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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從此她再也不是生於沙漠的仙人掌,她可以溫柔地開花了

2024-09-12 21:30:48 作者: 語笑嫣然
  對不相關的八卦民眾而言,這天的娛樂版頭條顯得有點無聊。大家都抱怨說這算什麼娛樂新聞,沒有罵戰,沒有揭秘,也沒有重大動態發布,不過是一個富翁的妻子只分到了一百元人民幣的遺產而已。

  這個富翁也是絕了,生前那麼好面子,一死就不管了,也不怕落人口實,竟然對妻子刻薄到這種地步。

  一紙遺書,他把財產都給了兩個兒子,最後用一句話就打發了跟了他這麼多年的妻子——一百元人民幣。

  這哪裡算是遺產?根本就是羞辱嘛!

  這個富翁就是唐為影視公司的大老闆唐舜。很多人即便不知道唐舜,但也知道唐為影視公司的「三生三旦」和近幾年的熱播大劇。尤其是現在十八樓大堂正中間的那一桌女大學生,議論起小生、花旦來,個個都是一副點評專家的樣子,順便還提一提富翁遺產的事情,對桌上攤開的八卦周報指指點點,什麼都敢說,十八樓里別的客人的聲音都被她們嘰嘰喳喳的聲音淹沒了。

  報紙劉靖初已經看過了,郁桐這兩天精神不好,想來也是在為她媽媽的事情操心。他知道她一會兒要到店裡來,便特別調了幾杯檸檬汁,親自端給那桌女大學生:「美女們,能不能幫個忙?我有位熟客指定要坐這桌,勞煩大家挪到那邊包間裡,不額外收費,而且還送你們一人一杯特調檸檬汁,怎麼樣?」

  女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有這種好事?其中有一個女孩率先就站起來了:「行!老闆親自招呼,我們有什麼說的?挪唄!不過老闆,你能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嗎?」女孩一副女中豪傑的樣子,可是同伴們一起鬨她還是臉紅了。

  劉靖初幫她們挪了位置,還悄悄地扔掉了那張報紙。正好這時郁桐來了,一進來就看到他跟一個女孩有說有笑,還互留了電話號碼。她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原本已經很低落的情緒就更提不上來了。

  這天,郁桐不是來打工的,只是來拿阿伊替她暫管的設計稿。因為林晚的情況不是太好,郁桐就把她打工的時間都挪到了林晚身上,儘量陪著林晚,她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到店裡幹活了。

  拿了設計稿以後,郁桐還要趕去城南的華來酒店,因為酒店裡有一場珠寶拍賣晚宴,晚宴秀場模特的服裝就是郁桐做實習生的那間工作室提供的,所以,工作室的人都要到後台幫忙。

  要走的時候,郁桐才知道劉靖初也要去酒店附近,他有一位朋友在那邊也開了一間甜品鋪,生意一直不錯,但朋友打算移民,想把鋪子轉手,他想接手,所以雙方就約了商量買賣的事宜。

  劉靖初開著車,郁桐坐在車裡,目光渙散地望著窗外。

  車內安靜得有點尷尬,他便打開了廣播。

  交通廣播正好播到了本周的娛樂熱點,男主播開口就說:「唐為影視公司大老闆……」

  劉靖初急忙把廣播關了。

  郁桐看了看他,說:「沒關係的。」

  劉靖初順著問:「你媽媽怎麼樣了?」

  郁桐說:「唐柏樓逼她把在公司的職務辭了,昨天她也搬出別墅了,現在住回我們原來的家裡了。」

  那天律師宣讀遺囑的時候,林晚幾乎崩潰了。唐柏樓是遺囑的最大受益人,由唐舜所持有的唐為影視公司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將全數由唐柏樓繼承,而他名下的所有物業和存款則由兄弟倆平分。至於唐太太林晚,根據唐先生的遺囑,她得到的是他名下的現金人民幣一百元,這件事情成了全城的笑話。

  消息傳開之後,還有記者在別墅門口等著訪問林晚,林晚只好故意不出門。唐柏樓卻一個電話打過來,要林晚立刻去公司辦理離職手續,並且在天黑之前搬出別墅,使林晚的現狀雪上加霜,林晚再一次崩潰了。

