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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4章 冠冕

2024-10-11 22:41:07 作者: 情何以甚
  第2334章 冠冕

  平安鎮所化的桃符在身體裡隱沒,天道所設的籬牆悄然消失。

  嘩啦啦,海浪聲響。

  現世的一切都具體起來。

  姜望沒有立即起身。

  那些被斬棄的碎夢,又被海浪推回。

  有那麼一瞬間,他願意睡在海里。

  這實在是太艱難的一場戰鬥。

  天傾一世,幾無喘息之機。剛剛連戰四大武道宗師、意氣飛揚的他,險些當場就被天道吞沒。吳詢都斷定他醒不來,他卻睜開了眼睛。而後是漫長的求索。頂著天道的巨大壓力,輾轉諸域,萬里求路……最後才贏得戰鬥的機會。

  光是站在天人姜望面前,就已經是奇蹟的發生!

  雖則現世只是走完了第五更的間夜,在心牢之中,真我姜望與天人姜望卻是傾盡全力地鏖戰了很久。無法計時,也不能用時間來度量。

  封印了【先天永恆金尊】後,他便是徹底放棄了天道那條路。

  當然他也在天人的道路之外,再一次創造了洞真極限的歷史。由此,看到了自己的絕巔之途。

  他本就是要走一條有別於天人,卻更強的道路。如今他已然走出。

  但往上攀登的過程,也是告別身後的過程。驀然回首,天高如此,有些人,永遠不能再見了。

  一息,兩息。

  好了,休息夠了。

  姜望回過神來,認真熟悉自己的身體。任由身體慢慢地上浮,就如早先慢慢下沉。他挺拔有力的道軀,在這個過程里,逐漸恢復了警覺的姿態,隨時隨地能夠投入戰鬥。

  在踏足海面的那一刻,高懸空中、頂盔摜甲的曹皆,警覺地看了過來:「姜望?」

  「篤侯,是我。」姜望抿了抿唇。

  只輕輕一抬眼,天穹星樓便隱沒。

  少了與之爭輝的星辰,太陽更燦爛了。懸在天上一輪,映在海面一輪。

  在天與海的朝陽之間,姜望玉冠束髮、長靴踏水,是第三種璀璨。

  曹皆深深地看了這樣的姜望一眼,仿佛要洞察他是「真我」抑或「天人」,最後從懷裡取出那個食盒:「你送的這塊糕點,我還沒吃——還需要嗎?」

  「當時用不著,現在用不上。」姜望道:「但味道是很好的。」

  「唔……是不錯!」曹皆已經吃上了。

  姜望遠眺天與海:「篤侯,有酒嗎?」

  「軍中不飲。」曹皆道。

  但又翻手一招,不知從何處取來一杯、一壺,直接飛予姜望:「不過你已去職,不在軍中。」

  酒壺是鶴嘴壺,曲頸細口。

  酒杯為白瓷,酒有七分滿,酒液是琥珀色。


  好酒。

  姜望舉杯:「今飲嗟來之酒!」

  一飲而盡。

  而後抬起酒壺,將這壺酒,灑落大海。

  琥珀色的酒液在海水中翻滾浮沉,好似一團固執的雲翳,遲遲不去……但終究會消散在海中。

  姜望扔掉了這空空如也的酒壺和酒杯,任它們一大一小,如舟浮海。

  人在世間,何如此舟!

  他轉身,往神陸的方向走。

  海風吹青衣,恍惚有仙意。

  「此酒甚烈,急飲易醉。」曹皆在身後問道:「可知今夕何夕?」

  姜望往前走:「我很清醒。現在是我的時辰。」

  「姜真人將何往?」曹皆又問。

  姜望沒有回頭,只是抬起一隻手,結拇指與尾指成環,食指、中指、無名指並為一豎板,就此結成印決,彷如一冠,放在自己的頭頂:「真人當為自己加冕。」

  ……

  ……


  時間往前。

  斬雨統帥田安平,捂住自己的脖頸,搖搖晃晃地往前。

  他總是推著時間走。

  這是他第二次走出鬼面魚海域,前一次是殺機凜冽地去尋樓約,這一次是奄奄一息地獨自遠離。

  他當然不願意死,但枯乏的活著,也沒什麼意義可言。

  就如此刻,他並不感到煎熬或者痛苦,他只覺得滿足和有趣。

  血液在指縫間流溢,當中有一種粘稠的感受,使得這雙手,仿佛在指間生了血蹼。

  松不得啊。

  太銳利的劍痕留在傷口,不算太寬的一道劍創,已是「道」的創傷。他必須要認真地與之對抗,才能避免自身的道則根本進一步崩潰。

  解開孽鐐之後,他沒能真正地戰鬥。

  倒是將全面解放的狀態,都用來處理自己的傷勢。

  眼看著傷口就要止血,他那交錯著鎖住脖頸的雙手,各自分出兩根手指,探進傷口,往外一扯!

