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烈焰灼傷
2024-09-12 21:30:18
作者: 語笑嫣然
第一章 有的人,即便烈火焚城也要守著灰燼
黃昏的風帶著幾絲涼意,不明不暗的光籠罩著一條幽靜的街道。道路兩旁的樹已經開始落葉了,枯黃的葉子打著旋飄下來,郁桐慢慢地一腳一腳踩上去,有脆生生的、碎裂般的聲音發出來——
「嘎吱,嘎吱,嘎吱……」
郁桐將兩隻手插在上衣的口袋裡,低著頭,走得很慢。
這條橫陵道的盡頭就是目的地了——橫陵道一百八十七號別墅。別墅位於城市的高地,背向別墅的大門可以望見城市的一角。此刻,錯落的高樓已然半隱於暮色之中,有很多的樓間燈火穿透那薄紗似的夜色,散發著無聲的煙火氣,給人真實的熱鬧,卻又仿佛透著似虛似幻的寂寥。
郁桐走到別墅門前,在昏暗裡,盯著門上的大字看了又看。
「唐」是這家主人的姓氏,這個字無論幾時在郁桐的眼裡都顯得那麼地冷漠。她正想按門鈴,門內忽然傳出了一點聲音,有人正好要開門出來。也不知道出來的人是誰,郁桐急忙往旁邊躲了躲,隨後便看見了唐家的用人迅嫂。
迅嫂拿著一件外套,還提了幾袋東西,一邊走一邊打電話:「是的太太,我都拿了,地址也記住了,這就給您送過來。」
郁桐一聽,頓時有點失望。
迅嫂嘴裡喊的太太就是郁桐的媽媽林晚,來之前郁桐不知道媽媽不在唐家,媽媽和她的現任丈夫唐舜去參加一個宴會了。唐舜的原配在十幾年前患病去世了,而林晚的丈夫,也就是郁桐的爸爸死於一次施工事故。幾年前,唐舜和林晚走到了一起,後來林晚便嫁進了這個富豪之家。
這天,郁桐很想媽媽,而那種想念裡面還摻雜著一種緊張不安的情緒,所以她想來看看媽媽,可是這一趟白來了。
她見迅嫂招了一輛計程車坐上離開了,於是自己也打算回學校。這時候,她發現別墅的大門還微微露著一條縫隙,一定是迅嫂剛才匆忙大意間沒有把門關好。透過那條門縫,她看見了花園裡的噴泉。
突然,郁桐的腦子裡零星地閃現出幾個畫面。那些畫面,以噴泉里模糊跳躍著的水花為背景,越來越清晰,她似乎回憶起什麼來了。她按著額頭,兩眼發直地瞪著地面,那些畫面像膠片似的,在腦海里排成長條滾動播放。她有點眩暈,等那陣眩暈感過去了,她便猶豫著走進了別墅。
別墅里很安靜,唐家的人都不在,黑燈瞎火的,有點瘮人。郁桐慢慢走到噴泉邊,然後便開始繞池一周,謹慎地摸索起來。她並不十分確定自己要找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但依舊找得很仔細。
池邊那些植物的枝葉間,花盆的里里外外,還有裝飾的鵝卵石縫隙里,她都找了。終於,她在兩隻緊挨著的陶土花盆的縫隙里摸到了一張類似於紙片的東西,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張名片。
對的,就是這張名片!郁桐如獲至寶,仔細一看,名片的主人叫鄭希,而他的名字下方印著的職業令郁桐有點吃驚,他的職業竟然是一名私家偵探。一個有著如此神秘敏感的職業的人,兩個月前為什麼會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唐家別墅?而他的出現,唐舜似乎至今也不知道。
