完成這樣的煉鑄?」老金匠捋著鬍子,滿意地點了點頭。

  宋夜痕的焦躁茫然頓時消減了,連萎靡的精神也重新開始振作。他那就告別了老金匠,接著跑了好幾間銅鐵行,晌午去的那一間,正好在完顏府附近,因口中乾渴,腹里也飢腸轆轆,他便打算回府里稍作歇息。經過疏梅閣時,見前面有一女子被人摻著,一瘸一拐緩緩地走著。他認出那背影,便上前去,問道:「翠瑩,你的腳怎麼傷了?」


  翠瑩一聽是三管家的聲音,只怨他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在這時候出現了,半惱半無奈地回過身來,道:「翠瑩這是為了找三管家您而傷的呢。」

  宋夜痕愕然:「我?」

  翠瑩道:「早晨表小姐說要請三管家到凝碧樓去見她,我跑遍了這府中里里外外,都不見您,又到瑞豐號去找,卻聽說您剛走,後來,便一不小心傷到腳了。」

  宋夜痕蹙眉:「可有看過大夫?」

  旁邊摻著翠瑩的丫鬟口快,替她答了,道:「大夫說只是脫臼,休養休養便好了。」宋夜痕心中的愧疚方才減輕了些,又問翠瑩:「表小姐找我?可有說是什麼事情?」心裡想著之前香錦說約他看焰火,但又覺得時辰不對,聽翠瑩道:「那倒沒有,不過我看她神情緊張,想必不是小事。」

  宋夜痕問:「她還在凝碧樓嗎?」

  翠瑩道:「我沒找到您,自己又傷了,二管家便說替我去凝碧樓向表小姐傳話,讓她不必等了。」

  「哦。」宋夜痕想了想,道,「你小心歇著。也告訴表小姐,晚上我再來綺香閣找她。」說罷,匆匆地走了。沒走多遠恰好看到完顏松迎面過來,宋夜痕不免有些尷尬,頓了步子作揖,喚他一聲老爺,本以為對方並不太樂意見到他,因而只想乾脆地離開,卻不料完顏鬆開口喊住他:「三管家!」

  「是。」宋夜痕重新頓了步子。

  完顏松問:「聽說你仍在插手金鋪的事情?」宋夜痕不卑不亢道:「我也是想早日查出真相,還完顏家,也還我自己一個清白。」完顏松道:「你如今身份尷尬,最好還是置身事外的好。」

  宋夜痕黯然:「我恐怕很難做到置身事外。」

  完顏松打量過去,問:「你非插手不可?」宋夜痕低頭:「是的。」完顏松拳頭一緊,冷冷拂袖道:「好得很!我這便去告訴所有人,從今以後,無論金鋪還是錢莊,你都不再有任何實權,我曾經交給你的所有東西,統統收回!你除了還是我府里的一個管家,還可以使喚這宅子裡幾名下人,別的便什麼也不是了!」

  宋夜痕當場愕住,望著完顏松那副怒髮衝冠的樣子,心中仿如結了霜,有無數的雪片飛舞沉積。

  少頃,完顏松拂袖欲走,宋夜痕跨兩步追上去,道:「造假一事,我已有眉目——」遂將老金匠的那番話重複給完顏松,完顏松聽罷眉心微皺,神態間似有鬆軟,道:「官府給出的期限將至,金鏽砂的來源我其實已在調查之中,若證實與你無關,自然會還你清白。」說罷,拂袖而去。

  宋夜痕心知,這幾日完顏松忙於交際應酬,四處找人通融,這份熱情遠勝過調查真相,而他所謂的調查,其實也不得其法,形同大海撈針,他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將自己剛才所言聽進心裡去,但他知道,無論如何他都是不會輕易放棄的,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一陣秋風乍起,也不知從哪裡吹來一片雪白的絲絹,落在腳邊。身後的假山之中便隱隱飄來一聲輕微的低呼。


  宋夜痕將那絲絹拾起,繞到假山背後一看,卻見華岫尷尬地站在那裡,那眼神仿佛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他款步走上前,遞出絲絹:「你的?」華岫嗯了一聲,接過絲絹揣進懷裡:「我不是有意偷聽的,只是恰好路過這裡。」

