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逆風的星星

2024-09-12 22:05:56 作者: 墨小芭
  【初冬的薄雪無知無覺地落下來,一點兒預兆都沒有,一顆接著一顆地在風裡打著旋兒,我從沒覺得北方的雪可以悽美到這個地步。】

  1

  體溫計顯示為三十九度三的時候,我給夏微打了個電話。

  她在三月的午夜匆匆趕來把我帶去醫院,二十分鐘後,我躺在流動病房的硬板床上,被來勢洶洶的流感折磨得閉不上眼睛。

  前一天下午我爸爸請我看電影,在繆斯影城。我到得有點早,捧著一杯熱奶茶等我爸來。

  那一天的陽光格外慷慨,浩浩蕩蕩地鋪灑在晏城的每一個角落。胡萊萊的號碼顯示在手機屏幕上的時候,正好有一片光閃閃發亮地蒙住了我的眼睛。

  她說:「雲喜,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和你說一聲。」

  我忽然有點怕,一個平日裡用慣了林志玲口吻的人突然換上了新聞聯播的腔調,實在是讓人心裡沒底。

  上一次聽她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還是在夏微出事的那一天。

  總之,不祥的預感讓我陷入了沉默。

  她馬上說:「你別緊張,也不是什麼大事。」

  頓了頓,又說:「是顧輕決回來了,我和夏微在晏城機場看見他在取行李。這麼多年了,他竟然一點都沒變,我一眼就看到人群里最帥的那一個……哎哎哎,你掐我幹嗎呀夏微!?」

  我拿著電話發了一會呆,直到聽見我爸喊我:「雲喜,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我搖搖頭,甜蜜地挽住他的胳膊,說:「爸,你怎麼總是遲到啊,咱們得摸黑進去了。」

  後來我爸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大清楚,那天看了什麼電影、主演是誰,也都在記憶里空白一片。只記得影片放到高潮的時候,周圍傳來窸窸窣窣的哭聲,坐在我旁邊的小女生嚼著口香糖嘟囔了一句:「簡直矯情得令人作嘔!」

  熒幕的光朦朧地照著我蒼白緊繃的臉孔,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滾燙的眼淚早已經糊了滿臉,量多的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於是我也小聲地嘟囔了一句:「簡直矯情得令人作嘔!」

  然後就被我爸狠狠地打了一下後腦勺。

  顧輕決。

  我在黑暗中一遍遍咀嚼著這三個字,每一個字我都認得,連在一起卻讓我頭腦發鈍。

  萬萬沒想到,我這輩子竟還能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更沒想到的是,五年了,這個名字竟還如同詛咒,輕易在我心裡砸出一個黑淋淋的洞,我看見有什麼東西從那湧出來,像潘多拉的盒子被開啟的一瞬間,怨恨、憎惡、切齒的疼痛和藏得深深的期盼都一股腦地湧出來。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那樣模糊而遙遠,那些在時間的撫慰下漸漸癒合的傷口又被毫不留情地撕開了一角,有一雙手順著這一角用力一扯,輕鬆地扯出一個完整的、新鮮的傷口。

  一切與傷寒有關的症狀全部襲來。

  頭暈,四肢麻痹,胸悶,眼眶刺痛,幻聽,五臟俱焚,瞳孔里像是灌滿海鹽,咸澀難忍。

  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也是這樣暗淡的光線。整個世界忽然地安靜下來,頭頂的那一片耀眼星空,也在那一刻忽然散盡。

  顧輕決就站在類似的黑暗裡看著我,什麼話也沒有說。

  初冬的薄雪無知無覺地落下來,一點兒預兆都沒有,一顆接著一顆地在風裡打著旋兒,我從沒覺得北方的雪可以悽美到這個地步。

  我就站在那樣的風雪裡,屏住呼吸,目眥欲裂地瞪著他,就像瞪著一個殘忍的劊子手。

  而他始終不肯開口,沉默得讓人心寒。

  我終於絕望,用盡全身的力氣忍下翻騰的淚水,自嘲地笑了一下:「顧輕決,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要去怨恨誰,特別是在遇見你以後,我以為你來了,就是上天對我額外開恩,我的人生從此有了保障,我可以用一生的時間去感受愛,感受那些……美好的……溫暖的東西了……」

  我的聲音很輕,透著難以抑制的悲憤:「但是顧輕決,你是好老師,教會了我愛,又附贈了一門關於恨的學問,真得謝謝你教會我,原來恨一個人是這種滋味。」


  雪花還在無知無覺地下墜,一片片、一叢叢地落在顧輕決哀傷的臉上,他的眉毛、鼻樑、嘴唇,都一點點,一點點地被紛飛的雪花颳得面目全非。

  這麼多年了,我再也沒遇見過那樣的雪,還有那些逆著風暗淡散盡的星星。

  電影散場後,爸爸在附近的藥局給我買了板藍根和利巴韋林,囑咐我回去即刻吃上,再好好地睡上一覺,以防感冒。隨後接到李阿姨的電話便匆匆地趕回了家去。

  說起「家」,我還真是沒什麼可說,當然也沒什麼不可說。

  幾年前我爸和我媽離了婚,一個人去了美國,回來的時候已經組建了自己的新家庭——第二任妻子李阿姨,以及他們的一對雙胞胎女兒,阮陶和阮瓷。

  我喜歡那對雙胞胎姐妹,姐姐阮陶雖然患有輕度智障,卻是一副清秀安靜惹人憐愛的模樣,妹妹阮瓷生得一雙精靈似的大眼睛,倔強懂事得像個小大人一樣,難能可貴的是十分愛護姐姐,讓人放心。

