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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6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2024-10-11 22:45:22 作者: 情何以甚
  第2446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嘀~嗒!

  血珠從指尖滴落,砸在地面的聲音很清晰。

  像是屈指叩心門。

  但這個問題實在諷刺。

  「你還要問為什麼嗎?」樓江月定坐在那裡,像一刀被鎮在冰庫里的凍肉,從裡到外都散著霜氣,而本身早就死去:「我什麼時候想活過?」

  如果可以自殺,她早就不存在。

  可是樓江月永遠無法殺死自己,一旦她真的要將這念頭付諸實踐,元屠就會主導她的意志,令她在殺戮之中清醒,在血腥之中覺悟。

  而「覺悟」的代價,過於沉重,是她養了很多年的貓,是養了她很多年的奶媽……以至於她不敢再觸及。

  「至少……有一段時間。」樓約有些艱難地道。

  樓江月沒有說話。

  「昨晚我看了一整晚的月。」樓約的聲音很複雜:「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真希望你把一切都告訴商叔儀。可是你竟然扛住了。」

  樓江月的聲音卻很單調,單調得只有冷漠:「告訴他什麼。」

  「說我不配做你的父親,說我該死。」樓約難看地咧開了嘴:「說現在的應天樓氏家主、皇敕軍副帥、軍機樓樞密使……曾經通魔?」

  這句話若是傳出去,頃刻叫整個中央帝國大地震!

  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天都大員,無一人能坐穩!

  但這樣恐怖的驚聞,畢竟只在緘聲不傳的囚室里響起。

  寂寞無人聽。

  「你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樓江月用鮮血染紅的手指,在地上無意義地塗抹:「又或者換個問題——你這麼急著從御史台里把我調出來,是真的擔心你的女兒呢,還是擔心我真的說些什麼?」

  樓約垂下眸光。他仍然站在那裡,仍然高大,但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很多。

  「我不知該讓你解脫,還是以愛的名義讓你繼續受折磨。」

  他扯了扯嘴巴:「最可悲的是你的問題,我確實分不清。江月,你的父親,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你留著問別人吧。中央帝國會給你一個公允的回答。」樓江月始終漠然:「應天樓氏家主、皇敕軍副帥、軍機樓樞密使……或許還要加上一個『道君』?」

  樓約這樣的人,怎麼會被「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所困擾?

  他困擾的是他的女兒怎樣看待他。

  可是他也分不清,這種困擾,究竟是出於愧疚,還是出於愛。或許它們本是一種東西嗎?

  而他只是問:「這些天你都在獄裡,怎麼知道……道君?」

  樓江月看了他一眼:「聽說宗德禎死了,你剛好選擇在這個時候登頂絕巔,歐陽頡又這麼給你面子。」

  「你還是這麼聰明。」樓約道。

  「現在說你通魔,更沒人會相信了。」樓江月似笑似嘲:「況且你迷途知返,又得天子這樣信重。」

  「但商叔儀會證實這一切,也會結束這一切。」樓約說。


  商叔儀那種矢志糾正一切錯誤,並且以此為道的人,不會因為天子都幫忙遮掩,就假裝一切不曾發生。也不會任由時光沖刷真相,他是一定會把蓋子掀開的。

  「你真的捨得你現在所擁有的,和你即將要擁有的嗎,樓大人?」樓江月問。

  「如果捨棄什麼能夠讓你恢復正常,我不惜所有。」樓約看著她:「如果一切能夠重新開始,我不會讓你變成這個樣子。江月。」

  「那怎麼辦?」樓江月的眼睛靜而無瀾:「讓姐姐變成這樣嗎?」

  樓約沉默了。

  沉默是言語的霜。

  當初元屠入命,被他逼出命數,卻又落在血脈,他必須要在兩個女兒中間選一個。他選擇了讓妹妹來承受。

  這是今日一切痛楚的根源。

  他想的重新開始是不用再做選擇。但樓江月的痛苦是——「為什麼是我?」

  如果重來一次,這個父親又會怎樣選擇呢?

  「你現在最好的選擇是殺掉我。」樓江月看著他說:「殺了我,過去就永遠停在過去了——讓我活到現在,是你人生最大的錯誤。」

  「……讓你變成這樣才是。」樓約說。

  樓江月一時沒有說話。

  誰能想到呢?曾經供奉過誅魔盟約的人,卻在天外的歷練中,和七恨魔君成了朋友,一度把酒言歡,引為知己,高歌徹夜!