  自從嫁給唐舜,林晚就很少回她們原來住的家了。家裡的牆壁已經有了裂紋,有些地方像被水泡過,凸了起來,手指一戳就掉下來一大塊。鞋櫃的門已經關不嚴實了,電風扇也生鏽了,水龍頭每次打開都會發出很大的響聲,有一個燃氣灶已經點不開火了。就連床頭的背靠都有木刺,她被扎了一下,看著血珠子像一顆毒瘤一樣從指腹冒出來,越變越大,突然就哭了起來。

  整整一個星期,郁桐時常都會聽到林晚哭,聽到她在臥室里打電話罵人,她還因為樓道里的垃圾而和鄰居鬧得很不愉快。林晚甚至還對郁桐說,她不相信唐舜會對她這麼狠,她懷疑遺囑是假的。這話她說了不止一次,每次一說都咬牙切齒,目露凶光,還有點痴痴癲癲的,郁桐看著都心裡發寒。

  郁桐能勸的都勸了,但林晚根本聽不進去。有一天,唐柏樓打電話來告訴林晚,說遺囑里提到的那一百塊錢已經存入她的帳戶里了。他顯然是故意來嘲諷林晚的,林晚一時激動,還把手機從窗戶扔了出去。

  樓下是一個垃圾站,林晚扔了手機以後就後悔了,急忙又追下樓去撿。

  郁桐回家的時候,看見自己的媽媽跪在垃圾堆里亂翻。她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後,衝過去拉著媽媽:「你起來,媽媽,你站起來!你別這樣!過去就當做了一場夢,舊的東西沒有就沒有了,咱們重新開始,沒什麼過不去的,你起來啊!」

  林晚還是跪著:「那個手機很貴的,你讓我再找找。桐桐,現在生活不一樣了,手機可不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郁桐吼道:「生活不一樣了,所以你就要翻垃圾嗎?」

  林晚也吼了起來:「我不是在翻垃圾,我在撿回我自己的東西。是屬於我的,應該屬於我,我憑什麼不拿回來?」

  郁桐手一甩,說:「好,你要撿,就撿個夠吧!」她轉身就跑,但是,衝進樓道後,腳步卻漸漸慢下來了。

  她又走回了垃圾站,什麼也沒說,跟林晚一樣,開始在那惡臭熏天的垃圾堆里翻找。她一邊找,眼裡一邊有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這天,回家洗澡的時候,她擦了三遍沐浴乳,卻還是覺得滿身都是垃圾味,站在已經有鏽跡的噴頭底下,她又哭了。

  她真的好想好想跟劉靖初說說話。就像十四歲的時候,她有什麼委屈都寫在那個小小的作業本上一樣,大哥哥說沒關係,她就覺得真的沒關係,大哥哥回她一個笑臉符號,她就真的笑了。


  她多想再聽那個大哥哥對她說:沒關係,郁桐,你笑一笑吧。什麼挫折都會過去的,你笑一笑吧。

  可是,她坐在黑夜裡,沒有打電話,也沒有發簡訊,最後什麼也沒做。十四歲那年的勇氣,好像早就一去不復返了。

  郁桐回過神,華來酒店還沒到。車子正好經過唐為影視公司,她突然看見路邊有幾個人在拉扯,於是大喊了一聲:「停車!」

  劉靖初吃了一驚,踩著剎車問:「怎麼了?」

  郁桐說:「我看見我媽媽了!」

  林晚原本應該待在家裡的,她答應過郁桐不會去想那些煩心的事情了,還說要買新鮮的豬肺回來煲湯,留給郁桐晚上回家喝。這時的林晚卻當街抓著一個男人的衣袖,喋喋不休地跟對方說著什麼,對方顯然並不樂意聽,幾次想避開她,她卻還是緊跟不放,一副不饒人的樣子。

  郁桐不認識這個滿頭白髮的中年男人,直到聽見林晚喊他羅律師,她才知道這個人就是唐舜的御用律師羅起航。

  跟羅起航同行的還有五個男人,有他的同事,也有「唐為」的員工,大家都在勸林晚:「唐太太,您別說了,別揪著毫無根據的事情不放,我們跟羅律師都趕時間呢。」……「既然事成定局了,您還是接受現實吧。」……「唐太太,您要是真對遺囑有懷疑,我覺得還不如去找唐總說來得實際點。這說到底也是你們的家事,您得和唐總去解決。」……「對啊,這樣當街拉扯真的不太好……」