郁桐盯著名片微微有些走神。天色更黑了,別墅牆外街道的路燈便顯得更亮了,但也許是牆太高,那些燈光給人一種想衝破高牆卻不能逾越的無力感,牆內牆外,一暗一明,仿佛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兩個月以前發生在唐家別墅的那件事,郁桐現在能想起的並不多。那是一個周六,在唐家的別墅里,男主人唐舜和女主人林晚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原本打算帶妻子出席晚宴的唐舜在大發雷霆之後摔門而去,而唐家的用人迅叔和迅嫂都去鄰市參加侄兒的婚禮了,唐舜一走,家裡就只剩林晚一個人。
擦乾眼淚的林晚換了一身輕鬆卻也精緻的便裝,還塗了深色的眼影來遮蓋哭過以後眼瞼的浮腫。
那時郁桐正在學校宿舍里上網,接到了林晚的電話。電話里林晚的聲音輕快而喜悅,絲毫也沒有哭鬧之後的低沉和嘶啞:「桐桐,你在家還是在學校呢?唐家的人都出去了,你來吧,媽媽給你做好吃的。」
從好幾年前開始就是這樣了,自從林晚嫁給唐舜以後,郁桐和母親的歡聚漸漸就變成了一種奢侈。因為她的後父唐舜不喜歡她,那個多疑而霸道的富翁不喜歡這個跟他毫無血緣關係的繼女,這種不喜歡是明明白白做出來的,他都懶得掩飾。他甚至可以當著林晚的面擺臉色給她看,而林晚對此還不敢有任何異議。因為,在唐家,他就是天,他的女人,甚至他的兩個兒子,都得看他的臉色,順從他的脾氣,這是林晚在吃了好幾次虧以後才漸漸摸索出來的道理。
這幾年,郁桐大大方方走進唐家別墅的次數屈指可數。通常,母女倆要麼在外見面,要麼就趁唐家沒人的時候,林晚才敢悄悄把郁桐接進別墅。
郁桐念書的C大離唐家別墅很近,沿學校後門的斜路一直上行,轉兩個彎就到了。郁桐到別墅的時候,林晚正在廚房忙活,準備做的全都是郁桐喜歡吃的菜,還有她最愛的花雕醉雞。
其實食物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味道。那種能令郁桐感到溫暖也能令她感到心酸的味道,她太久沒有嘗到了。大概也是因為相隔太久,見到媽媽的時候,看見她做菜的那雙手,郁桐的心還猛地揪了一下,媽媽手上那一條條皺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積澱下來的?
這個在四十歲出頭的階段卻總被人誇讚有著三十歲容貌的女人,在丈夫去世之後,沒有嫁給唐舜之前,雖然終日都為了生計奔波吃苦,但那時的她身上是有一股精神的,一種再苦再累也能讓自己容光煥發、笑臉迎人的精神。可是,嫁進唐家的這幾年,她反而笑得少了。她的眉宇間總能透出些倦意,眼睛裡的光彩也黯了,就連已經很少沾陽春水的這雙手,也還是守不住奔騰的歲月。她真的老了!
林晚見郁桐來了,便脫掉圍裙,說:「家裡沒有花雕酒了,我去買,你到客廳看會兒電視吧!」
郁桐忙說:「媽媽,還是我去吧?」
林晚笑著說:「沒事,不遠,就在你們學校旁邊,一會兒就回來。宋記的自釀酒挑起來也是一門學問,你不懂的。你唐叔平時要吃醉雞也都是我親自去挑酒,你就等等我,很快的。」
出門之前,林晚又交代說:「哦,對了,桐桐,廚房裡我還燒著熱水,一會兒水開了你就把火關掉,可千萬別忘了。」