  回到家後我便開啟了持續高燒模式,從三十七度三一路飆升到三十八度九,接連兩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腦子裡不斷循環著胡萊萊說過的那句「顧輕決回來了」。

  夏微曾說,女人的燒,往往是伴著騷一起來的,一旦生病,就一定會衍生出空虛寂寞冷的併發症狀,隨著體溫的升高,自怨自艾的數值也會不斷加強,接下來,很可能,原本不會發生的情感事故就會發生。

  我被這種毫無邏輯又狗屁不通的觀點擊中了天靈蓋,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默默地想,如果我就這樣死在家裡,雖然是被高燒活活燒死的,但是坊間一定會有謠傳,我是因為聽到了顧輕決回來的消息活活把自己騷死了。

  為了不在我死後造成不必要的誤會,一陣天昏地暗的咳嗽過後,我給夏微打了個求救電話。

  而此刻,醫院的窗外亮著點點燈火,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悠悠地地浸潤著我的肺腑,潔淨而清爽,終於,我裹著夏微的大衣恍恍惚惚地陷入了夢境。

  夢裡是一望無垠的麥田,涼風習習,一陣一陣的麥香湧進鼻息。小小的我甩動著小小的手足飛快地奔跑在麥浪之間,猛一轉身,看見遠遠站著的阮雲賀,白衫影影綽綽地模糊了容顏。

  我怔怔地看著他,忽然一陣心慌,像是知道他要一個人走掉似的,恍惚間淚如雨下。

  果然,麥田盡頭的少年緩緩轉過身去,任我拼命地尖叫呼喊也不再回頭。

  我跌入無盡的創楚中抱緊自己不停顫抖的肩膀,直到麥田溶化成一望無垠的黑色濃漿,而我像一粒核,在無聲起伏的黑暗中沉溺下去。


  醒來的時候早已是一身冷汗,抬手擦了擦額上豆大的汗珠,聽見夏微問我:「又夢見你哥了?」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窗外天已微亮,那些針扎似的疼痛已經被藥物漸漸撫平,夏微遞過來一杯熱水,隔著朦朦朧朧的蒸汽,我仿佛看見十七歲那一年的自己,消瘦單薄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一片化不開的濃霧裡。

  而我的眼前光影斑駁,仿佛一切都失去了焦距,變得扭曲而模糊。

  2

  流感痊癒的第二天,裴興向我提出了一起賞月的要求,並建議彼此應在賞月之前各自在家解決好晚飯的問題。

  裴興是我的男朋友,這位自認為是考古系裴勇俊的憂鬱文藝男青年,他的勤儉節約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如今我也記不大清楚當初自己是怎麼稀里糊塗地跟他走到了一起。如果非要我用有限的記憶回憶概括,事情大概是這個樣子的:

  在我剛升大三那年,由於學校修建新的宿舍樓,我被分配到了新的寢室。這個寢室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寢室暖瓶里的水要由沒有男朋友的女室友全權負責。

  說來不巧,時值我才跟前一任男友和諧分手,於是就不可避免地淪為了無價勞動力,與另外三個單身女性一起,肩負起了全寢六個人的暖水問題。半個月後,擔此重任的無價勞動力縮減為兩個人,又過了一個半月,事情就演變成了一個倒霉蛋每天早晚各打六瓶熱水的悲慘境地。

  那個倒霉蛋就是我。

  整整一個冬天,我每天都過著生不如死的打水生活。漸漸的,我的腰不酸了,腿不痛了,手臂上的肌肉群也越來越充滿男性魅力了,整個人都精神飽滿得跟剛從戒網中心裡放出來似的。

  就在我一邊捂著乾癟的錢包,一邊不切實際地謀劃著名搬出寢室的時候,裴興如一道驚雷,出現在了我哀愁的生命里。

  那是一個呵氣成霜冰凍三尺的清晨,當我雙手各拎著三個熱水瓶埋頭穿過操場的時候,一個帶著藏藍色套袖的胳膊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茫然地抬起頭,看著藍色套袖的主人站在那稀薄的陽光下對我說:「學妹就是中文系的阮雲喜吧,我觀察你很久了,當然,你不用感到受寵若驚,畢竟我們有理由相信,女孩子的一生總要有點驚喜才算完美。」

  我那顆被六點鐘的鬧鐘深深刺痛的心,在他微微上揚四十五度角的鼻孔下,再次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不容我開口,他繼續說道:「我想你一定聽說過我,是的,我就是大家口中所說的那位考古系裴勇俊,女生總忍不住私下議論的那個裴興。我來找你是要告訴你,我知道你沒有男朋友,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願意做你的男朋友。」

  很顯然這不是一個疑問句而是一個陳述句。

  我又茫然了一會兒,儘可能拿捏出一副受寵若驚但又擔當不起的表情,嚴肅地說:「可是同學……我其實是有些介意的……」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就像是被劈中了天靈蓋一般,猛地捏住我的肩膀,像篩面一樣把我抖得風中凌亂,那六個暖水瓶就在我手中哐啷哐啷地響。