  大家七嘴八舌,林晚還是纏著羅起航,說:「不,羅律師,我不相信我老公會對我這麼絕情,遺囑肯定有問題!他立遺囑的時候清醒嗎,或者情緒穩定嗎?你們的程序走得正規嗎?他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立遺囑?你告訴我啊?你不肯說,是不是心虛?是不是我猜對了?遺囑就是有問題……」

  林晚邊說邊拉扯羅起航,一不小心抓到了他的公事包,他沒提穩,包就掉在地上。因為包里被填塞得太滿,所以拉鏈被撐開了,有幾份文件掉了出來。羅起航火了:「唐太太,你覺得哪個虧待你,哪個報復你,那是你的事,你別侮辱我的人品和職業道德!你真不服氣就去找唐總,我沒時間應酬你!」

  郁桐過去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拉著林晚:「媽媽,你怎麼不在家待著,還到這兒來做什麼?」

  林晚根本不理郁桐,繼續追著羅起航。羅起航把他的文件一張張撿起來,有幾張掉得遠的,有人幫他撿了,遞過來給他。「謝謝。」他說。

  「不客氣。」劉靖初說完,又盯著羅起航看了看,一個四十來歲卻滿頭白髮的人想不引人注意都難,他覺得羅起航有點眼熟,但一時間也想不起什麼來,「呃,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

  羅起航意識到劉靖初是跟郁桐一起來的,所以也沒給他好臉色,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同事把車開過來了,羅起航上了車,林晚甚至還追著車子跑了幾步。追不上了,她就站在路邊,兩眼發直地盯著車尾。車都消失了,她還是站著一動不動。郁桐見她這樣子,眼眶都紅了,過去說:「媽媽,走吧?」


  林晚似乎這時才意識到郁桐的出現,她有氣無力地說:「桐桐啊,你要去華來酒店吧?你去吧,去吧。」

  郁桐說:「我不去酒店了,我陪你回家。」

  林晚失魂落魄地說:「回家?」她抬頭看了看身旁高聳的大廈,「我要去找唐柏樓,我要問問他!」

  郁桐急了:「你到底想怎麼樣?你要問什麼啊?媽媽,求求你了,別這樣了好嗎?跟我回家!」

  林晚想掙脫郁桐的手:「好吧,好吧。你放開我,我回家,我自己回家。」她的聲音輕飄飄的,「那你去酒店……別耽誤了正事,好嗎?你不是說今天的活動很重要嗎?缺席可能會影響你的實踐評估的。」她一邊說話眼神卻還往大廈那邊瞄,「媽媽自己回家,我回家了,桐桐,我這就回。」

  林晚不是第一次提出她的懷疑,也不是第一次流露出想找唐家的人刨根問底的意思。她最近一直精神恍惚,愛鑽牛角尖,有一次走神還差點把潔廁劑當礦泉水喝。郁桐不放心她,也不相信她會乖乖回家,說什麼都拉著她不肯放手。僵持不下的時候,劉靖初在旁邊輕輕說了一句:「郁桐,我替你照顧阿姨吧?」

  郁桐不知道劉靖初用了什麼神奇的方法安撫了林晚,這天晚上活動結束以後,她回到家裡,飯廳暖黃燈光下的餐桌上,等待著她的是一碗熱騰騰的豬肺湯。林晚的情緒明顯比下午好了很多,臉上甚至還有點笑容了:「桐桐,去洗個手,來試試這豬肺湯。」她接著又嘀咕說,「你老闆還教了我清洗豬肺的竅門,他不說我都不知道,原來我之前的方法是錯的,難怪我經常洗不乾淨,還那麼費力呢。」

  郁桐見林晚狀態不錯,覺得奇怪之餘,倒也鬆了一口氣。她看了看那碗湯,說:「媽媽,你怎麼放香菜了?你知道我不吃的。」

  林晚說:「你老闆說,加點香菜能提升湯汁的鮮美。你放心吧,加香菜的量也是他告訴我的,保證既能提鮮,而你還不會被香菜的氣味悶到,不信你喝一口試試。」

  郁桐一聽,噘著嘴偷偷地笑了:「哦,他說的啊!」

  在郁桐的記憶里,那是她喝過的最好喝的豬肺湯了。母女倆對坐在一張小小的兩人方桌上,被橘色溫暖的燈光籠罩著,一邊喝湯一邊聊天。話題終於不再圍繞著唐家,林晚也沒再提遺囑的事了,兩個人都挺心平氣和,有說有笑。時光仿佛屏蔽了最近的不愉快,她們又回到了從前。