  宋夜痕道:「沒關係。」

  華岫覺得他這三個字仿佛透著無盡的蒼涼悲壯,仿佛是一潭靜靜的死水,投石也激不起半分漣漪,她心中酸澀難過,再想想方才他所受的委屈,就好像是她自己也跟著一塊兒陷在那委屈里,漸漸地,眼眶竟有些發紅。

  宋夜痕看華岫那副模樣,頓時心慌意亂,低了頭看她:「受罵的人是我,你怎麼倒像要哭起來?」

  華岫哽咽道:「我——我就是看我爹那樣對你,心裡難受——」不說還好,這一開口,眼淚竟像瀑布似的嘩嘩流了好幾行。宋夜痕看她一哭,自己心裡便跟著發疼,急忙扶了她的肩,輕聲道:「傻姑娘,你這樣一哭,若是讓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是我欺負你了呢!」華岫扁著嘴:「我哭我的,礙著誰了嗎?」

  宋夜痕微微彎著腰,湊近了去看她:「我聽人說,女兒家若是哭得多了,會容易變老變醜的呢。」

  華岫不服氣:「那我怎麼不見香錦變老變醜?」說完似乎意識到自己言語有些惡毒,又有些滑稽,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跺著腳推了一把宋夜痕,背轉了身去擦眼淚。宋夜痕笑嘻嘻地湊上去,下巴幾乎要觸到華岫的肩膀,問:「還哭嗎?」華岫吸了吸鼻子:「不哭就不哭,你以為本小姐做不到嗎?」

  「對啊,這世間我可不曾聽說有完顏小姐做不到的事情呢。」兩個人,之前鬧得不可開交,矛盾散了,這會兒便好得如膠似漆,宋夜痕又拿出了那副欣賞小貓小狗般的表情看著華岫,此刻因為靠得太近,他的頭微微一斜,鼻息便吹拂到華岫的耳根,那一串明月珠的耳環似柳條般蕩漾起來,他望著她的耳垂,光潔如玉,仿佛還散著醉人的清香,他竟有些痴怔。

  華岫察覺到宋夜痕的失態,耳根一紅,側身退開,又抬起腳輕輕地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柔聲喊道:「喂,你腦子被金鏽砂堵啦?」

  「啊?」

  「你還查不查了?」

  「查什麼?」

  「你方才不是說,只要從銅鐵行入手,或許可以找出真相嗎?」

  宋夜痕點頭,華岫又道:「我們現在去如何?」宋夜痕皺眉:「老爺已經對我有所不滿了,我不能再將你也牽連進去。」

  華岫道:「笨管家!這是我逼你的,你怎能違抗本小姐的命令呢?我爹若知道了,頂多是責罵我幾句,我早已經習慣了。」宋夜痕還有猶豫,華岫卻已經牽起了他的手,拖著他直往假山的外面走。


  那隻手,白如玉,滑似錦,柔若無骨,就那樣親密無間地貼著,融融暖意,似還有無盡芬芳,都在一瞬間沿著指尖散發,溢滿了全身。宋夜痕又驚又喜,心中仿佛盛開了繁花,花團錦簇,將他縈繞著直推九重雲霄之上,他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便下意識地回力,不輕不重地將華岫也握了一握。

  華岫恍然醒悟,才驚覺自己失態,將手一縮,那紅霞早飛了滿臉,貼著她白嫩如玉的凝脂,堪比這世間最美的一道風光。宋夜痕痴怔:「你怎麼不走了?」華岫咬著唇:「走,當然要走。」

  卻聽得隱隱約約幾聲咕嚕咕嚕的響,華岫一愣,靜下來問:「你有沒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

  宋夜痕尷尬地笑了笑:「哪裡有奇怪的聲音了?沒有,沒有。」才說完,那聲音又響了一串。華岫柳眉一挑,指著宋夜痕的肚子,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這裡頭的饞蟲在作祟!」

