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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6章 天若有情

2024-10-11 22:42:43 作者: 情何以甚
  第2376章 天若有情

  戰爭是最後的手段,是所有欲言之言已不能言,而言於刀劍。

  姜望今日已言盡,若無人聽,便以劍鳴。

  今拔劍!

  古往今來最年輕的真君,對陣中央帝國最強大的天師。

  長相思對希夷劍。

  人們看到姜望站在那裡,血猶滴落,身如劍脊。

  「彩!」

  最後排的斗昭直接站在了椅子上,昂首飛發,旁若無人。仿佛天下是今日為他戲,諸方都是台上的角兒,獨他是那超然局外的看官爺。管不得戲裡的恩怨糾葛,前因後果,他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想喝彩就喝彩。

  姓姜的平時是挺討人厭的,但今天確實有樣子,他斗某人何吝一聲讚嘆?

  重玄遵嘴角噙笑,不發一言,但抬手撣了撣如雪的衣角,施施然起身。他自台下看台上,紅塵濁浪,苦海翻滾,而白衣如舟,墨似點瞳。今見姜望如此,亦如飲甘——他突然很想喝酒。

  黃舍利直接一躍而起,跨過寬闊的看台,落在了宮希晏身後。靴子穩穩踏地,敲擊地台如缶,脖子上戴著的普度降魔杵,隨之飛揚又落下,兇惡又慈悲。

  她雙手撐著宮希晏的椅背,光明正大打量台上的姜望——

  絕巔之後,像是更有滋味。

  但這滋味,又不僅是因為絕巔。

  此間樂,誰能知?

  劇匱早就停下了他的筆。朝聞道天宮的創建者若是沒了,他把考核幻境設計得再公平也是無用——當今並沒有第二個人有姜望這樣的決心和號召力。

  他很明白吳宗師為什麼不表態,但作為他劇匱個人,作為太虛閣里的其中一位,有某種強烈的衝動,迫使他此刻站起來。

  只為那一句「公道豈能只在人心!」

  這是先賢之所以立法,這是那個「苦役而後能苦學」的劇匱,畢生之踐行。

  在這天下之台,他雖不能代三刑宮而言,卻要為劇匱而立。

  這個太虛閣里最沒有表情、最不知道變通、年紀也最大的閣員,像一顆釘子一樣,筆直地釘在了那裡。

  鍾玄胤的筆就沒停過,這會一邊刻寫一邊起身,身似鐵,筆如刀——

  無論今日結果如何,他秉史筆如鐵,今日所書,一字不易。後來者當盡知,無謬矣!

  史家並不評斷對錯,但記錄是對不屈者的歌頌。

  萬古以後看如今,他相信今天的姜望仍能贏得掌聲。

  秦至臻黑衣黑髮黑刀,卻是在鍾玄胤之前就已經起身。

  他是個厚重的性子,做什麼事情都要想得很清楚,深思而篤行。但這時候實在不需要怎麼想。

  畢竟貞侯已經代表秦國表態,在前排都只差拔刀。

  他只需要問自己——

  你希望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所以他站了起來。

  他還沒有想明白姜望提出的那個問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做姜望的先生,但他知道,今天姜望給他上了一課。

  上次也是在這裡上的課。

  漫漫修行路,抬頭即高山,道不孤也!

  蒼瞑一個人坐在角落裡,裹在長袍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時候也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

  這個世界從未真正死去,因為年輕的聲音一直在響起。

  他們在這種場合的態度不由自主,但不妨礙他們致以敬意。

  坐在最後排、本該僅作為治水大會旁觀者的他們,就這樣一個個地站了起來。

  整個觀河台,如此巨大的觀禮席,只有零零散散的這些人。

  前排和後排,涇渭分明。

  前者掌握這個世界最強大的權力,後者漸次起身,如長河之浪向前涌。

  滾滾長河,多少時光,換了人間。

  斗昭不能替屈晉夔代表楚國的態度,重玄遵不能替阮泅代表齊國的態度,就像蒼瞑的沉默和塗扈的沉默並不相同……但他們現在一個個地站起來,就像是在漫長無聲的夜晚裡,苦心未負,萬物發生。

  這是一種雨後春筍般,全新力量的宣稱。

  這絕不是能夠被這個世界忽略的姿態!


  直到此刻,靜坐在彼的李一,才悠悠地回過神來。

  一件白衣,一根白色的髮帶,一柄劍。發垂肩,質不改。從開始到現在,他的坐姿幾乎沒有變過,會上發生的一切,他似乎也並不關心。

  但他畢竟是聽到了那些話。

  他安靜地想了一想,然後也……緩緩起身。

  這個動作太簡單了。

  但在很多人的眼裡,是地動山搖,石破天驚!