  和從前不一樣的是,她們不必再數著時間用了,不必再匆匆相見又匆匆告別,還會有大把大把這樣月圓風熏的夜晚供她們揮霍。她們可以一起散步去公園看老頭老太太們跳交誼舞,可以一起淋著雨穿過三條街,兩個人分吃一個醬豬肘;她深夜回家的時候,會有人為她留燈,開門的那個瞬間不會再看到黑漆漆的一片;她也不必在每次生病的時候嘴硬地對媽媽說「我沒事」,轉身卻躲起來偷偷抹眼淚。

  雖然郁桐也知道林晚有多痛惜失去了闊太太的生活,但是,暗地裡郁桐反而是慶幸的。現在這一間白漆泛黃的舊屋,這一盞褪色蒙塵的吊燈,這一張十年前買的餐桌,餐桌上有一碗熱湯,隔著湯碗裡升起來的白霧,她能看到自己的媽媽溫柔地坐在對面,這些都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算是終於等到了。

  一回到房間,她就迫不及待地給劉靖初發了一條消息:謝謝你。


  過了一會兒,他回她:豬肺湯好喝嗎?

  郁桐捧著他的回覆心花怒放:好喝到我媽媽一直不停地誇你。

  他問:怎麼誇我的?

  郁桐說:誇你人長得帥,既年輕又能幹,很有禮貌,而且嘴甜,會賣乖。

  他說:後面半句怎麼都不像她誇我的,像你在損我!

  郁桐對著手機屏幕噘嘴:我也誇你呢,你是老闆,我哪敢損你?

  接著她又問:你下午到底跟我媽媽說了些什麼?為什麼她突然心情就好了很多?

  劉靖初回:因為我帶她去遊樂場騎大笨象了,騎大笨象的人心情都會變好,你信不信?

  郁桐咯咯地笑:騙人!

  她又問:那你跟朋友談轉讓的事情耽誤了,改期約好了嗎?

  劉靖初說:放心,耽誤不了,我已經跟他重新約時間了。

  郁桐心裡好一陣翻湧:老闆,真的謝謝你!

  劉靖初開玩笑說:感激我就在工作上好好表現,也算報答我了,千萬別以身相許啊!

  郁桐心中一動,故意問:為什麼?反正你都沒有女朋友。但是發送完這句後她又有點後悔了,心裡突然緊張起來,生怕泄露了什麼。她趕緊補充一句:完了,我老闆可能想要一個男朋友!

  正在伏案翻查資料的劉靖初看見郁桐接連發來的兩條消息時,伸了個懶腰,想回她一句「胡說八道」,卻又想起了那次她發病時的夢囈,當時的那句話和當時的情形後來時常都會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她說「他對我很重要的」,這七個字,比他最熟悉的一句七言詩還要令他記憶深刻。他想了想,決定這樣回她:因為我心裡一直有一個人。


  黑夜裡,仿佛充斥著幾不可聞的嘆息。

  郁桐看著劉靖初的回覆,窗外一陣風吹進來,窗簾被掀起,裹住了檯燈的燈罩,室內忽然暗了。

  他心裡有一個人啊!哦,原來,他心裡也有一個人。

  真巧啊,我也是。但是,她不敢這樣回他。

  她趴在床上,兩眼發直地盯著前方,茫茫黑夜,前方是書桌,是窗台,是兩棵雲竹,是橙黃的路燈光和別人家的燈火;前方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是黑暗的,空白的。她還保持著優雅的微笑。

  其實,沒關係的。劉靖初,你心裡有人,我也喜歡你。你視我如塵埃,如浮雲,如鏡花水月般虛無,我都當你是日月,是天地,是深入骨髓的執迷。所以,真的沒關係的。

  那晚聊天之後,有四天劉靖初都沒有看見郁桐來十八樓打工,人也聯繫不上。他想她應該只是睡美人症發作了吧,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她會因為發病而突然消失幾天,但之後總會精神抖擻地出現在大家面前。

  他嘴上還和阿伊、小卓說要淡定,有這樣一個情況特殊的同事,大家適應適應就好,但那天他在十八樓里突然聽到有人喊了一聲:「郁桐——」他立刻抬起頭,循聲找過去:「郁桐來了?」