  宋夜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辯解道:「這不過是人之常情,哪有笑得像你這樣誇張的?」華岫看宋夜痕那一臉窘迫的表情,忍不住還想捉弄他,便假作一本正經,踮起腳拍了拍他的頭:「我看這孩子也挺可憐的,不知是餓了幾輩子沒吃飯,趕緊隨本小姐走吧,本小姐帶你上酒樓去,大魚大肉任你吃,吃完以後就乖乖地服侍本小姐,給本小姐當牛做馬吧!」說完,蒙著嘴格格地偷笑。

  宋夜痕也笑,笑聲朗朗,將這莊園上方的天空都照亮了不少。華岫看他的臉上似乎已經沒有先前的陰鬱了,不禁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就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說的笑話其實並不好笑,可是能換得對方一次開懷,那大概也算是成功的吧。

  宋夜痕何嘗不明白華岫的苦心,她想幫助他,想令他擺脫困局,令他重展歡顏,他便順著她的意思,與她同台獻技,將這齣戲你一言我一語地唱下去。心裡的陰鬱其實一直都在,但為了她,他願意將那些暗影都吞著藏著,只給她看自己爽朗愉悅的一面。

  他們又走訪了城南的幾間銅鐵行,但仍是沒有收穫,接近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城中的聞鶯巷。巷子裡有霜天城數一數二的銅鐵行藩籬莊。那會兒夥計正準備打烊,看來了客人,忙不迭招呼。宋夜痕說明來意,再塞給夥計幾兩碎銀,夥計喜笑顏開,道:「前幾個月倒真是有客人來訂購過一批金鏽砂。」

  宋夜痕和華岫對望一眼,喜問:「能否告知那客人是誰?」

  夥計想了想,道:「這筆生意是姜老闆親自接的,原本藩籬莊沒有那麼多的金鏽砂賣給客人,姜老闆便弄來了材料,在後面的工坊里煉製。客人要得急,夥計們夜以繼日地趕工,但都是悶著頭做體力活,交易的細則大家卻不清楚。而且啊——」夥計說著,眨了眨眼睛,神情很是得意。

  宋夜痕和華岫異口同聲問:「而且什麼?」

  夥計說:「而且,莊裡每一筆交易都是有單有據的,客人要和掌柜的定契,簽字畫押,付先酬金。可這單生意是姜老闆親自接的,單據就由姜老闆自己收著,咱掌柜的是壓根沒見著,為此還生了兩天的悶氣,以為老闆要他捲鋪蓋走人了呢!」

  是有單據的?宋夜痕心中暗暗將此事做了個記號。又問:「你們姜老闆叫什麼名字,他可在這裡?」夥計道:「我們老闆姓姜,單名一個奎字。昨日是我家老闆娘父親的忌辰,每年這個時候,老闆全家都會去城外的靜迦寺齋戒禮佛,在那裡住上七日,我看二位還是過幾日再來吧。」

  宋夜痕心急如焚,哪裡還能等得,況且官府給出的限期只剩最後三日,三日後若事情還不能解決,只怕完顏府仍有禍事臨門。眼下這點線索,且不論究竟是否真的有用,但好歹也是個希望,焉有不抓住的道理?宋夜痕出了銅鐵行,對華岫道:「靜迦寺離城並不遠,此刻天色未黑,我還想再去一趟。」

  華岫點頭:「我陪你。」


  宋夜痕道:「郊野荒蕪,山路難行,你還是不要跟我吃這個苦,回家等我吧?」華岫撅起嘴:「你都說了,這世間豈有能難倒我完顏華岫的事情?區區山路,我還能退縮不成?」

  宋夜痕皺起眉頭來,道:「可我不想你受累。」

  「可我就是想跟著你!」

  華岫衝口而出,說完已是面如飛霞,心如鹿撞,後面的話音量更低,語氣也更柔了。她說:「以前我闖禍,都是我自討苦吃,每一次都是你幫我救我,有你在,我想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會再吃苦了,對不對?」