  「你說介意?哈哈哈,這可真是非常的Amazing, 十分的Interesting!」

  我說:「這位同學,你冷靜點。」

  他配合地冷靜了片刻,隨即又苦口婆心地質問我:「你不是還沒有男朋友嗎?你不是還在被每天十二瓶的熱水折磨著身心健康嗎?難道你不想擺脫現狀、脫離苦海嗎?」

  這個類似虛假傳銷的廣告詞,在某一個莫名其妙的瞬間,像一縷光芒萬丈的陽光,莫名其妙地照亮了我的身心。

  裴興見我面露動搖之色,滿意地笑了笑,繼續說:「我知道學妹是在擔心我們身份的懸殊,你很有自知自明,這點我喜歡。但是沒關係,相信自己,我既然和寢室里的兄弟打了這個賭,就一定要完勝才可以,而你,就是那個唯一可以讓我贏取勝利的女孩。」

  我一臉迷茫:「打賭?」

  裴興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不然哪兒輪得到你這姿色平平的灰姑娘這麼好運」幾個大字:「我們全寢每人押了五十塊錢,五比一押注,若我在畢業之前找到女朋友,則我贏,也就是說,會有二百五十元人民幣進入我的口袋。我看你也因為單身被全寢室的人來回使喚,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何不就交往一下,豈非互惠互利?」

  我猶豫了一秒鐘,用一種捍衛尊嚴的神情對他說:「行,但是……二百五得分我五十!」

  裴興用欣賞的語氣表揚我:「我就知道以你的智商絕對不會錯過這麼好的機會。來,作為戀愛的開張,我決定幫你提三個暖水瓶。」

  當時的畫面就是這麼和諧,我們迎著萬丈朝陽,每人拎著三個暖水瓶,揚眉吐氣地走在通往女寢的道路上。

  回到寢室後,我立即抬頭挺胸,翻身農奴把歌唱:「都給我爬起!速度爬起!從今往後,我們是平等的,和諧的,民主的,一人一壺熱水的!」


  可喜可賀,在那之後的三天裡,我終於過上了一天只打一個暖瓶水的幸福生活。

  只可惜三天後我爸從美國回來,火速為我辦理了退寢,並在學校附近給我租一個小公寓,表達他如山的父愛。於是我那短暫而又美好的幸福生活就在三天後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結束了。

  即便如此,我和裴興之間的互利關係卻並沒有因此夭折。他依舊會三五不時地拉著我出去吃個面,看個電影,踏踏青什麼的。當然,這一切和諧美景的根本前提是在AA制制度的嚴格管控之下進行的。他對於我恪守本分、嚴格遵守AA制準則進行約會的態度十分滿意,經常語重心長地誇獎我將來必成大器。我則虛心回應,哪裡哪裡。

  好,回憶和略嫌囉嗦的概括到此結束。此刻,我正在廚房裡做著一項艱難的抉擇——晚餐究竟吃什麼?

  畢竟這一天的晚餐選項實在是有些豐富,紅燒牛肉、排骨濃湯、小雞燉蘑菇、海鮮雞湯、老壇酸菜……在一番風起雲湧的腦力大戰過後,我選擇了紅燒牛肉味的方便麵丟進了滾燙的沸水裡,晚餐問題得到圓滿解決。

  抵達賞月地點的時候正值華燈初上,城市像一隻巨大的灰色的蟲,堅硬的外殼裡湧出大片大片斑斕的燈光。

  裴興遞給我一瓶熱奶茶,他說這是從學校附近新開的奶茶店買的,五塊錢一杯,買一贈一,然後他再自然不過地朝我伸出手心,拿走了我的三塊錢,又找給我一個五毛錢硬幣。

  我們喝著奶茶沿著初春的河岸慢悠悠地散步,裴興說:「雲喜,這樣大好的時光,不如我們來吟詩作對吧。」

  然後他微微地揚起頭顱,把鼻孔用標準的四十五度角對準我,含情默默地念道:「天上一輪明月照。」

  我想了想,說:「地上兩個屌絲走。」

  他疑惑道:「啊?」

  我愣了一下,連忙解釋:「不是我們兩個,這裡的兩個不是量詞,是一種借代,可以代表任何兩個。」

  裴興放下心來,繼續說:「冬雪甘願為冷月飄。」

  我說:「男人都愛去青樓走。」

  他的嘴角抽了抽,估計是失了雅興,不再跟我吟詩作對了,他說:「我向來以為你是小有才情的,今日看來實在是難登大雅之堂,我要回去好好考慮一下今後我們之間的發展方向,短時間內就不要再做無謂的見面了吧。」


  我表示贊成,於是兩人決定去附近的便利店買點東西後就各回各家。

  剛進便利店胡萊萊就打來了電話,她在電話那頭有氣無力地嚷:「你家怎麼連個七度空間都沒有啊,你快點回來,我在你家血流成河了!」

  掛了電話,我一個人默默地移動到女性生理期用品的那一排拿了兩包七度空間。

  結帳時收款小哥把七度空間和裴興買的夜宵一併打在一張小票上,方才我的粗鄙已讓裴興很是鬱悶,此刻涉及到金錢問題更是讓他黑雲壓頂,於是他立即嚴肅指出這種做法的錯誤性,要求退出付款模式重新列印購物小票各自結帳。