「嗯。」
林晚離開別墅以後,郁桐趴在沙發上玩手機,一聽見廚房裡的燒水壺發出高頻率的提示音,就急忙想去關掉燃氣灶。可是,她還沒進廚房,突然有一股強烈的倦意如浪潮一般席捲而來,壓得她頭重腳輕,連站都站不穩了。她想扶著一旁的石膏裝飾雕塑,卻沒想到那雕塑是空心的,她一扶,雕塑搖晃了幾下就倒了,石膏碎了一地。於是她也跟著倒在碎片上面,頭撞到地上,腦子就更昏沉了。
這天的林晚在買酒的途中也遇到了一點小意外,跟路人發生了爭執,所以比預期的時間晚了二十分鐘回來。
遠遠的,林晚看見唐家別墅的一角冒出了大量的濃煙,頓時嚇得六神無主。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去,發現別墅的大門打開了一條縫隙,可她明明記得自己走的時候是關了門的。她沒時間思考鎖門的問題,只見廚房裡濃煙滾滾,連帶著飯廳和另一側的儲物房也被濃煙籠罩了,濃煙之中時不時還有猙獰的火焰在噴涌著。她嚇哭了:「女兒……女兒啊……桐桐,你在哪兒?」
林晚喊了幾聲,突然聽見郁桐回應她了,聲音很微弱:「媽媽……媽媽……」
林晚一看,只見郁桐躺在花園裡的噴泉背後,臉上和手上都有明顯的撞傷,還糊著黑灰,她身旁還有幾個花盆被打翻了,泥土沾在她的頭髮上,但還好她沒有被困在火里,也沒有受太重的傷。
但郁桐依舊昏沉乏力,被林晚扶著才能勉強站起來。母女倆狼狽地跑出別墅,找了一個四下無人的地方,林晚才敢報火警。後來,消防車趕來滅了火。別墅被燒毀三分之一,林晚把所有的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說是自己出門購物忘記關火了,怎麼都不敢說當時郁桐還在別墅里。
失火之後的第二天和第三天,郁桐都是昏昏沉沉地度過的,除了勉強進食和上廁所,其餘的時間她幾乎沒有離開過床。
林晚不得不寸步不離地照顧郁桐,而丟開狼藉待修的唐家別墅不管,為此她又遭到了唐舜的指責,這一次唐舜還打了她,一個耳光扇在臉上,她的半邊臉都腫了。
郁桐一清醒,看見的就是媽媽臉上五道紅色的指痕,她心痛得像被刀割似的。她甚至憤然想衝到唐家去找唐舜說明一切,但林晚拼命地攔著她。母女倆抱頭痛哭之後,她漸漸又開始回憶自己身陷火場的情形。
郁桐可以肯定,她不是自己逃出火場的。
當時,她已經倒在地上,身體像灌了鉛一樣,只能很吃力地一點一點挪動。她依舊想爬進廚房去關火,可是漸漸地眼睛就睜不開了。她昏迷了片刻,又被一陣濃煙嗆醒,但已經沒有力氣逃出火場了。在她幾乎絕望的時候,突然有人把她扛了起來,扛到了花園裡,還在噴泉邊被花盆絆了一跤,兩個人一起摔倒了。
那是一個單眼皮、小眼睛的年輕男人。男人在看見林晚跑進來的一瞬間就丟開郁桐躲了起來,然後又趁著林晚和郁桐都沒注意時溜出了別墅。直到郁桐清醒,跟林晚說起自己獲救的經過,林晚才知道,原來那天別墅里還有第三者存在。
但是,那個人是誰呢?如果是入室行竊的小偷,唐家卻沒有丟失任何值錢的東西。莫非是小偷還沒有下手就發現失火了,所以不得已中途逃走?又或者,那個人跟唐家沾親帶故,所以才能進入別墅?那他又為什麼行為鬼祟,並且事後也沒有向唐舜告發火災的時候郁桐也在別墅呢?