  應江鴻的眉頭挑了起來,他提著那柄血跡新鮮的長劍,回過身,看向李一。他自台上看台下,面上表情無幾分:「太虞真君,我能問問你為什麼站起來嗎?」

  李一「嗯?」了一聲,略帶疑惑的輕輕抬眸,而後疑惑散去,復為清亮,似乎才意識到這是個需要回答的問題。

  於是他說道:「如果福允欽沒有做什麼該死的事情,他就不該死。」

  龍虎壇主東方師,下意識地攥緊了扶手,不讓自己有什麼意外的情緒表露。

  他感到李一是在答非所問——殺福允欽的理由,難道是因為福允欽該死嗎?

  但李一的回答雖然簡單,又分明很認真。

  景國的內訌?

  道脈大羅山和帝黨的矛盾已經控制不住,裂隙在國境之外蔓延?

  景失其鹿嗎?


  魏國應該如何把握機會?

  這一刻他想了太多太多,他不得不想。

  各國勢力的代表,都有不同程度的驚訝,都在想這件事情所代表的意義,想整個天下的局勢,想各種利益的分割。

  但應江鴻卻明白,李一真的只是在想——福允欽該不該死。

  倘若景國決議讓李一去殺福允欽,李一大概率也不會猶豫。

  但此刻他只是覺得姜望說得有道理,福允欽不該死,他就站起來。

  是一種完全在事外的心情。

  真是年輕啊!

  一群年輕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應江鴻的反應。

  就連最激烈的許妄,此刻也靜聲。

  唰!

  應江鴻在這個時候,反倒歸劍入鞘中。

  「姜真君既然口口聲聲說『公道』,不知姜真君所認為的公道是什麼?」他邊說邊回過身,再次與姜望對面:「所謂『公道』,又究竟是誰的公道呢?」

  「公道不是專屬於誰的公道,公道是就事論事、不偏不倚。於君於我,於人族於水族,放而皆準。」姜望提劍在手,對應江鴻拱手:「感謝南天師能夠不計較年輕人的冒犯,願意給我一個論道的機會。中央帝國的氣度,令姜某心折。愚雖魯鈍,願與君言。」


  許妄眸光如刀,恨不得扎在姜望屁股上,令他吃痛之下,一劍捅向應江鴻——大家都在支持你,你怎麼不勇往直前,倒是在這時候講起了禮數?

  宮希晏愕然片刻,搖頭失笑。

  跟旁邊這些老東西鬥爭久了,幾乎以為這世上只有一種複雜的思考方式。差點忘了,姜望的訴求,與他們有根本性的不同。

  應江鴻抬眸道:「便與天下言!」

  雖然許妄拔刀相助,宮希晏旗幟鮮明地支持。

  但姜望的想法,和諸國的利益,並不在一邊!

  秦國也好,荊國也罷,都只是為了利用長河龍君反叛一事,在景國身上宰割利益。他們作為國家體制降化在觀河台的代行者,根本不在意福允欽是不是該死,一應選擇,也根本與水族無關。

  而姜望只是要維護他的道理,只是想把自在人心的公道,闡之於口,或者闡之於劍。

  他並不是要與景國為敵,也不是一定要與應江鴻交手,論證他的修行和力量。

  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誰可以爭取,誰只能鬥爭?

  應江鴻看得非常透徹,所以他許妄也斬得,宮希晏也斬得,卻讓姜望言。

  「今天既然是治水大會,我們就說說這條河上的公道吧。」姜望開門見山:「我欲一論,長河龍君!」

  「長河龍君不是已經定論了麼?」應江鴻問。

  「長河龍君舉叛旗而受誅,這是定論。」姜望道:「但我想論一論,這位長河水主的一生。我想問,祂是否失德,是否失義。」

  「我以為這是不必要討論的。」應江鴻道。


  「敢問天師,長河是誰之長河?」姜望問。

  「自然是人族的長河!」應江鴻道。

  「長河龍宮擁兵幾何,有良將幾員?」姜望又問。

  應江鴻微微抬頭。

  姜望自己接話道:「長河龍宮兵額不滿千,僅為龍宮儀仗。良將並無一個,我想吊在這裡的福總管,也並不懂得戰爭。」

  他繼續道:「誠如諸位所知。長河龍君在事實上並沒有水君的權柄,那麼應該誰來承擔水君的責任?我想,是那些分割了水君權柄的存在。」

  他看著台上台下的這些人:「是在座的諸位啊。」

  「敖舒意失德嗎?」

  「德柄不握,談何為失。」

  「敖舒意失義嗎?」

  「義有先後,誰先棄之。」

  「我就直言了——」姜望直身在那裡:「是烈山人皇沒能履行祂對長河龍君的承諾,才至於今日!」

  轟隆隆隆!