  一股難以言喻的尷尬以我和裴興為圓心,勻速蔓延在無辜的便利店裡,我抱歉地乾笑了一聲,說:「那麻煩你就重打一次吧。」

  收款小哥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特地提高了嗓門對我說:「兩包七度空間,請付十九塊六毛!」

  在等待結帳的人群強勢圍觀下,我掏出錢包開始翻找十九塊六毛,可是翻了半天也只翻出十塊五毛,那個五毛還是剛才裴興找給我的。

  我咬咬牙,再次朝收款小哥微微一笑,說:「不然你再重打一張,我只要一包……」

  在收款小哥即將發飆的扭曲表情下,我默默地詛咒胡萊萊一輩子都不來大姨媽。

  「不用麻煩了,和我的一起結就好。」

  隨著一把沉穩好聽的聲音,有人從後面遞過來一張鈔票。

  我感激涕零地轉過頭去,白熾燈光下,那個熟悉到近乎陌生的身影,仿佛在夢裡一樣高高瘦瘦地立在那裡,久違地沖我微笑了一下。那樣的笑容,就像午夜裡兜頭吹來的一陣涼風,遙遠、冷清,沒什麼人情味似的。

  顧輕決。

  我整個人僵在那裡,大腦一片空白。

  是顧輕決,怎麼會是他呢,對的,想起來了,胡萊萊說過顧輕決回來了啊……


  冤家路窄,狹路相逢,只一眼,已經是致命一擊。

  我佯裝鎮定,雙腳還踏踏實實地踩在地面上,可心裡早已是天翻地覆山崩海嘯,一雙手極力握緊冰涼的手心,生怕一個鬆懈整個人都要癱倒在地上。

  真是沒出息啊,阮雲喜,我泄氣地想著。

  更令人泄氣的是,那麼長的時間刷的一下子碾過去,怎麼他的臉還是好端端的跟從前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在我們分開之後的日子裡,我不是沒有想像過我們再次重逢的場面。那應該是一個狂風暴雨過後的白晝,我畫著全套的精緻裸妝,拎著最新款限量版包包,腳踩十二厘米高的高跟鞋,昂首闊步地走在被雨水沖刷得閃閃發亮的道路上,這時候迎面走來一個禿頂發胖的中年油膩老男人,他肥膩的胳膊正被一個滿臉疙瘩的女人緊緊地環繞著,我一邊數著他腦袋上所剩無幾的那幾根頭髮,一邊皺眉回憶著,在一個悠長的「哦——」之後,恍然大悟地一拍手:「原來是顧輕決啊,真是好久不見了。」

  最好該是這樣,再不濟,再不濟……總之,最起碼不該是如今這般,在一家擁擠的便利店裡,他依舊蛾眉螓首美好如初,明亮的面孔神采依舊,就連那涼津津的、像極了豹子的眼神,也還如從前藏著隱隱的驕傲。而我,穿著寬大邋遢的運動服,面前擺著兩包衛生巾,尷尬地埋頭尋找著幾毛錢的硬幣……

  乾脆炸了這家店好了,我傻傻地謀劃著名,乾脆炸了它,一個活口都不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直到收款小哥把購物袋遞給我時我才回過神來,而顧輕決早已經拿著他的那一份袋子推門走了出去。

  我頹然站在原地,怔看著緩緩合上的自動門,突然心中一痛,飛快地衝出便利店追上去,可是追到一半便頓住了腳步。

  是誰說過,如果我們今後不幸相遇,千萬記得不要厚著臉皮多看對方一眼,最好是默默地滾開,滾得越遠越好,全當他死了,死得乾乾淨淨灰飛煙滅。

  是我說的,每一個字,每一處停頓,我都還清楚地記得。

  我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臉,將剛才那種拼了命也要追上他的荒謬想法從腦海里打散,也把心裡那股劇烈的不平靜狠狠地壓下去。

  天色暗下來,月亮清冷的光芒慢慢地移到我的臉上。到底還只是三月,風裡還摻著刺骨的寒意,我掃了掃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一頭扎進夜色中向家跑去。

  一進家門就撞見胡萊萊死魚一樣挺在我的床上,看到我,虛弱地兩眼一翻,嘟囔道:「讓你去買七度空間,又不是讓你去買杜蕾斯,你喘成這樣是什麼意思?」

  我搖了搖頭,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過了很長時間之後,才儘可能風平浪靜地告訴她:「剛才在便利店,我遇到了顧輕決。」


  胡萊萊哦了一聲,留下長長的空白讓我把便利店裡發生的事情重播一遍。聽完之後,她無限憐憫地搖了搖頭,總結髮言:「也就是說,阮雲喜,你現在在顧輕決的眼裡,就是一個來了大姨媽卻買不起衛生巾的窮女人,更可怕的是,你旁邊還站著一個又丑又小氣的極品男朋友,這種人生設定也太慘了吧?」

  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有氣無力地說:「這不是重點……」

  胡萊萊重重點頭:「你說得對,這當然不是重點,重點是,五年沒見,他竟然送了兩包七度空間給你當見面禮!從今往後,每個月你來大姨媽的時候都會睹物思情,這實在是太血色浪漫了。」