這個謎團後來一直都在郁桐的腦海里盤旋著,她很努力想多回憶一點當時的情形,但能夠想起來的實在有限。
而關於她那天在唐家突如其來地昏倒,那也是有原因的。嚴格來說,她不是昏倒,而是發病。
郁桐患有一種極為罕見的怪病,發病的時候,突如其來的強烈睡意會令她整個人昏昏沉沉,難以抵抗,有時還會猝倒猝睡。而她每次一發病,除了睡覺,別的事幾乎都做不了。她有時也會因為飢餓等生理原因主動進食或者上廁所,但這期間她的行動能力很弱,意識也不清醒,醒來後也不大會記得自己發病這幾天做過什麼。
她發病的時間短則持續兩三天,最長達到過一個星期,而不發病的時候,她也跟正常人沒有什麼兩樣。
到目前為止,醫學上對這種病尚沒有很深入的研究,人們無法清楚地解釋其成因,也沒有治癒方案,患者只能靠藥物來降低發病的頻率,但有的患者又會在年齡漸長以後不藥而愈。
這種病在醫學上被稱為「克萊恩 萊文綜合徵」,通常人們對它還有另一個稱呼——睡美人症。
大約在六年前,郁桐十五歲的時候,她第一次發病,一睡就睡了四天。一個半月之後,相同的情況再次出現了,她足足睡了一個星期。後來,她便被確診為患上了睡美人症,再後來,進行了一段時間的藥物治療以後,她發病的頻率被控制在每月一次或者兩個月一次,而每次的沉睡期都沒有超過三天。
在沉睡期間發生的事情,郁桐醒來後通常都不會太記得,但是,當觸及某些相關的事物,她也有可能會突然想起一點什麼,這都是她的主觀意識所不能控制的。所以,這天,她在看見唐家花園裡的噴泉時,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失火那天在噴泉旁邊發生的一個細節。
救她的那個男人跟她一起摔倒的時候,外套的口袋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掉出來了。她再仔細想想,那東西是薄薄的一片,很輕,是白色的,掉在地上,而那個人自己也意識到了,但他還沒有來得及把東西撿回去,林晚就衝進了別墅。
火災之後的這兩個月,唐家別墅雖然經過了翻修打掃,可是噴泉附近沒有被動過。這天,郁桐一來是想證實自己的記憶,二來也很希望能找到一點有關那個神秘人的線索。找到了名片,郁桐正打算離開,突然,別墅大門緩緩朝兩邊打開了,大門外有兩束強光照了進來,一輛紅色的法拉利開了進來。
法拉利停在噴泉的旁邊,車裡的人見別墅里沒有亮燈,就把車窗降了下來,手肘搭在車窗上打電話:「餵?爸,家裡怎麼沒人啊?嘿,怪了,沒人這大門怎麼也開著呢?回頭啊,您可得好好問問迅嫂,問她怎麼做事的!嗯……是啊,我那邊的事情辦完了,所以就提早回來了嘛……」
富翁唐舜有兩個兒子,車裡的這個是老大。林晚進唐家門以來,對自己的枕邊人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更別說這兩位少爺了。老二還好,性格比較溫和,容易相處,也是父子三人裡面唯一不會給林晚臉色看的人。而說到給臉色,比唐舜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就是這個老大了。
有的時候,就連林晚買的橙子不甜,他吃著不滿意也會直接扔到地上。他只要來唐家別墅,幾乎就把林晚和迅嫂一視同仁,對林晚呼來喚去,要她給他做這做那,做不滿意還會發脾氣。
林晚曾經覺得他尊卑不分,還跟他吵架,然後才知道跟這個人是吵不得的,因為他會用一個耳光來告訴她什麼是尊卑。他就是「尊」,他的父親、他的弟弟都是「尊」,這個家裡,只有林晚才是「卑」。