  時空響徹。

  長河激盪,觀河台似乎搖動!


  被吊在刑架上,又絞碎了舌頭的福允欽,本已憤怒到極致、恨到極致,也痛到極致。但他也說不清為什麼,突然有眼淚流出來——

  龍君死時,他不曾泣。被吊在這裡等死,他不曾悲。

  可此刻,淚和血,混了滿面。

  塗惟儉幾乎已經坐不住了,驚駭地抬頭,瞪大了眼睛。

  本以為姜望說那句「毋使景帝失德」,已是天大的膽子。

  現在看來,那才到哪裡。

  此人連中古人皇都敢議論!

  「你是否——」應江鴻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仍然覺得有些難以想像:「太僭越了?」

  連當今景天子、齊天子這等君王,都最多是以人皇自比,沒哪個公開說過一句人皇的不是。

  三代德昭,乃有人族天下。

  今時今日人族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三位人皇奠定的基礎。

  姜望何敢如此?

  但姜望只是站在那裡,坦然迎接所有的審視:「直面人皇之錯,並不會損壞聖皇的德行。飾人皇之非,才讓祂不像一個真正的人。」

  「祂的偉大已經無需再昭顯。但祂也不能事事周全。」

  「我對烈山人皇充滿敬愛,我相信祂有一以貫之的理想,並為之奮鬥了終生。但祂也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祂也有力不能及時。」


  「昔者烈山人皇自解,大益天下,是說群龍無首,天下大吉,是願人人如龍!」

  他問:「若我覺得這件事情是錯的,卻不敢指出來,我是祂理想的後人嗎?這會是祂理想中的未來嗎?」

  應江鴻看著他。

  許妄看著他。

  宮希晏看著他。

  每個人眼中的這個人,或許都不一樣,或許都相同。

  因為每個人看到的都是年輕的自己。

  關於「理想」,關於「相信」,只能存在於年輕嗎?

  長河龍君相信理想,相信承諾,相信了數十萬年。

  姜望說道:「身為至高無上、永恆逍遙的超脫者。卻自願受敕為龍君,身擔九鎮而馭長河,數十萬年定風波,此等功業,人皇之下,誰能相較?」

  「長河騰身,衝擊九鎮之時,我正在天人狀態,一念而察天下。我見得長河兩岸,洪流未傷一人!我見得人皇之璽強鎮,祂不曾還手!」

  「諸位捫心自問。倘若長河龍君一心為叛,棄絕人族,兩岸百姓可能倖免?」

  姜望仿佛釘在高台上,沐浴在天光中,臉上竟有悲色:「我想是因為,祂雖然失望透頂,雖然認為自己當初做錯了選擇,要用性命為海族保留希望——但祂對普通的人族百姓,仍有憐憫。祂治河數十萬年,也守護了人族數十萬年,祂有感情!」

  彼時我是無情之我,所見卻是有情之龍君。

  於斯為嘆,豈能無言?


  高台之下,姚甫起身。

  這位典世之劍的創造者,撫掌一合,長聲嘆道:「我聽聞所有關於超脫者的偉大描述,都不及這三個字有力量——有感情!」

  龍門書院矗立在長河邊上多少年,龍君待人族如何,龍君是怎樣緘忍,他看在眼中。

  人皇有情,所以三代繼死。

  超脫者本可以不死不滅,即便是在妖族天庭統治的時代,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但為什麼他們要捨生忘死,耗盡一切來鬥爭?

  天若有情!

  應江鴻深深地看著姜望。

  長河龍君反叛一事,事實脈絡其實是相當清晰的。

  敖舒意之心,過往的數十萬年,就是最無可辯駁的證明。

  那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年兩年。

  時間的重量足以填埋山海,敖舒意卻枯坐龍宮,萬年又萬年。

  然而……

  這些事情,誰不知道呢?

  有些人清楚但不言,有些人慾言而無聲。

  「情有可憫,罪不能容。」應江鴻道。

  姜望道:「既然情有可憫,其罪已刑,就不要再斬祂身前之名。」

  「姜真君的意思我已經盡知了!」應江鴻淡聲道:「我只問——昔日荊太祖鎮殺神池天王,今朝六位天子鎮殺龍君,水族能不懷恨?再問姜真君,水族若叛,誰來擔責?」

  「唔!」福允欽喉嚨深處發出這樣的聲音,但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諸位且等一等。」姜望說。

  應江鴻今天一再地意外:「等什麼?」

  姜望仰看天際:「我去釣一條魚。」

  說罷他縱身一躍,就在所有人的注視里,一路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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