  我竟然撲哧一聲笑出來,就像胡萊萊講了一個超級搞笑的笑話那樣,笑得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淚花四濺。等到胡萊萊也跟著大笑的時候,我突然收斂了笑容,特別冷靜地說:「你別笑了,小心胸部的矽膠掉出來!」

  胡萊萊尖叫著撲過來,掐著我的脖子怒吼:「你這個惡毒的死女人,我說過我只是整容,並沒有隆胸!我的胸是真的!我還只是個黃花大閨女呢我怎麼可能有假胸!」

  我整個人被她掐住脖子來回地晃,晃得有點暈眩,有點胸悶。

  顧輕決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就伴隨著這種暈眩和胸悶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晃過來……晃過去……

  我是沒有翻身之日了,我早該看透這一點,我這隻猴子從始至終就被撰在顧輕決的掌心裡,自以為逃了十萬八千里,還不是尿在他的手指根上。時間過去得再久,他還是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想讓我撕心裂肺我就撕心裂肺,想讓我淚流滿面我就淚流滿面,世界上再沒有比他更厲害的了。

  差不多就是在看見他的那個瞬間,我突然驚奇地發現,原來我竟然一直在思念他,緊接著,無數個疑問句湧進我漿糊一樣的大腦里:你過得好嗎?這麼多年去了哪裡?還是那麼悲傷地活著嗎?還在玩兒魔方嗎?你有沒有……有沒有哪怕一瞬間,想過我?

  令人沮喪的是,他似乎早已經忘記了,乾淨從容地把我從記憶里刪除得乾乾淨淨,就像清空電腦里的回收站一樣,那麼簡單地,那麼輕易地。

  所以看向我的目光才會那麼平靜,沒有丈量我什麼,也沒有絲毫的錯愕或是激動。

  是時間過得太久了嗎?還是對於他來說,阮雲喜這個人原本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

  頭痛欲裂,我用胡萊萊用來豐胸的按摩手法使勁地揉了揉我的太陽穴。

  臨睡前我問胡萊萊:「你還沒說來找我幹什麼呢,該不會是專程來我家宣洩大姨媽吧?」

  話音剛落,她猛地從床上彈起來,義憤填膺地說:「還算你有良心,我失戀了。你知道嗎雲喜,我最近喜歡的那個男生,就是那個體校流川楓,他竟然有男朋友了……簡直不堪入目、匪夷所思、道德淪喪!」


  我說:「胡萊萊,請你不要亂用成語……」

  「這不是重點!」她仰天哀嚎:「重點是我失戀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我癱軟在床上,一臉茫然聽著胡萊萊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控訴著全天下所有不愛她的蠢男人。

  也多虧了她,我得以把自己放空,不必理會心中時不時就企圖掀起的海嘯。

  也許這就是我喜歡和胡萊萊膩在一處的原因,她言語玲瓏,開朗逗趣,可以聲情並茂地把一件小事講述得繪聲繪色,一連串豪爽無比的爆笑讓人忍不住跟著彎起嘴角。

  這是三年前毅然決然地跑去整容的胡萊萊,是脫胎換骨的胡萊萊,她再也不是那個因為遭受到拒絕而躲在書桌底下抱頭痛哭的傻姑娘了,她變得隨意自信,像一縷被烏雲遮蔽了太久才會在撥雲見日的那一刻異常耀眼的光。

  她躺在我身邊緊緊地摟著我的胳膊,栗色的捲髮瀰漫著伊卡璐的甜味。我們兩個就像學生時代一樣,擠在一張床上胡亂地聊著天,漫談著那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直到天光微曦的時候才漸漸入睡。

  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胡萊萊就如此這般地賴在我家,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半個月後,她乾脆僱傭搬家公司把自己的全部家當塞進了我那不足六十平的小公寓裡。

  當她得寸進尺地企圖往我的書房裡添置一套家庭影院和一台跑步機的時候,我終於忍無可忍,掏出手機試圖報警。

  號碼還沒摁下,電話鈴聲卻搶先響了起來,我爸在電話那頭用陳述句提醒我,下周務必要去高伯伯單位的圖書部做實習編輯,他已經提前打好了招呼。

  然後在我還沒有來得及接話的時候就果決地掛斷了電話。

  我知道他還在為房子的事情和我嘔氣。

  幾天前,我爸心血來潮,硬要帶我到市中心新開的影城看《喜洋洋和灰太狼》,看完順便拉我走進旁邊的售樓處,決定順便給我買一套房子。

  我說:「爸,你這是不是也太順便了……」

  他說:「我就順便買買,你就順便挑挑嘛。」


  我說:「爸,這種對話很容易引起誤會……人家會以為我是個富二代。」

  他說:「你就是富二代啊,富東小區出來的第二代,簡稱,富二代。」

  在被我強制性拖出售樓處之後,我爸傷感地問我:「為什麼不買?這個樓盤離家很近,只有不到十幾分鐘的路程,我可以常去看看你,你也可以常和家裡走動走動。」

  我只好笑著打哈哈:「爸,你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租房子住,不喜歡就換,又快捷又方便。」

  他拉下臉,神色暗下去:「你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年輕人又不是燒壞了腦子,怎麼會買得起房子偏要用租的,你是不是還在怪爸爸和你媽……」

