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憤怒的記憶

  疆不得了新胳膊，正是興奮，哇呀呀地就沖那些不斷爬上淺灘的鮫獸飛去。

  它一手一隻，輕輕鬆鬆拎起兩隻鮫獸，卻不敢將其扔回海中，而是顯擺地甩來甩去，或將它們作為工具，擊打其他要爬出礁石處的鮫獸。

  對疆木而言，這顯然並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雲沖放下心來，可回頭一看，林默的面色卻變得極為陰沉。

  林默不知何故，看著那些形貌醜陋的鮫獸，心中越來越焦躁，只覺得它們個個面目猙獰，極其令人生厭。

  疆木玩得興起，隨手將一隻鮫獸扔到了林默和雲沖這邊，扔到一半才反應過來：「哎哎哎！不好意思砸錯方向了！」

  他趕緊飛速衝過來試圖抓住半空中的鮫獸，那鮫獸卻以一個異常擰巴的姿態從空中直直地墜落到地上。那些淺灘多也是較為廣平的礁石形成，此時卻被砸出一個巨大的坑洞，無數珍珠在巨力之下化粉揚灰。那鮫獸抖動兩下，便昏死了過去。

  林默站在坑邊，剛剛那鮫獸差點砸到自己和雲沖，她心中著急，想著施水咒阻擋一下，卻不知怎麼下了死手，水結成冰球，結結實實將那鮫獸按入了礁石。

  「對不住！對不住！」疆木嬉笑著飛過來，「我不玩兒了，再來點兒靈氣唄，我把它們一口氣扔到北海極地去，絕對砸不到你們了！」

  林默只覺得疆木這嬉皮笑臉的模樣，也比平時更令人生厭，但她還是再次調動了些內息靈氣給他，怒斥道：「誰讓你如此與我說話！快去！」

  疆木愣了一下，一時不敢多言，一手一隻快速將剩餘的幾隻鮫獸扔飛。只是那些鮫獸如鬼魅幽靈般從水中源源不斷地爬來，疆木也沒了玩樂的興致，閉上眼朝海中一指，只見海面藍光忽閃，無數水龍形成漩渦暗流，將潛伏的鮫獸們一舉擊打席捲至深海底。

  林默只覺得一股氣血也如那水龍一般，猛地在她心口撞擊，她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拽起「晶晶」，怒斥道：「你這怪物！快說你給小五到底施了什麼惑術，反向之法是什麼？！」

  「晶晶」見她突然變臉，一時嚇得說不出話，林默更是煩躁，一拳打在那礁石上：「快說！」

  礁石應聲碎裂，裹著殘布噼里啪啦地散落一地。

  「晶晶」頓時面如死灰：「完……完了……」

  雲沖拉住林默：「林默，你不可動怒！你可知自己的身體……」

  「我沒生氣！」林默一甩手，竟把雲沖推倒在地。她自己也是一愣，「我……我不是故意的……」

  疆木一蹦一跳地飛回來，瞧這場面也不敢多說話，咻一下化為靈氣鑽回林默的懷中。林默只覺得神志為之一清，再看坐在地上的雲沖和被自己拽在手裡的鮫人，心下充滿了愧疚和疑惑。

  「呼氣吐氣，氣緩神凝，摒棄雜念，」雲沖拍著土爬起來，滿心滿眼卻只是擔憂林默怒火攻心，著急讓她趕緊練幾式修心的功法。「林默，你快做一做第三式……」

  林默臉一紅，趕緊放下「晶晶」，跑過去扶雲沖：「我……我沒事，我剛才就是有點著急了。」

  雲沖擔憂地看著她：「真的？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麼異樣？」

  「沒有！」林默燦爛一笑。

  但她心裡知道，似乎問題出現在疆木身上，每次與它靈氣相連，自己便管不住那滿心的惡念。

  稍作緩解之後，在雲沖的勸說下，「晶晶」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鮫人國皆以凡人為洪水猛獸，那鮫人從未離開國土，卻十分好奇凡人的世界，一日大著膽子跟著一艘漂亮的富家坊船，偷瞧上面的歌舞，不知不覺竟跟到了莆仙城沿海一帶。她腹中空空，近海的海魚早已被漁船捕獲一空，她又不敢去凡人聚集的碼頭，這一日一個女子獨身來到了無人的海灘，正是晶晶。