  阿伊「撲哧」笑了:「老闆,誰不淡定了?人家喊的是豫棟,就是每次來都只吃燒仙草的那個豫棟呢,你忘了?」

  劉靖初頓時覺得有點尷尬,就沒說什麼了。

  天黑之後就開始下雨,還降了溫,有點冷。劉靖初忽然很想喝一碗暖暖的豬肺湯,於是開著車去了老鄒家的大排檔。

  他到大排檔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四合院裡正是熱鬧的時候,門口排隊等座的人有好幾撥,他排在第六組。

  老鄒過來招呼門口那桌客人的時候看見了等在人群里的劉靖初,於是打了個手勢:「你過來,過來。」

  劉靖初笑著走過去:「怎麼,要給我開後門?」

  老鄒斜著眼睛看他:「開後門?你倒是想,我還不願意呢!我是想跟你說,進去搭個台,你的小姑奶奶在七號桌。」老鄒說完,還擰緊了眉頭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嘆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


  原本劉靖初還不明白老鄒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但是,當他走向七號桌的時候他就明白了。

  七號桌那個背對著他的人知道他來了,緩緩轉過頭來,沖他淡淡地笑了笑:「劉靖初。」

  他也笑了:「你也在啊,姜城遠。看來你恢復得不錯。」

  姜城遠把桌上多出來的一份碗筷推到劉靖初面前,順手還給他倒了一杯茶水。

  劉靖初說:「喝酒吧?」

  姜城遠笑了:「醫生說我最好還是以清淡的飲食為主,忌菸酒辛辣。」

  劉靖初說:「那你可來錯地方了,老鄒這裡的招牌菜都是以辛辣出名的。你不能吃,那還不如不來。」

  姜城遠聳了聳肩,說:「所以我剛才就說,我來只是負責埋單的。」

  劉靖初說:「你放心,這個我不跟你搶。」

  姜城遠說:「我倒沒有預算你那一份。」

  劉靖初說:「這個你也放心,我不喜歡的人即便想替我埋單我也不會接受的。」

  姜城遠點了點頭:「劉靖初還是那個劉靖初啊!」

  劉靖初卻搖頭:「不是了,要還是以前的劉靖初,我就不會坐下來跟你好好說話,我得動手了。」

  是啊,要是以前那個劉靖初,他恐怕就已經抓著姜城遠的衣領,威脅地說:如果你還想繼續傷害阿瑄,我一定不會放過你!而以前那個姜城遠也會用一臉挑釁的表情予以還擊,把兩個人之間堆積如山的恩怨再清算一遍。他們不是不歡而散就是大打出手,這樣的常態,竟然沒有了。

  兩個人都還算心平氣和,面對面坐著,雖然沒有太多正面的交流,但以前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也都沒有再提了。


  劉靖初想起自己曾經對以瑄說過:「既然你還愛他,我又能怎麼樣呢?」他想,他和姜城遠之間就算始終做不到化敵為友,但他至少說服了自己,學會了尊重。他決定尊重阿瑄的選擇。他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賭氣地在她面前說: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沒有人會比我對你更好了!

  他已經不復當時的年少輕狂了。

  時光真的不一樣了。

  他如今最希望的也不過就是自己身邊這個女孩在吃盡了苦頭以後會得到幸福,幸福到不給他留一點情面。因為他是真的接受了這個血淋淋的現實——能給她幸福的人,始終也不會是他了。

  他們吃完夜宵,雨已經停了。路面凹凸不平的老街上,隔幾步就有一個水坑,路燈不太亮,他們都走得比較謹慎,要低著頭看路,似乎也就可以不必非得找話題了。三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走到停車的地方,劉靖初心裡忽然輕輕揪了一下,今晚送她回家的人也不是他了吧?