  「爸你不要胡思亂想了。」我打斷他,像小時候一樣牢牢地牽住他的手,寬慰他:「我才畢業幾年啊,如果你早早的就把房子給我買好了,那我還奮鬥個什麼勁兒呢?您就不要剝奪社會新鮮人的樂趣了好不好。」

  「我說不過你這個學中文的。」老爸嘆一口氣,不甘心地說:「那至少要去你高伯伯的單位實習,這總可以吧?有高伯伯幫襯你我還放心些,你不知道現在的實習生遭多少白眼和排擠。」

  「好了好了,您說什麼我都聽就是了,一定去高伯伯那裡報導。」

  我知道即使我這樣說還是傷了爸爸的心,我這個不孝女,總是在不停地,不停地傷害父親的一片苦心。

  爸媽離婚後沒多久,爸爸原本是要帶我一起出國的,我卻在機場一聲不吭地提著行李溜掉了,一個人留在晏城,面不改色地繼續上學放學。

  後來爸爸回國,要我搬過去一家人住在一起,我又以離學校太遠為藉口堅持在外面一個人住。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避些什麼,我總覺得自己會永遠在這座城市裡生活下去,可是卻一直以一個隨時都要離開的姿態生活著,生怕太溫暖的感情會把我牢牢地釘在此地,就像有兩雙手,一個拼命地把我往這一頭拽,另一個也不甘示弱地把我往那一頭扯,我夾在中間忽左忽右痛不欲生。

  掛斷電話後,我冷眼看著臉上塗滿綠泥面膜,像個觀世音一樣盤腿坐在床上打坐的胡萊萊:「說吧,你賴在我家這麼久到底想幹什麼?」

  胡萊萊抬頭望了一會兒節能燈管,嘆了一口氣,慢悠悠地回答我:「雲喜,我爸讓我嫁人。」

  「你爸跟誰結下的深仇大恨?」我吃驚地問。


  胡萊萊白了我一眼,氣若遊絲地說:「對方是家裡的獨子,某跨國集團未來的繼承人,標準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公子哥。」

  我難以理解:「那你還嘆什麼氣?人家造了什麼孽啊?」

  胡萊萊說:「你以為是個富家子弟就一定是F4嗎?言情劇真是害死人,我看了一眼他那張由上往下拍的非主流嘟嘴照,差點把一個月前吃的義大利面連洋蔥一起吐出來,而且你知道嗎,他竟然還PS,柔光效果,把旁邊的瓷磚都P歪了,簡直可怕……」

  整整兩個小時零四十五分鐘,胡萊萊用盡了現代漢語詞典里能夠搜刮出來的最惡毒、最下流、最無恥的形容詞,把那個素未謀面的富家子弟拼湊成一個慘不忍睹的幻影,塞進了我極富想像力的腦子裡。

  然後,喝光了三杯大麥茶的胡萊萊對這件事情做出了總結髮言:「總之,我要在你家住一段時間,直到我爸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和錯誤的嚴重性,我才會考慮和他父女再相逢!」

  我緩了緩,又想了想,總覺得她大概是回不去了,於是含著被剝削的熱淚沖了個澡睡覺。

  而當我真正理解了剝削這兩字的深層含義時,我已經可以面無表情地頂著一對比紋身還深的黑眼圈,一邊給自己猛灌三倍特濃的濃縮咖啡一邊對著電腦心平氣和地催稿了。

  實習第一天,我和高伯伯打過招呼,沒多久就有人力資源部的同事帶我在公司走馬觀花了一番,最後我被領到一個大口吃著泡麵的女生旁邊站定,他指著一張被厚厚一摞圖書占滿的桌子對泡麵姑娘說:「可可你把桌子收拾出來,這是新來的實習生阮雲喜,今後好好相處,多教教她。」

  可可來不及咽下嘴裡的泡麵,匆忙用手指比劃出一個「OK」的手勢,等人力資源部的同事離開後,麻利地把桌子上的書抱到腳下,沖我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誰這麼缺德把你推進這個火坑裡啊?」

  她終於把泡麵咽下去,遞給我一袋速溶咖啡笑著問我。

  我說:「啊?」

  可可說:「做編輯,操的是賣白粉的心,賺的是賣白菜的錢。一進編輯部深似海,窮三代,餓三代,休想翻身還房貸,這你都沒聽過?」

  我說:「啊?沒聽過……」

  可可露出亮晶晶的小牙哈哈大笑:「雲喜你的表情可真逗,看把你嚇得,我逗你玩兒呢!」


  緊接著,她遞給我一沓打滿宋體五號字的A4紙和一台銀色蘋果筆記本電腦,依舊是笑眯眯的表情對我說:「這裡面是公司的一些規定和注意事項,你象徵性地翻一翻就好,基本上就是不要殺人越貨、不要遲到早退什麼的,具體的工作內容等你融入到工作進度中自然就會摸索出來。電腦可以拿回家用,隨你方便,不過要是下載讓人羞羞的影片,可要注意不要被老闆發現哦。」

  我恍惚地點了點頭,認真地聽她把公司從上到下的職務介紹了一遍,又針對公司簽下的幾位暢銷書作者進行了掃盲。剩下的時間,則聽她把公司近年來的緋聞八卦和江湖謠傳全都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比如新來的主任助理的前男友是前主任助理的現任男朋友之類,總之,直到中午我才抽空喝了一口已經涼掉的咖啡。