  頗窄的一道劍創就此拓寬,撕長,從鎖骨一直開到下巴,鮮血嘩嘩地流!

  粘稠血液,倒似與他戴上了一雙血手套,也為他披上了一件血衣。原本的顏色瞧不見了,已是鮮紅迭著暗紅。

  他搖搖晃晃地走著。


  解剖自己,也是進一步了解自己的過程。治癒自己,則意味著需要彌補過去的不足。留住傷口,是為了更多感受姜望的劍。

  海風迎面。

  在人虛弱的時候,風也更酷烈。刀刮也似,凌厲地敲擊他的眼帘。

  他只是淡漠地睜著眼睛,平靜地注視一切,迎接世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所有。

  若不能戳瞎他的眼睛,他就會一直注視。

  直至某個時刻,他恍惚一個趔趄,努力站定時,眼前一切已不同。仿佛跌入了某個神秘之地,眼前是一片綿延的飛角高樓,仙氣氤氳,越往遠處越隱約。

  但沒有任何存在的實感。

  海上生萬象,不知是何處蜃樓。

  田安平即便虛弱至此,眼界卻也不曾丟失。當然他並不在意真實或虛假。

  有人當真,就不算假。

  他在門樓外站定,並不進去,如此沉默了許久,直至蜃樓深處,走來一道虛幻的身影——

  此尊仿佛虛光所聚,面容璀璨不可直視。身在此間。似又不在此間。

  「嘖嘖,傷得不輕啊。」那人說道。

  田安平捂著喉嚨,聲音在空氣里凝結:「諸方都如此克制,這次戰爭的機會,千載難逢。你們一心等亂世,怎麼機會來了,不見把握?」

  蜃樓中的人道:「伱在發力之前,可不曾提醒我們。」


  田安平的聲音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若事事都要等我先提醒,你們半點跟不上,這合作倒也不用再繼續。你們已無前路,沒必要叫我踏上這艘註定沉沒的破船。」

  蜃樓中的人反問:「你何曾在我的船上?」

  田安平往前一步,恰恰踩在蜃樓與真實海面的交界,長發飛揚而起。

  「你在乎沉船嗎?」蜃樓中的人問。

  「我在乎我浪費的時間。」田安平說。

  「不錯!世上還有你在乎的東西。」蜃樓中的人道。

  田安平將脖頸的傷口驀地攥緊!指尖燃起黑焰,將傷口縫合。

  蜃樓中的人又道:「我想了又想,現在還不是時機。」

  「當今天下,格局早定。諸方霸主,根固已久,掠盡陽光雨露。只有其中一尊龐然大物倒下了,才有你們破土而出的空間。」田安平的聲音道:「若非霸國交伐,天下大亂,你們等一萬年,也等不來時機。」

  蜃樓中的人輕聲而笑:「難為你傷成這樣,還為我們考慮。」

  田安平的話語是一個個字符,跳躍在空中,發出聲音:「機會我創造了。沒有把握住,是你們的事情。對嗎?」

  蜃樓中的人道:「對。」

  田安平道:「現在你們該為這份機會,付出與之匹配的價碼。」

  「你說得很有道理,我正是為此而來。」蜃樓中的人笑了笑:「你想要什麼?」

  田安平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在曹皆的眼皮底下,出現在這裡,對你來說,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


  「不算太難。」蜃樓中的人語氣從容:「他畢竟是兵家修士,靠的是軍隊。」

  田安平道:「我想到一份很好的禮物。」

  「首先我要提醒你——」蜃樓中的人道:「這場戰爭若是開啟,你能從中攫取的收穫,將不可量計。換而言之,這機會,你也不全是給的我們。你需要我們的力量,讓戰爭必然發生,只是我們停下了。哈!或者說,懸崖勒馬?」

  田安平毫無波瀾地看著蜃樓:「我不講你的那種道理。」

  蜃樓中的人哈哈一笑:「那你說罷!想要什麼禮物?」

  「宰了曹皆。」田安平說。

  蜃樓搖晃起來,幾乎崩潰。蜃樓中的人,仿佛只剩一雙幽幽的眼睛,這雙眼睛盯著田安平:「這個玩笑不好笑。」

  田安平面無表情:「真不錯。你居然覺得我是個會開玩笑的人。」

  「我不太明白的一點——殺死曹皆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嗎?」蜃樓中的人問。

  田安平道:「做一件事情有什麼好處,那是你的思考方式。不是我的。」

  「聽起來像是在說——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蜃樓中的人道:「也許你是個好人呢!」