林晚知道他惹不起,於是只能躲著他,儘量不和他發生衝突。林晚恨他,怕他,郁桐也恨他,怕他,她小心地躲在噴泉的另一側,連大氣都不敢出。
車裡的人又說:「哦,那場宴會啊?我知道,知道!呵呵,我就不去了吧……」他還故意打了個哈欠,「我從奧地利特意給您老人家帶了點小禮物回來,還想給您一個驚喜呢,這家裡黑燈瞎火的,倒是驚到我了。算了,我坐了一天的飛機,挺累的,回去睡一覺,明天公司見。」
他又說:「沒關係,不用休息了……爸,我現在勤快著呢!我還有公事要跟您匯報,就明天吧,明天一早我就到公司。好……」他前一秒還滿臉堆笑,電話一掛,立刻就換了一個嫌惡的表情。
郁桐見他扶著方向盤,似乎準備開車走了,這時,他的電話又響了:「嗯,事情準備得怎麼樣了?」
電話另一端的人做了一會兒匯報,他靜靜地聽著,突然有點吃驚,大聲說:「加價?這個宋冉倒真是敢要啊!最初不是還忸忸怩怩的嗎,現在怎麼……一不做二不休了?你告訴她,我說的,辦不到!」
「一拍兩散?是她說的?呵呵,那你怎麼沒有告訴她,跟我一拍兩散的人會有什麼下場呢?」
「你就再提醒提醒她,她的把柄在我這裡,只要她乖乖聽我的,跟我合作,或許還能得到點兒好處。否則,她宋冉這個名字不僅從此要在這一行消失,興許啊……」他的手指輕敲著車窗,他懶洋洋地說,「說不定她這個人也會從此從這世上消失呢。」
郁桐真正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存在實在是太不合時宜,就是在她聽見車裡的人說這番話的時候。
這番話究竟有多重要?當郁桐的腳尖不小心踢到一隻花盆,發出了聲音,吸引了車裡人的注意時,她就明白了。車裡的人瞬間臉色大變,電話還沒掛就開門衝下來了:「誰在那裡?」
郁桐知道不妙,噌地站了起來,把外套的帽子拉起來往頭上一蓋,撒腿就往別墅的大門外跑。
但對方依舊從她的背影里看出了幾分眼熟,不太確定地喊了一聲:「郁桐?」
郁桐一聽,跑得更快了。對方也沒鬆一口氣,一直追著她。還好郁桐的跑步成績在系裡是數一數二的,而且她對這一帶的小街小巷顯然比一個只會開車從大路出入的人更熟,她專選難走的地方走,繞了幾個彎,穿過幾條巷子,終於把距離拉開了。最後,她跑到了C大正校門外的那條街。
她有把握,再過一個路口就能徹底擺脫對方了,就在這時,她猛地覺得一陣眩暈,身體像墜落一般往下沉,險些站不穩。她急忙扶著牆,緊張地向四周看了看。身旁有一間正準備打烊的商店,裡面光線很暗,店門半合,她立刻埋頭鑽了進去。
商店裡,桌椅都已經被擦洗乾淨,擺放得整整齊齊了。店裡面有三個人,有一個在清掃樓梯,有一個在樓梯後面的洗手槽里刷杯碗。櫃檯後面還站著一個人,幽幽的光映著那人的側臉,他低著頭,很專注地在做著什麼。郁桐看不清楚他的模樣,只覺他身上有一種輕鬆自得的氣質,她還聞到了從他那邊飄出的咖啡的淡香。
清掃樓梯的店員最先發現郁桐,說:「同學,對不起,我們這兒九點半就打烊了。」
郁桐強撐著已經快要合起來的眼皮,哀求說:「我不買東西,有人追我,麻煩幫幫忙,讓我躲一躲好嗎?」
看郁桐的臉色不對,身體搖搖晃晃往前栽,店員急忙扶著她:「哎,同學,你這是怎麼了?」
郁桐連說話都快沒力氣了:「我就躲一下,幫幫忙吧!」她掐著自己,想儘量保持清醒。
店員既為難又著急:「同學,你不能……你這樣看起來很不對勁啊!老闆!老闆你快來啊!」
櫃檯後面的人聞聲緩緩地抬起了頭:「怎麼回事?」
店員扶著郁桐解釋道:「她說有人追她,她好像很不對勁。」
郁桐接過話:「我……我有睡美人症。但是,老闆,我不會給您惹麻煩的。」她正說著,年輕的老闆緩緩走過來,從暗處緩緩走到亮處,輪廓漸漸清晰,由淡至濃映入她的瞳孔里,她的身體猛然輕顫了一下。
她認識他!