  午休時間,可可執意要帶我去參觀公司的全貌,我委婉地表達了拒絕:「真的不用麻煩了,我想休……」

  沒等我說完,可可就把我從椅子上揪起來,用十三歲孩子的語法對我嚷:「不麻煩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作為你的好搭檔,未來的好朋友,我一定要帶你去參觀的,一定一定一定!」

  我被公司同事的熱情和溫暖深深地打動了……任由她扯著我,從一樓大廳的便利店開始參觀,一層一層地靠著大腿肌肉往上爬,我很想問問她為什麼我們不乘電梯,卻在經過總監辦公室的時候,被她突如其來的尖叫給打斷了念頭。只見她鬼鬼祟祟地捂住嘴巴,腳尖興奮地來回直跺,按捺不住的低吼衝破手指縫傳出來:「是宮嶼啊!雲喜雲喜!是宮嶼!啊啊啊,我的男神,我的偶像,活的!」

  我不明所以:「誰?新出的偶像團體嗎?」

  「噓!」

  她將我拖進牆角,只允許我偷偷探出半顆腦袋,從辦公室的玻璃牆朝裡面看。由於這之間有些距離,加上眼鏡還丟在編輯部里,我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一個瘦高的輪廓,即便如此,那個人影也依舊是難掩氣宇軒昂。

  可可始終處在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中,卻還不忘替我掃盲:「那就是宮嶼,天才畫家宮嶼啊!你一定聽過吧?如果總監可以順利把他簽下來,那我們公司可就發達了!遠藤文化和我們公司一直以來都是實力不相上下的死對頭,我們傾城文化能不能成為本年度的銷量冠軍,就看這一次能不能把宮嶼搶到手了!」

  「畫家?」我疑惑道:「我們公司不是做圖書出版的嗎?」

  可可耐心解釋道:「繪本也是圖書的一種啊。宮嶼的繪畫天賦,加上公司王牌作家的文筆,如果可以聯合打造出一部繪本作品,絕對是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一聽到「天才」這種形容我就沒有了繼續窺探的興趣,從小到大的經驗告訴我,凡是被人稱為天才的不是怪咖就是大怪咖。

  當然,阮雲賀除外。

  我陪著可可瞻仰了她的偶像好一會,回去的時候忽然感覺有一道目光在盯著我看,回頭四顧,又覺好笑,才來公司哪來的熟人可看?搖搖頭走了沒多久,肩上卻突然一緊,緊接著有個好聽的男聲開朗道:「是啊你,愛哭鬼。」

  我回頭的同一瞬間,旁邊的可可興奮地尖叫起來:「啊!宮、宮、宮嶼?!你認識我們家雲喜啊!」


  「原來你叫雲喜啊。」他放開我的肩膀笑吟吟地看著我。

  正午的陽光從窗外慷慨地投擲進來,細密蠶絲般縈繞在他的周身,他穿一件灰色的兔毛毛衣,毛茸茸的質地使他看上去多了一份溫暖平靜的氣質。

  宮嶼看見我帶著滿頭問號打量他,笑得更加開朗一些,提醒我說:「你忘了?下雨天,蘇總辦公室門外。」

  我困惑地盯著他,眼前這張臉,仔細一看還真是好看到不行。兩道劍眉如墨染,一雙大而清澈的眼睛卻如白馬毫無戾氣,身材修長勻稱,像是常年生活在健身房,笑起來卻很可愛乖巧,一排亮晶晶的牙齒閃閃發亮。

  就像……

  就像一隻金毛犬!

  我被自己的比喻逗笑,過了好一會,才遲遲地「啊——」了一聲:「想起來了,原來是你啊。」

  那一天下著大雨,灰黑的濃雲席捲了整個天空,空氣陰冷潮濕,讓人心情壓抑。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一個人搭乘十六個小時的長途客車去C市看我媽媽。我知道她並不想見到我,就躲在辦公室門外偷偷地往裡面張望,亮堂的燈光里,她正端坐在辦公桌前埋頭處理工作。

  也許是淋了冷雨,我在門外站了一會便有些發抖,時至今日,我早該習慣了沒有媽媽在身邊噓寒問暖的感覺,可是卻在那一刻忽然間覺得很委屈,竟還簌簌地掉下淚來。我不敢發出聲音,緊緊咬著嘴唇,像一個在外受了欺負的孩子,手足無措地立在那裡,滿心只想要即刻撲進媽媽懷裡痛哭一場。

  可我也清楚地明白,若我真把這可笑的想法付諸行動,就只會惹來更多的嫌棄和厭惡。

  耳邊又響起隔著蒼白的時光遠遠傳來的那一句:「你別叫我媽!你這個掃把星!沒有你我的兒子不會死的,我的雲賀,是你害死了我的雲賀,為什麼你不去死?該死的是你!」

  為什麼你不去死?

  該死的是你!


  該死的是你啊……為什麼你不去死?

  是啊,為什麼啊……

  我也常常這樣問自己,為什麼不乾脆死掉算了呢?

  如此平凡懦弱的我,真的有必須要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嗎?是不是只要繼續活下去,厚著臉皮一直一直活下去,就會像阮雲賀說的那樣,總會在現實生活的泥淖里抓到點什麼發亮的東西?