  黑暗中,以瑄悄悄看了劉靖初一眼,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似的,故意先開口說:「劉靖初,我好久沒有來這一帶了,還想在這附近散散步,你不用管我了。你自己回家吧,小心開車。」

  劉靖初看了看以瑄,又看著姜城遠,問:「你沒問題吧?」

  姜城遠說:「我會陪著她的。」

  這時,馬路上突然有一輛私家車飛馳而過,她身旁就是一個大水坑,車輪碾過的時候,水坑裡的水飛濺開來,劉靖初急忙喊道:「阿瑄,當心!」他一步跨過去,張開雙臂,挺直了背,毫不含糊地確保自己能把她瘦瘦的身體擋住,污水全濺在了他身上。

  車一開遠,他抬頭一看,才發現有人也做出了跟自己相似的舉動。只是,自己張開的雙臂里抱著的只是一團空氣,而那個人卻把以瑄抱進了懷裡,推到了路的里側,還輕輕摸著她的頭,問:「沒有被濺到吧?」

  以瑄搖了搖頭:「沒事,謝謝你。」

  劉靖初張著的雙臂緩緩垂了下去,他想到了一個詞——功成身退。

  這天,時斷時續的雨並沒有停得很乾脆,以瑄和姜城遠才走了十分鐘不到,漸漸地滿耳都是雨點打在行道樹葉上的聲音。散步是不能了,姜城遠只好攔了一輛計程車,打算送以瑄回家。

  被泥水濺濕的衣服和褲子一直貼著後背和腿上,午夜風涼,一吹就是寒意,一路上,姜城遠打了好幾個噴嚏。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以瑄猶豫了一下,問他:「進來整理一下吧?得把衣服弄乾,不然會感冒的。」


  姜城遠想了想,很客氣地說:「好啊,謝謝。」

  這是他第一次跨進以瑄家裡的大門。他出院後不久的一天,他也來過這裡,但是那次他沒有進屋。

  那一次,他在商場碰見以瑄,看見她抱了一個半人高的花瓶,還有很大的幾束乾花,被和她擦身而過的人一撞,花瓶和乾花都掉在地上。他急忙過去幫她撿,她抬頭發現來人是他,還愣了一下。

  那天他送她回家只送到了家門口,把花瓶和乾花放下就要走。她突然抓著他的衣袖,他的轉身只完成了一半就愣在那裡。她問他:「姜城遠,你還恨我嗎?」言下之意是:你還怪我間接害死了舒芸,還想為了舒芸來報復我嗎?

  他低著頭,一直沉默著。

  於是,她又換了一種問法:「姜城遠,你愛我嗎?」

  那天的姜城遠在長久的靜默之後終於緩緩說出了一句話:「以瑄,我對你的傷害已經夠多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無比鄭重地對她說,「對不起。」

  以瑄突然哭了。

  她等他這句話,等了多少個晨昏晝夜,她還以為等不到了。

  對姜城遠而言,這兩年來,他在生與死的邊緣一次又一次徘徊,重新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他只有一個念頭:沒什麼好執著的了。跟生死相比,再大的事都是小事,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輕得能飛起來,他想給這個有溫暖、有光明的可愛世界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新生了。

  以瑄又問了姜城遠一遍:「姜城遠,既然你不恨我了,那我們還有機會嗎?」

  姜城遠猶豫了一下,說:「以瑄,我現在還記得我當年出事的一瞬間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她問:「是什麼?」


  他說:「我想,幸虧來的人是我啊,幸虧是我代替苗以瑄來見魏楊,否則出事的人就是她了。」

  以瑄向來硬朗,但姜城遠那一說,她還是沒忍住,哭得更厲害了:「姜城遠,你昏迷之後我總是在問自己,既然你那麼恨我,為什麼還要故意撇開我,替我去見魏楊,你是擔心我吧?你是不想讓我犯險吧?我真的好希望你有一天醒來之後親口告訴我,是的,就是這樣的,你就是在意我。」微光暗涌,以瑄目不轉睛地看著姜城遠,「我告訴自己,如果你真這樣說了,那我就不管不顧我們之間以前發生過什麼,一定要再問你一次,只問你這一句——姜城遠,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樓道里,靜如深海。兩道被照明燈拖長的影子各自鋪開,像兩條平行線。

  他緩緩地伸出手去,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淚痕。他說:「以瑄,從今天起,我們重新開始吧?」

  那一刻,她也想,她大概真的苦盡甘來了。

  所有的兵荒馬亂、血腥殺伐,都在他的振臂一呼之後戛然而止。他新生了,所以她也隨之新生了。

  從此她再也不是生於沙漠的仙人掌,以渾身的尖刺來應對這世界的炙燙與風沙,她可以溫柔地開花了。

  後來,他們便保持著每天一通電話或者幾條簡訊的來往,聊聊新同事、舊同學,聊聊城裡的好天氣、壞天氣,叮囑早晚添衣,三餐不忘,再相約看一場電影,或者聽一出歌劇,平平淡淡,倒也靜好。