  「好人或者壞人,也只不過是世俗的標準。」田安平的聲音字符,莫名地扭曲起來,仿佛有些躁動:「行,或者不行?」

  蜃樓中的人沉吟片刻,而後道:「要瞞過曹皆容易,要殺死曹皆,就沒那麼簡單,甚至無法保證必然做到。哪怕是在天機混淆的此刻,這也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田安平,至少在現在,我還沒有做好那種程度的危險準備。」

  衍道絕巔,已經代表現世極限的力量層次。

  要殺死絕巔強者,通常有一個前提,就是「絕巔不退」。這種機會,通常是在戰場上發生。


  要想狩獵一個一心求退的絕巔強者,需要的可不只是強出一籌的力量。

  田安平正要說話,忽而轉頭!

  力度過大,動作過於激烈,以至於脖頸傷口又一次鮮血狂飆!

  他看著遙遠的鬼面魚海域的方向。

  此刻有四顆璀璨星辰,高懸於夜空,有四道恐怖星柱,接天貫夜,傾落海中。整個近海群島為之轟動,近海之民,無不仰天。普通海面看到的是奇觀,如他這樣剛剛被逐走的人,看到的自然是姜望。

  本以為已經沉沒的姜望,再一次掙扎於天道深海。

  這一時的道途鎖海,也意味著一場史無前例的鬥爭,正在發生。

  這讓他感到興奮!

  「你知道那邊正在發生什麼?」蜃樓中的人幽幽問道。

  田安平沒有回答,只是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方向,嘴裡說道:「換個禮物吧。」

  他咧開嘴,也不管這個動作會進一步撕裂傷口,混著血道:「我要天人之法!」

  「你確定嗎?」蜃樓中的人道:「即便是姜望,公認的當代最天驕,有那麼多人幫忙,動用那麼多資源,也未見得能夠掙脫。他走到現在,也只是在掙扎罷了。」

  此刻的田安平並不平靜,有些怪異的興奮:「若他能,那就說明辦法存在。若他都不能,這正好是我的挑戰。」

  蜃樓中的人沉默良久,最後道:「世上沒有必成的天人之法,倒是有一些靠近天道的路徑。」

  「這就夠了。」田安平說。


  ……

  ……

  天地斬衰之期,諸方變亂頻頻。

  小到一村一鎮,民眾作息混亂,不知何時勞作,何時休憩。剛剛躺下,天就亮了,才爬起來,又是天黑。忽晴忽雨的天象,也讓往常的生活狀態無法持續。

  百姓惶恐不可安坐,多以為天地將崩。不少邪教左道趁勢而起,大肆宣揚末法,利用恐慌心理傳教……什麼「命運之子」、「末劫聖人」,不勝枚舉。

  這些當然是考驗各國的治政水平。

  而大的變化,則涉及到真正的天地規則的改變——這些反而是尋常百姓不能觸及的。

  譬如在西北雪域,出現了極光勝景,終日不息。也不知是天道變化,還是黎國那位爭霸今朝的開國皇帝,又有什麼手筆。

  譬如南方的隕仙林上空,無端張開一道萬丈天隙,而且並沒有癒合的趨勢。彼處有大團的雲氣墜落,尤其在殘陽暈染的黃昏之時,仿佛天穹滴血的傷口。

  說起來所有人族駐軍之處,大概只有迷界,才最讓人感到「正常」。

  因為它在什麼時候都是混亂的,已不能更混亂了。

  白眉靜眸的竹碧瓊,飛行在此間。

  迷界始終是近海修士首選的試煉場,不曾在迷界闖過,無以驗真金。

  在海上生活這麼多年,也算是見證了海上秩序的幻變。而迷界這個地方,她常來,常在。

  說來或許要叫人笑話——師父在的時候,會親自陪她來迷界。常常躲在暗處,等到危局就跳出來。因為擅自填入真人戰力,干擾迷界的秩序,還被天淨國警告過。

  哪家修士在這裡不是獨自廝殺呢?偏她出門還要撐著傘。

  現在到了她給宗門撐傘的時候——可是外間大風大雪,她的傘又小又破。

  她常常會想起姐姐,但也只能想一想。

  人生如迷界。

  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有方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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