  媽媽始終在埋頭工作,沒有發現門外的我。

  她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個木質相框,透過身後玻璃櫃的反射,我知道了那是阮雲賀的單人相片,照片裡,少年穿著一身剪裁妥帖的西裝,手捧一束染色的滿天星望著鏡頭微笑……

  看清照片的那一瞬間,我只覺得自己像是吞了一把鋒利無比的刃,疼痛從喉嚨一叢叢地斬下去,幾乎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才忍住沒讓哭聲衝破喉嚨。

  那個充滿善意的掌心就在這時候忽然落到我的肩膀上,隨即是一把好聽的男聲在耳邊輕輕地問:「來找蘇總的?怎麼不進去?你……在哭嗎?」

  慌亂間,我撞開身後的人落荒而逃。

  原來那個人就是宮嶼。

  那日只是匆忙打個照面,我認不出他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此刻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氣,很淡,讓人覺得熟悉,像一株柔軟的植物在大雨中舒展開來的味道。

  後來我才知道宮嶼曾經為媽媽的公司繪製過宣傳廣告,遇見我的那一天他就是過去取資料的。

  可可不無興奮地猜測,宮嶼這一次肯大駕光臨傾城文化,很有可能是為了洽談合約的問題,如果能夠與公司達成一致,那麼以後我們就有希望成為同事。

  當然這也僅僅只是一個希望而已。

  實習的第一天,就在這不切實際的希望和平凡的忙碌中圓滿地結束了。


  下班後,當我趕到「有家酒館」的時候,夏微和胡萊萊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埋頭點餐,窗外即是落日淋漓的長河,正是秋水共長天一色時,望出去著實令人心情舒暢。

  在聽我匯報完第一天的上班經歷後,胡萊萊對「宮嶼」這兩個字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她從包里翻出一本嶄新的精裝雜誌,翻到其中的某一頁指給我和夏微看:「你說的那個宮嶼就是這個被日本的畫畫老頭稱讚為天才畫家的宮嶼嗎?」

  我仔細看了下雜誌里肅穆靜立的男人,他看上去極靜,陽光下淡金色的面容沉靜固執。

  「不過,『畫畫老頭』這樣的稱呼也太隨便了吧……」我指著雜誌下角標註的「日本漫畫家某某先生稱讚其為『擁有令人驚嘆的天才繪畫天賦』」看向胡萊萊。

  夏微也頗感興趣地看了看雜誌上的照片,用一種極富職業操守的專業口吻評價:「身材倒是不錯,脫光了應該有可拍之處,只可惜長了一張純潔無辜的娃娃臉,如果氣質上再邪魅一點或是再風騷一點就好了。」

  胡萊萊立即捂住胸口埋怨:「我說你不要這麼色情好不好,小心玷污了我純潔的耳朵!」

  作為一名專業裸模,夏微被這句話給徹底惹毛了:「色情?這世上還有比你那對試圖突破天際的乳房更色情的東西嗎!」

  胡萊萊抱住腦袋尖叫:「快住嘴!我最怕聽到粗俗不堪的句子了,不要再玷污我了拜託你!」

  我發現從剛才開始,隔壁桌的幾個男生就一直有意無意地盯著我們,臉上掛著試探的笑意。我推了推差點扭打在一起的夏微和胡萊萊:「別掐了,看看那一桌的你們認不認識?」

  兩人看了隔壁桌一眼,夏微說:「不認識。」

  胡萊萊興奮地整理了一下額發,底氣十足地說:「別擔心,我想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認識了。」

  果然不出三分鐘,其中一個男生一臉笑意盈盈地走過來,在夏微面前站定,討好地說:「嗨,可以交換一下電話號碼嗎?」

  我聽見胡萊萊氣沉丹田差點捏碎了手裡的陶瓷杯子。

  在胡萊萊的世界裡,男人永遠只分兩種,一種是被她迷倒的好男人,另一種就是被夏微迷倒的爛男人。

  至於裴興,她一直稱呼他為「那個娘們兒」。

  而在夏微的世界裡,男人也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陸小虎,另一種就是除了陸小虎以外的人。

  那個從學生時代起就一直跟在夏微身後大聲嚷著「我喜歡你」的陸小虎。

  那個為了夏微被趕出學校,臨走還要站上主席台向全校師生宣誓「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夏微」的陸小虎。

  那個小小年紀就一臉認真地用「除了夏微,別的女人在我眼裡就只是沒有性別的人類」來拒絕女生告白的陸小虎。

  也是那個站在冰天雪地里眼眶通紅地對夏微大喊「你怎麼那麼髒!那麼不要臉!」的陸小虎……

  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拍完人體藝術作品的夏微,她的手裡捏著薄薄的幾張人民幣,笑得比白雪更耀目。

  慘澹的日光下,她指著自己紅腫的左臉對我說:「雲喜,你不知道吧?陸小虎那個白痴……他連女人都打啊……你也沒想到是吧……連女人都打……哈哈,真是嚇了我一跳……」

  女孩單薄的身影牢牢地扎在雪地里,飛揚的大雪中始終微笑著,過了很久很久,她才一點點,一點點,終於挨上我的肩膀,笑容褪去的同時,滾燙的眼淚落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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