  每次約會後,姜城遠送以瑄回家,不是在樓下和她道別,就是只送她到家門口,那道門他始終沒有邁進去。今天,他剛一進去,心裡莫名還有點緊張。他看她從鞋櫃裡拿了一雙男士的拖鞋出來,還是全新的,連標籤都是現剪的。他抿了抿嘴,說:「謝謝。」

  以瑄眼中暗光一轉,也回他:「不客氣。」

  通常這種時候最能緩解微妙氣氛的一句話就是:「你家裡裝修得很漂亮,我能四處參觀一下嗎?」他也如是說了。

  以瑄說:「你隨意吧,我去拿條毛巾給你。」

  姜城遠四處看了看,忽然被樓外那些半隱在煙雨之中的燈火吸引住了,於是慢慢地走到了陽台上。

  這裡是二十九樓,位於城市的坡地,站在這裡,半城風光都能盡收眼底。

  深夜一點,大雨薄霧,高樓的輪廓若隱若現,不眠人窗口的夜燈似有還無,城市充斥著一種蒼茫的美感,蒼茫而孤獨。


  以瑄緩緩走到姜城遠身後,說:「我以前住舊樓的時候就特別期望能搬進這樣的高樓里,夜晚的時候,看見每家每戶的燈都亮起來,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會覺得特別繁華、特別熱鬧。」

  他隱約覺察到她話里是會有轉折的,便問:「那住進來之後呢?」

  她說:「住進來之後啊,剛開始很欣慰,覺得終於實現願望了,風景也和我想像中的一樣漂亮,尤其是在夜晚八九點的時候,放眼看出去,真的很繁華、很熱鬧。」她把手裡拿著的浴巾遞給他,手扶在欄杆上,望著漠漠的城市輪廓,「但是,就像朱自清寫的一樣——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我有時候就想,就這樣日復一日地看著別人的繁華熱鬧,到底要看多久?要一個人看多久呢?」她意有所指,故意瞟了他一眼,見他沒接話,又說,「別顧著聊了,你趕緊把衣服換下來吧,我幫你吹乾。」

  姜城遠剛走到洗手間門口,突然室內全黑了。不僅是室內,就連窗外能看見的為數不多的燈光也全消失了。

  以瑄這才想起:「糟糕,我忘記樓下出過通知了,說今晚要停電。」

  姜城遠覺得頗有不便,摸黑把浴巾搭在洗漱台邊上,說:「以瑄,我還是先走了,你自己就早點休息吧。」

  以瑄沒有說話。

  姜城遠剛走到門口,突然後背一暖,他腳步一頓:「以瑄?」

  以瑄抱住了他,貼著他的後背,柔聲說:「姜城遠,別走了,今晚留下來好不好?」

  城市的另一端,劉靖初在樓下停好了車,看了看表,已經深夜一點了。他住在六樓,是樓梯房,走到五樓的時候,轉角的聲控燈突然閃了閃,然後熄滅了。他這裡也停電了,樓里樓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掏出手機,用屏幕光照著腳下的台階,繼續往上走。突然,他聽到前方有一點窸窣的聲音,隱約有一團黑影縮在他家門口,他吃了一驚,問:「誰在那裡啊?」

  黑影動了動,但沒有說話。

  劉靖初用手機光一照:「郁桐?」

  黑影慢慢地抬起頭來:「你終於回來了。」

  劉靖初見郁桐一臉慘白,眼睛又紅又腫,還淋了雨,頭髮全濕了,貼著額頭和臉,問:「你怎麼在這裡?」

  郁桐幽幽地說:「我在等你啊!」

  劉靖初還是一貫地說話不溫柔:「下這麼大的雨,怎麼沒帶傘呢?也不知道躲一躲!你這幾天都沒來店裡,一來就跟個女鬼似的,想……」

  他正數落著,郁桐已經站起來了,向著他手裡那一點微光走了過去。她的腳步聲就像時鐘的秒針那樣,一步一步地走著。她走到他面前,突然伸手抱著他的腰,人貼進了他懷裡:「我媽媽失蹤了。她不見了。我找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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