  那份友情或許是真實存在的。最後七恨魔君花費巨大代價,給樓約種下元屠之命,想接引他到萬界荒墓,成為天魔,甚至是八大魔君外的第九魔君。


  他以超卓的意志和力量將元屠驅逐,但這份悲劇,卻傳遞於血脈,落在了樓江月身上。

  最悲劇的不是你選擇了什麼而痛苦。

  而是你沒有選擇,卻要忍受這一切。

  樓江月生下來就如此,不是她想殺人,不是她惡毒嗜血,她只是一個病人,這是她與生俱來的病!

  「姐姐呢?」樓江月問。

  「她在家裡等消息。」樓約頓了頓,提及另一個女兒有些小心翼翼,唯恐又是傷口的觸及:「……給你熬藥。」

  樓江月低垂著眼睛:「我喝夠了那些沒有用的藥。」

  「我見夠了那些治不好我的大夫。」

  「我不能再待在陰冷潮濕的房間裡,像一隻不見天日的老鼠。」

  「你們日復一日地為此奔走,重複著疲憊又無用的努力,好像是我拖累了樓氏。」

  她抬起頭來,面上的表情,一直都被寒霜凝固:「但這一切,是我的錯嗎?」

  「當然不是,你從來都沒有選擇。」樓約認真地道:「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你就肩負這些。你比所有人都更堅強,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去對抗,你——」

  樓江月打斷了他:「你剛才問我,為什麼不想活了——對嗎?」

  她不喜歡聽那些找補的話。她掙扎得越辛苦,不越說明她的無能嗎?

  什麼都改變不了的人,才只能標榜努力。


  她的樓,是螻蟻的螻。

  在七恨魔君、元屠天命之前,徒然反抗,無用掙扎。

  樓約說:「因為你想救他。」

  沒有說具體的名字,但卻是第一次真正提起。

  像是某個從不言及的默契,在這一刻被打破。

  樓江月也伸展開她的眉眼:「你知道我這些年都在做什麼。」

  「知道我跟在誰身邊。」

  她的臉上有怪異的表情:「應天樓氏的嫡系血脈、你樓約的女兒,是地獄無門的殺手,惡名昭著的閻羅。為了抹掉那些不慎留下的痕跡,想必你也做了很多事情。」

  「你很聰明,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痕跡。」樓約說:「我做的不多。」

  「以後不用再做。」樓江月說。

  「是,你已經向全世界宣告這個身份。」樓約道:「只是我不理解,如果只是為了救他,以你的智慧,應該可以想到更好的辦法。」

  他嘆息:「你明明知道這件事情有多危險,我也暗示過你。你完全可以阻止他摻和進來。」

  「我阻止不了他。」樓江月搖了搖頭:「因為他知道這有多危險。」

  「他不是愚蠢的尋死,他是清醒的發瘋。」樓江月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嘆息,又在笑:「他這樣的人,總有一天會死。會死得轟轟烈烈,像星辰一樣炸開。」

  瘋子和瘋子總是相互吸引。


  命不久矣的人,和必然會死的人,又何嘗不是天定的緣分。

  「那你至少要等到他像星辰炸開的那一天。」樓約說:「……再尋短見。」

  「我一開始也是那麼想的。」樓江月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敞開心扉,和自己的父親交流,短暫剝開了怨恨,顯得異常的平和。但這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但是我等不了了。」

  「我在病情還沒有發作的時候,想要殺他。僅僅因為他拒絕了我的建議,執意要在海上戰場冒險。」

  「那一刻我突然想,與其讓別人殺掉他,為什麼不讓我來?若能親手將這顆星辰捏碎在手裡,那該是多麼絢爛的情景!我開始想像,他的腦袋在我面前炸開,紅的像花,白的像雪,一切都美麗得不像話——」

  她神色怔怔,似乎又陷入那種美好的想像,隨即悽然一笑:「我連他都想殺。」

  樓約這下完全聽明白了,為什麼樓江月心生死志。

  元屠之病已經不僅僅是一種偶然發作的癲狂時刻,並不滿足於緩慢地向樓江月的人生蔓延,而是已經根固於人格深處,令她誕生真正嗜殺的人性!