  「我本想略施惑術，讓她去給我找些吃的來就好。沒想到她竟自己跳了下來，我當時身體很是虛弱，想救也來不及。我將她拉到海灘，她臨死之際，見我已經餓極了，便讓我吃了她。說什麼從小就知道餓是最難熬的。說著說著，便哭著死了。」

  那鮫人本就對凡人世界有著諸多好奇，如今又餓得發慌，冒著幻化幾年凡人形貌的風險便把晶晶給吃了。隨著骨血入腹，晶晶一生的痛苦記憶也深深印入了鮫人的腦海。

  「她自小被賣入賀府，賀老爺見她擅舞，便把她賜給了當時還受恩寵的舞娘二夫人。二夫人將一腔對舞蹈的痴念全都寄託到晶晶身上，每日天不亮便要起身練舞，一練便是七八個時辰。為保持身材儀態，飯永遠只能吃三分飽。別人只道她頗受二夫人寵愛，就連賀老爺都記得她勝過於二小姐。可有誰知道她每日又痛又餓，二夫人失寵之後，更是陷入瘋癲，幾乎將她嚴訓致死。

  ……她心中唯有兩個惦念之人，一是善良的二小姐，二便是她從小喜歡的小五。她當然知道小五與二小姐兩情相悅，這麼多年來，她默默守護在二人身邊，心想只要這樣一直三人互相扶持照顧，也是快樂幸福的。可直到她被送到春十一坊，二小姐被嫁入秦家，她終於發現小五和二小姐的心裡從來都只有彼此，而沒有她的位置。

  那一日晶晶被逼迫招待客人，她羞憤至極去碼頭上找小五，可小五卻只顧念叨著二小姐小時候將自己碗裡的肉留下給他吃，他卻忘了，在更多的日子裡，是晶晶謊稱吃過糕點，又或保持身材，而省下自己那僅有的三分飯菜，都送予了他吃……她知道在這個世上，再也無人在乎自己了，滾滾紅塵，前路無望，便不想活了。」

  ……我也不是有心想令仙家為難，或許是吃了她的肉久了，便不由越來越深陷這凡人的身份，心中對那小五與二小姐又愛又恨，對賀家更是深惡痛絕。可以我之力，也不足以影響洋流氣候，這才對小五施下蠱術，引導他去龍王廟許下惡願。

  鮫人說著，眼中又滾下幾顆珠子：我做了這一切，心裡卻也沒有一日痛快。做人……太複雜，太奇怪，我……我好想重新做回鮫人！

  林默冷冷道：「你雖做了人，卻不知人總要在善惡之間掙扎，你自己選擇了惡，又能怪誰。」

  她想起自己那古怪的憤怒，眼神微微一黯。

  鮫人最終還是將解惑之術告知了雲沖和林默。她不願再回凡人之地，既然這處的鮫獸已被驅趕殆盡，她便決定繼續在這裡等著變身之日。

  林默和雲沖駛著小船遠離那片海灘之時，林默回頭瞧了瞧她孤獨的身影，不由嘆了一口氣：「這龍王廟的管事蝦兵也是敷衍，雖不用他們完成凡人的願望，可也不能什麼亂七八糟的願望都往祈願天池投啊！」