  宋夜痕自是被這番說話惹得心猿意馬,喜悅像埋藏在體內的暗潮,滾滾洶湧。他其實又何嘗捨得與身邊的人兒分開片刻,只不過他慣了理智地思考,處事態度總是過分冷靜,因而才有所顧慮,此刻聽華岫這樣說,他亦不再反駁了,只笑微微地看著她,那一雙含情帶笑的眉眼,落入他漆黑的瞳仁里,漫天漫地仿佛都變做了仙境。他狡猾說道:「既然是你要跟著我的,就必須聽我的話,不可以嬌縱魯莽,不可以擅做主張,更加不可以——惹我生氣!」

  華岫嘟著嘴,輕輕地擂了宋夜痕一拳:「不就是去靜迦寺嗎?你倒像鋪排聖旨似的,等你說完,天都黑了,我以前竟沒發現,你爹娘原來將你生得如此囉嗦。」宋夜痕好似有些尷尬,仿佛也意識到自己得意忘形,說話不正經了,他的言下之意自然不僅僅是指去靜迦寺這段路,還有以後無數漫漫的時光。

  以後,是滄海桑田,天荒地老的以後。

  以後,是執子之手,白首不棄的以後。

  以後,卻也是禍福難料,悲喜難定的以後。還能有多長多遠的以後?宋夜痕想著想著,竟嘆息起來。

  華岫卻仍是沉浸在自己竊竊的小歡喜之中。那種歡喜好似飛在雲端,沉在蜜湖,無法用言語形容。她只盼著再也沒有那些煩心惱人的事情。盼著可以永遠像此刻這樣,與身邊的男子嬉笑曖昧,眉目相傳,坐看雲起花開,不問世事流年,那便是用盡她所擁有的一切去交換,也是毫不猶豫的吧。

  華岫絞著手指,心猿意馬間,一盞小小的提燈卻伸到面前。那提燈別致,杏黃的絹面,繪著兩隻交頸的鴛鴦。宋夜痕笑道:「這提燈先備著,一會兒回城時必然天黑了,我們還得靠著它照明。」

  華岫一把搶過:「你還從來不曾買禮物送我,這盞提燈,便當作是你送給本小姐的。」宋夜痕一怔,便甩手朝前走,步子邁得很小,仿佛生怕華岫跟不上他,一面走一面說:「這提燈上畫的可是鴛鴦呢?你也要?」

  華岫幾乎要跳起來:「哪裡是什麼鴛鴦,明明就是兩隻麻雀!」宋夜痕哪裡說得過她,便由著她一路嘟嘟囔囔,他只面帶微笑地聽著,後來在城門口附近向客棧租借了一匹馬,兩人共乘,朝著靜迦寺奔去。

  到靜迦寺時,天已經黑了。小沙彌引著他們找到姜奎。姜奎一看來的是完顏家的人,神情立刻有些不自在。但卻一口咬定了自己的金鏽砂是賣給外地的商家,與瑞豐號金鋪沒有半點牽連。

  華岫覺得姜奎言辭閃爍,態度也傲慢得很,急得幾乎想揪住姜奎的衣襟拉扯他:「我看你分明是在說謊!」宋夜痕拽著華岫的手腕,好讓她不至於真的衝上去。他也從姜奎的眼神中看出他有心隱瞞,想必個中還有內情,但若再強逼他,只怕不僅問不到什麼,還會適得其反,此時天色也已經很晚,帶著華岫總是不便,他便想暫且離開,等思量出計策,再來找姜奎。

  於是,拉著華岫出了靜迦寺。華岫卻還不肯罷休,負氣叉腰,臉紅紅的,活像一隻被煮熟了的螃蟹。宋夜痕扶她上馬,勸她稍安勿躁,自己會想出辦法來的,她才漸漸地息了氣,道:「我聽你的就是。」

  宋夜痕覺得眼前這女子似乎乖巧得讓他難以置信,從前那個總是捉弄他,給他添煩惱,還時常氣得他無話可說的完顏華岫,好像已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全新的她,就像一塊美玉,被磨平了稜角,握在手心裡,溫婉似明月,光滑如絲緞。他知道,他只願捧著呵著,揣在懷裡,貼在離心房最近的位置,今生今世,都不捨得再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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