剎那之間,某些畫面如雪片一般在郁桐的腦海里飛轉,她覺得自己眩暈得更厲害了,心裡仿佛還有無數的蟲子在噬咬,全身都布滿了細密的疼痛。她一把抓著他說:「有人在追我!」
那種毫不生分的眼神和語氣,令對方微微愣住了。
年輕的老闆有著一張非常好看的臉,濃眉大眼,稜角分明,他的嘴角微微上揚著,笑容淺淺,從容之中還透著一點不羈。但他顯然跟郁桐不一樣,他看她的眼神和看任何一個陌生人沒有區別。
他說:「同學,我是做生意的,也不愛管閒事,你要是惹了麻煩想來我這兒避難,那你可想錯了。」
郁桐愣了一下,兩眼發直地盯了他幾秒:「你……」她想說「你不認識我了嗎」,但那一刻內心忽然湧起莫名的高傲,反而加重了語氣:「你讓我躲一躲!你不會這麼冷漠的!」
老闆感覺有點好笑:「你怎麼知道?我就是這麼冷漠。」
郁桐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沉重的眼皮就像垮塌的大山,沉沉地壓下來,她全身也越來越無力。這時,她發現商鋪的後牆上有一道門。她想起來了,學校對面的這一排商鋪的結構都是一樣的,每間商鋪的後門都連著一個小院子。於是,她不由分說就蠻橫地連撲帶撞直奔那道門而去。她把門撞開,剛跌進去,就有人進店來了。
來人跑得氣喘吁吁,說:「我來找人!我剛才好像看見她進來了。」
店員見他態度挺差,就說:「客人,我們打烊了,這兒只有我們店裡的人,哪來的什麼你要找的人?」
來人歇了幾口氣,目光漸漸落在那個正背對著他的甜品鋪老闆的身上,他的眼神忽然變得複雜了起來。
這時,年輕的老闆也轉過身來,跟他的視線一交接,兩個人都笑了。
一個說:「唐柏樓,我們好久不見了。」
一個說:「劉靖初?原來你還沒走啊?」
是啊,原本在一年多以前,年輕的老闆劉靖初是打算離開這座城市的,可是他至今也沒有離開,半步都沒有。
他能去哪裡呢?畢竟,他深愛的人還在這座城市。天地再大,他怎麼也走不出她的世界。他是為了她而留下來的。
唐柏樓一語就道出了劉靖初的秘密:「劉靖初,你還是捨不得苗以瑄吧?」太深愛一個人,就是即便她的人沒有出現,但聽見別人提到她的名字,也會有一種難言的滋味猝然洶湧起來。
劉靖初始終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疲倦地走向登機口,卻又如何精神奕奕地轉身衝出機場的。後來,是在醫院的走廊里,他低著頭,姿態卑微,一如他曾經愛著苗以瑄的那些年那麼卑微。他說:「阿瑄,我要留下來!」他留在了這座有她的城市裡,但是,依舊過著其實並沒有她的生活。
因為那個叫苗以瑄的女孩愛的人始終不是他。
有的人,即便烈火焚城,也要守著灰燼。他大概就是這種人。
這間名為「十八樓」的甜品鋪以前的老闆叫薄安,是個獨身主義的胖子。號稱永不厭倦的胖子薄安有一天卻忽然厭倦了,還搬到了郊外,開始跟農田、花草為伍,劉靖初就接手了這個甜品鋪。
這個曾經囂張叛逆的少年已經不復原來的暴躁衝動,他也已經不是少年了。往事就是裝在漏斗里的細沙,小口朝下,一點一點沉落積壓,成了他心裡洗不盡的鉛華,他也因此變得比以前更安靜,也更從容了。
要是在以前,看見唐柏樓這個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劉靖初別說趕他罵他,只怕都要跟他動起手來了。但這時,他只是帶著一絲冷笑看著唐柏樓,淡淡地說:「唐柏樓,如果你是來找人的,恐怕你要失望了,我這裡不會有你要找的人。」
唐柏樓大笑著說:「你這是一語雙關了吧?是啊,今天我要找的人你這兒沒有,我以前要找的人,你也交不出來。」他以前要找的人,指的是苗以瑄。唐柏樓在暗指劉靖初的失敗,因為劉靖初愛的人從未屬於過他。
劉靖初說:「既然你知道,那我就不送了。」
唐柏樓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又問:「劉靖初,你最近跟以瑄有聯繫嗎?我聽說她去首爾了,什麼時候回來?」
劉靖初說:「你自己問她吧。」