  雲沖正替她手上砸礁石落下的傷抹藥：龍王又不管祈願之事，能替世人傳達已是好心。「

  林默撇了撇嘴：」也是。就天宮那些神仙的德性，龍王要是再熱心些，反倒是落不下好！

  雲沖有些迷茫：什麼意思？

  他們要積功德分才能晉升啊，要是活兒被別人……「林默看到雲沖一臉蒙的樣子，突然莞爾一笑，」算了算了，先生，你還是別管這些了。

  雲沖哼了一聲，小聲嘀咕道：我不懂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過是不想去了解罷了。

  林默拼命點著頭卻忍不住笑意，好像自從下了凡，雲沖便越發不像天上那個無欲無求的藥農神仙，有時倒像是個小孩子。

  突然她的注意力被海上一塊裹在綃布里的礁石碎塊吸引，陡然好奇起這古怪的聖物，她伸手撈起那碎塊，可惜碎得厲害，只看得出上面好似有半隻眼睛，幾縷頭髮，像是什麼古老的圖騰信仰。那線條刻得如水波蕩漾，卻隱隱透著邪魅之氣。林默心頭突然又湧起一些翻騰的情緒，慌忙將那礁石又扔回了海里。

  「怎麼臉色發白？」雲沖抬起頭，略有擔憂地瞧著她。

  林默心中有些發虛，低頭道：「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似乎更擅長一些雞鳴狗盜之事，如果……如果過去的我，不是個好人，比如暴虐殘忍，殺人如麻什麼的，你……你會怎麼樣？」

  雲沖笑了一下：「剛剛還在訓導別人，善惡乃是自己的選擇。你過去如何我也改變不了，不過我為人古板，將來你若不學好，我定要罰你抄書三日不許出門。」

  「……先生，我發現自下了凡間，你竟學會開玩笑了。」

  「我可沒開玩笑，我說真的。」

  「三日不出門，那你還是打斷我的腿吧！」

  兩人貌似說笑著，可林默背過臉去，眼中仍是說不清的擔憂。她看不到的是雲沖也別過臉去，他幾次三番見林默戰鬥，當然發現了她似乎總是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天帝的懷疑或許不無道理，那位神秘的上神不惜利用血印禁術在她身上隱藏著的，恐怕不是一般的秘密。可他日日與林默相處，深知她看似懶散調皮，實則是一個善良溫柔的人，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他又該如何選擇呢。

  淺灘上的鮫人「晶晶」，也目送著雲沖和林默遠去，直到他們消失在海平面上。她嘆了口氣坐下來，如今還有一件事令她心中焦憂。便是那被打碎的礁石。

  她鼓起勇氣，顫巍巍地撿起來一塊碎石。從她記事起，這些礁石便被最堅固的綃布包裹著。族裡的阿媽告訴她，那裡面是鮫人一族過去信奉的神明圖騰，但後來那神明被天宮定為惡神。鮫人國內從此不允許再膜拜惡神，但卻不敢將惡神的圖騰盡毀，恐其降下災禍。只好將其掩蓋，送於這懺悔之地。

  她，她阿媽，甚至她祖上好幾代鮫人，其實根本沒有見過這圖騰模樣。「晶晶」瞧著那被殘布遮蓋得若隱若現的圖騰，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揭開殘布看一看。

  突然一陣低沉的歌聲如浪潮般湧起。

  「晶晶」手一抖，那石塊咕嚕嚕滾到了岸邊。海面上不知何時起了一層灰白的霧，無數的半身人影映在霧氣上。

  「阿媽！」晶晶瞧見了人群中那個熟悉的身影，「我是女兒！我是女兒啊！」

  但鮫人們的目光卻並未因她的呼喊而改變，在他們的眼中，吞食凡人之肉的鮫人，打碎礁石的鮫人，便是世間最骯髒，最邪惡的，甚至比鮫獸的存在更令自己羞愧的存在。

  「阿媽！阿媽！」

  在歌聲中，「晶晶」被眾鮫人湮沒，她的目光已經失神，手裡摸到一片尖銳的石片，無意識地扎向自己的腹部，又一把扯下自己的頭髮。血的氣味頓時瀰漫在淺灘之上。

  那是鮫人之歌，也是死亡之歌。

  不遠處的海面上，黑甲，如今已經是蝦頭兵，冷冷看著這一切。

  待鮫人們四散而去，他緩緩走到血肉模糊的「晶晶」面前，看著她那張不屬於自己的臉，又摸了摸自己那永遠取不下來的蝦頭面具，眼中竟有些複雜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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