  即便是再冷酷的人,面對那寥寥幾個於自己而言意義重大的人,也不會動輒起殺心。

  虎毒尚且不食子,惡狼也有狼同行。

  樓江月的殺戮欲望,從一開始就是純粹的殺生之心。從她無法控制殺心發作後的自己,演化到她甚至難以對這份殺心施加影響。再往下一個階段,恐怕她已經根本無法意識到問題,而會直接地施加行動。

  換而言之,她的病情再次加重,已入膏肓!

  她越殺人,就越強大,越強大,就越靠近元屠,越靠近元屠,就越無法自控。

  這是一條無限延展的深淵之路,她從出生墜落到死亡。

  「會有辦法的。」樓約說。


  然而就連他自己也覺得無力。

  什麼辦法呢?

  但凡有一點辦法,他又怎麼會等到今天?

  除非現在去萬界荒墓,把七恨魔君抓在手裡,用刀架住他的脖子,問問他元屠何解,問問他要怎麼辦!

  可哪怕是大景天子,也做不到這樣的事情。

  「我走到今天,做出這樣的事情,必死無疑。國不能容我,家也不該容我。」樓江月道:「你如果不放心,就再加一把勁。以你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就算在緝刑司衙門裡殺了我,事情也能揭過去。」

  「我死了,就不用再這麼痛苦。我不用再做選擇,面對這場我永遠都失敗的戰爭。從有意識起一直鬥爭到現在,我沒有贏過一次,我……累了。」

  「以我對你的怨恨來結案,事情也不用殃及到他那裡。」

  「你也可以抹掉最後一點污漬,此後安心為道君。」

  「與你,於他,於我,於家,於國。這都是最好的選擇。」

  「你走吧,樓大人。」樓江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這是我的選擇。」

  這是最好的選擇。

  樓約高大的身影像一堵牆,沉重地往外推。

  而後獄門又關上了。

  黑暗重新籠罩了這裡。


  樓江月靜得像是囚室里的一部分。

  沒有人來重新把她掛上刑架,沒有人為她戴枷鎖。

  這是樓道君帶來的優待。

  但她從來都在刑架上,沒有離開過。

  ……

  ……

  「看來樓樞使真的要做道君了……」緝刑司官室里,幾位執司聚攏在一塊閒談:「幾曾看到大司首這麼給面子?親自迎進衙門裡來,又親自禮送出門。」

  另一位執司笑起來:「那你是沒看到大司首連夜去御史台要人的樣子,那才叫一個緊張呢!」

  「閒說什麼?真不知死!」緝刑司道台司首黃守介恰巧路過,厲聲批評:「大司首也是你們能夠閒議的嗎?」

  所謂道台司首,負責居中聯絡天下道國緝刑司,其實就是緝刑司大司首的後備。地位好比右都御史之於左都御史。

  不過右都御史只有一位,道台司首卻有三位。

  這幾個執司都是他的直系部屬,這才敢對大司首指指點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亦是一種投名狀。

  此時見得頂頭上司如此聲色俱厲,他們哪敢犟嘴,個個耷眼垂眉。

  「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們聚在一起討論嗎?」黃守介又問,算是給了個台階。

  其中一個執司匯報導:「南城執司陳開緒,和他所帶領的那隊人,已經失去聯繫。暫時不知是什麼情況,有可能跟平等國的報復有關,也有可能是一真道——」


  「這是南城司首的事情,跟咱們沒關係。」黃守介打斷他:「國家多事之秋,各位都要謹守本分,做好本職,少操心些沒用的。散了吧,都去做事。」

  一眾執司作鳥獸散。

  黃守介面無表情地往裡間走。

  執司在緝刑司內部已經算是中層了,直接在天京城任職的執司,又高出一等。

  所以他對陳開緒是有印象的。

  但他的關注點不在於此人。

  他隱隱記得,和南城執司陳開緒分到一起行動的,好像有一個「道徒」,是他親自發展入道的。叫什麼名字來著?那份記憶被他封藏了。

  道主遺蛻被俘獲,道首被圍殺,行刑人也死於非命,他已經沒辦法跟其他道徒建立起聯繫了。整個一真道都風聲鶴唳,所有人都潛伏起來,惶惶難安。

  在這種時候,出逃也是沒有意義的,一動就暴露,一暴露就死。

  好像只能眼睜睜等著大清洗的來臨……

  黃守介隨手關上了門,默默在自己的書桌前坐下。

  翻開了一份卷宗,取過一支筆,慢慢勾選。

  於此同時,識海之中,燃起一根道燭。

  青燭、紅芯、白焰。

  等了許久,那個名字才從意念縫隙里跳出來——

  蔣南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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