唐柏樓故作失落地說:「我能問她就不問你了。你不會也不知道吧?你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劉靖初看了他一眼,似乎連跟他說話都不屑了。
唐柏樓淡淡地說了一句:「那……姜城遠呢,他最近又怎麼樣了?」
劉靖初的眼神微微一顫:「唐柏樓,我沒時間也沒興趣跟你敘舊。」
唐柏樓知道自己戳到劉靖初的痛處了。姜城遠的存在,對劉靖初而言,更像是一把插在他心裡的尖刀,他有多愛苗以瑄,苗以瑄就有多愛姜城遠,而苗以瑄有多愛姜城遠,姜城遠便傷她傷得有多深。
現在,因為兩年前的風波,姜城遠還在妙心醫院的病房裡昏迷不醒,終日與儀器、藥物為伴。他的這場沉睡持續了多久,苗以瑄便等了他多久——帶著他給她的滿身傷痕,執著地等著。
唐柏樓又說:「劉靖初,我聽說以瑄出國這段時間,都是你替她去醫院探望姜城遠!嘖嘖,你難道不恨他,不忌妒他?換了是我,我可做不到對自己的情敵還這麼關心哪。」
劉靖初在意的卻不是唐柏樓的冷嘲熱諷,他是沒想到已經銷聲匿跡很長一段時間的唐柏樓竟然還掌握著他們的情況:「我們之間的事情,你倒挺費心。」
唐柏樓聳聳肩說:「沒辦法,誰叫我忍不住呢?」
唐柏樓忍不住什麼,劉靖初沒問,他走進了操作台,開始清洗咖啡機。
唐柏樓也知道,自己既然碰到劉靖初了,那他要找的人即便真的躲在店裡,他也不能再往前多追一步了。他說:「好吧,我也不在這兒礙你的眼了。劉靖初,哪天你要是見到我的以瑄,替我問候她,就說我太久沒見她了,真的怪想她的,希望她一切都好。」
劉靖初頭也不抬地說:「她會很好的,至少,有我在,那些居心叵測的人是不能再靠近她的。」
唐柏樓乾笑了兩聲,說:「是啊,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可能還挺怕你跟以前一樣,藏著一把刀子想從背後捅人呢。哎,老弟——」他拍了拍劉靖初的肩膀,「你這樣為她,得到什麼了?想想吧!」
唐柏樓走了,十八樓里忽然安靜下來。劉靖初盯著門外唐柏樓離開的那個方向,夜色和街燈仿佛帶著一種搖曳流轉的姿態。他想起了很多往事,記憶如同拍打在岩石上的海浪,來勢洶湧,卻混亂不堪。
劉靖初回過神來,又急忙去了後院。
後院裡,店員阿伊和郁桐都在,阿伊像被人點了穴似的站著,郁桐則躺在地上,身體側著,蜷縮著自抱成一團。
阿伊見劉靖初來了,明顯鬆了一口氣,說:「老闆啊,你看看,她剛才跟我說她有睡美人症,一發病就得睡覺,睡個兩三天就好了。怎麼辦啊?真有這種怪病?」
劉靖初看郁桐果然是一副熟睡的樣子。他推了推她,她毫無反應。
阿伊說:「我喊了,喊不醒,睡得跟死豬似的。」
劉靖初說:「那你搜搜她身上,把手機找出來,給她的家裡人或者朋友打個電話。」
阿伊兩手一攤,說:「喏,我也是這麼想的,已經找了,手機倒是在這兒,但是沒有密碼解不了鎖,指紋也不行。要麼就把她喊醒問密碼,要麼咱們把她送去醫院,或者送到對面學校警務室吧?」
劉靖初曾經在網上看過一則相關的報導,對睡美人症有少許的了解,他看郁桐現在這樣的情況,喊也喊不醒,但是送去醫院又沒有必要,只好決定暫時收留她。他讓阿伊整理了一下員工休息室,把郁桐安頓在了休息室裡面。郁桐就在那個小房間裡度過了接下來的三天。
十八樓的後院別有洞天。上一任老闆薄安在的時候,隔壁那些商戶都將後院用來堆放雜物或者空置著,他卻把後院精心裝飾了一番,弄成了一個風格清新典雅的庭院,養了花,種了樹,中間還建了一個水池。庭院的一側搭了一座兩層的小樓,樓下是儲物室,樓上則是員工休息室。
患有睡美人症的人在發病期間會沉睡,也會偶爾醒來,劉靖初是查資料得知的。郁桐醒的時候會有進食等日常生理行為,但需要有人從旁照看,於是,那三天,劉靖初便和阿伊輪流守著她。
郁桐似乎睡得很辛苦,兩隻手總是緊緊握成拳頭,仿佛一直想努力抓住什麼。
有一次,劉靖初正在後院清點庫存,突然聽到樓上休息室傳出開門的聲音。他想肯定是郁桐醒了,出去一看,果然見披頭散髮的她迷迷糊糊地扶著二樓的欄杆走,她一邊走一邊向四處張望,但眼睛還是半眯著的。
劉靖初提醒她:「喂,看著腳下的路,你前面是樓梯。」
郁桐含糊地「哦」了兩聲,跟著就雙手抓住欄杆,一隻腳跨了上去,嘴裡似乎在說:「樓梯,上樓梯。」
劉靖初嚇了一跳,健步衝上樓,從後面一把抱住郁桐,把她往走廊里拽。郁桐倒進他懷裡,他撞在牆上,肩膀一陣劇痛:「你不要命了?上什麼樓梯?」他話剛說完,郁桐好像又睡著了,整個人軟綿綿的,要不是他抱著她,她就癱倒在地上了。她還沒醒,現在的行為類似於夢遊,是完全無意識的。
但是,郁桐在這樣完全無意識的情況下抓住劉靖初不鬆手,嘴裡還含糊地說著他聽不清的夢話。
劉靖初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郁桐像水蛇似的纏著他,他乾脆把她整個扛了起來,不客氣地扔回了房間裡。他還抓起被子整張捂過去,一下子把她全蒙住了:「留你在這兒就已經夠折騰大家了,你還不能安分點?我說你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呢,小丫頭?」
被窩裡的人竟然答話了,雖然還是很含糊,但勉強能聽清楚:「我不是小丫頭,我有名字的,你記著我……」她說著,一隻手從被窩裡伸了出來,在空氣里亂抓,「你來了,你終於來了啊!我等你好久了。」細細的聲音,還發著顫,帶著一點哽咽,令人覺得說話的人卑微可憐。
劉靖初眉頭一皺,低頭看去。郁桐掀開被子,露了一張臉出來,頂燈的一束光和她眼角的什麼東西忽然交接,微微閃爍了一下。他愣了一下,仔細一看,她眼角閃爍的竟然是一滴眼淚。
她竟然在哭!
他自言自語:「她這是怎麼了?做噩夢了吧?」
郁桐又把剛才的最後一句話重複了一遍:「你終於來了啊!我等你好久了。」她說完,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流著眼淚的郁桐是夢到了六年前,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大年初一。深夜十點半的紫濱路上刮著寒冷的江風,四周幾乎沒有行人,來往的車輛也很少。目之所及,郁桐看不見別的行人。
只有她。
整座城市仿佛只有她似的。
可是,遠處的高樓里分明有著密密麻麻的燈光,那些燈光在提醒著她,這天是大年初一,是一個團圓喜慶的日子。別人家裡滿溢著光明和溫暖,只有她是一個人,她什麼也沒有,除了地上那道還願意對她不離不棄的影子。
她一邊走,一邊盯著自己的影子出神。她已經像抹遊魂似的東遊西盪一整天了。
突然,頭頂的一盞路燈閃了幾下,地上的影子也跟著忽隱忽現。她隱約聽見背後傳來了腳步聲,回頭一看,有兩個喝醉酒的男人過來了,路旁也不知幾時多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她忽然有點害怕,立刻加快了步伐,那兩個男人卻也加緊追了過來,一前一後把她圍住了。
六年前的郁桐對那兩個男人拳打腳踢,歇斯底里地大哭大罵,而六年後的郁桐卻在沉睡之中陷於往事的噩夢裡,想掙扎卻不能動彈,想哭喊卻不能發聲,她看起來好像終於平靜下來了。
她仿佛還睡得很香甜。
她被那兩個男人合力抬起來,扔進了那輛黑色的轎車裡。有人按住她,她想踢門,可是踢不開。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甚至想一頭撞在車窗玻璃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就在那個瞬間,她聽見幾道很刺耳的聲響,然後車窗的玻璃真的碎了,卻不是她撞碎的,而是有人從外面用棍子敲碎的。
那個人把險些墜入深淵的郁桐拉了回來。他還拉著她的手,帶著她在黑夜中逆風狂奔。
那隻手用過的力度和給過的溫暖,六年來,郁桐始終清楚地記得。她曾經以為,那是一隻拯救她於萬劫不復之中的手,但後來她才明白,也是那隻手,將她推到另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深淵叫愛情。
他翻手為天堂,覆手為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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