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水妖晏戊子

  「人形」大驚之下，扭頭鑽入海底。雲沖剛想追去一探究竟，小船卻劇烈地搖晃起來。他趕緊回頭看林默，她已經麻利地跳上岸將系在樹上的船繩綁緊。此時眾人也都驚呼起來，原來引起地面及海水搖晃的，是殘缺一半的石橋，不知為何又坍塌了一部分。一時間塵土、碎石和浪花激盪飛揚，海水渾濁一片，雲沖再去看那「人形」水妖，早已不見了蹤跡。

  雖然沒有發生什麼傷人事故，但市集的人們心有餘悸，紛紛沒了逛街的雅興，大嬸們又來找林默渡船。

  「那位紅衣服的姐姐呢？」林默問船上的大嬸們。

  藍衣大嬸已經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去：「她說那些果子不經置放，要賣一些再回去。你先送我們過去，一會兒再來接她吧！」

  「行。」

  因為藍衣大嬸膽子小，林默將船離石橋繞遠了一些，將大嬸們送回主島，再劃回來天色已經微暗。她朝市集上看了一眼，人早已走光了，哪裡還看得到紅衣大嬸的影子。

  這小島嶼面積極小，大部分是凸起的礁石和矮灌木，只有靠橋一處海灣空曠些，方便漁船避風，以及直接將海貨搬到岸上賣，這才在沙灘上辦了農集。島上並無人居住，就連飛禽猛獸也難以容身。此時農集結束，又無風浪，連小船也就林默這一條了。

  「姐姐！姐姐！」林默周了一圈，但小島上卻沒有任何人聲回應。「或許她已經跟別的船走了。」

  林默往沙灘邊走，夕陽映照在海面上，四周靜得出奇。自從她耳朵變得極其靈敏之後，這般安靜的環境倒是很難得了。她一時興起，便決定在小島上度過一夜。就在她興沖沖點篝火，摘果子，抓魚的時候，雲沖靜靜站在橋邊，眼睛死死盯著已經恢復平靜的海面。

  「你是誰？」

  海面寂靜無聲，夜幕順著落日緩緩覆蓋小島，不久便只能看到林默那一堆篝火了。

  林默吃完喝完，又看了會醫冊，就從船上取了小毯子回來睡在篝火邊。

  雲沖守在她的身邊，今天碰到的水中妖令他始終心神不寧。他警覺地觀察著四周，林默倒是睡得安穩得很。

  一抹紅色從黑暗中走近，雖然步履極輕，但林默還是睜開了眼睛。她沒有立刻行動，直到紅衣大嬸走到跟前，伸手拍了拍她，她才假裝睡眼矇矓地睜開眼睛。

  「姐姐，你沒有回去呀！」

  「是呀，我肚子疼去後面解手，誰知回來就瞧不見人了。天一黑我心裡害怕，就一直躲著，看見你這兒點了火才敢出來。」

  紅衣大嬸的話漏洞頗多，雲沖都覺得不對勁。但林默只是拍拍手站起來：「沒事兒，我送你回去吧！」

  紅衣大嬸連忙拉著她：「現在已經這麼晚了，明早我還得來集市，一來一回甚是麻煩……不如就在這兒過一夜算了。倒是你要做生意，不能錯過了明早那些趕集的……不如你先回去？」

  這謊話編得太蹩腳，林默也快繃不住了，憋著笑看著她：「姐姐，你自己在這裡就不害怕了嗎？」

  「滿嘴鬼話，到底有何居心！」雲沖盯著紅衣大嬸，不經意間好像看到她瞟了自己一眼，他揉揉眼睛，那大嬸卻又看著林默。難道自己看錯了？

  「嗨！你不也看了半天，這島上沒別人，你又點了火，蛇蟲鼠蟻的也近不了身。」紅衣大嬸雖然這麼說著，自己卻站得離火堆遠遠的。

  林默眼珠一轉，假意拿起一段柴木往火里送：「那我幫姐姐把火燒足一點，這夜晚水汽重，染了濕氣對身體可不好。」

  「不用不用！」紅衣大嬸滿頭大汗，慌裡慌張地解釋，「……我意思是，你走你的，我自己來哈！」

  林默嘴角一彎，猛地把一端燃著火的柴火遞向紅衣大嬸：「那行呀！您來！」

  紅衣大嬸被熱氣一晃，驚得啊了一聲連連躲避，一時大汗淋漓，頭頂竟詭異地冒起了白煙。

  「你到底是誰！」林默大喝一聲。

  紅衣大嬸見勢不妙，轉頭就往海里跑，跑過雲沖的時候，下意識地扭頭轉向另一個方向。

  她能看見我！雲沖眉毛一挑，不對，是那妖物附上了紅衣大嬸的身！

  他趕緊跟林默一起追了過去，只見紅衣大嬸站在海邊突然身子一軟，倒在了淺灘上。

  林默一把撈起大嬸：「醒醒！」

  紅衣大嬸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四周烏漆墨黑的嚇得花容失色：「這是哪兒啊！我怎麼在這兒？」

  林默拿火光照向她，大嬸才看清林默的臉：「小娘子？這是怎麼回事兒？」

  林默瞧了瞧恢復神智的她，又瞧了瞧大海，嘟囔著：「這小妖也太弱了，火一烤就化了。」

  「你說啥？妖！」大嬸驚魂未定。

  「沒事沒事，我送您回去。」

  林默把她拉上小船，瞟了一眼海面，想起這水妖雖弱，總在海里有些道行，於是在船頭船尾點上了油燈。

  雲沖沒有跟著她們，他獨自站在海邊。

  「出來吧。以你的道行，恐怕我一出手，你便灰飛煙滅了。」

  一個浪頭湧上海灘，很快褪了下去。但一片薄薄的水汽漸漸聚集，終於變成了一個半透明的人形黑影，高大強壯，像是個濃眉虬髯的漢子。只是如今變作黑影，面目變得模糊不清，身形也是渙散，似乎風吹一下便要散了。

  水妖抱拳行了一個禮：「這位大仙！小人並沒有要傷害誰，只是想在這島上做些事，怕驚擾了人，這才想勸姑娘回去。」

  雲沖冷笑一聲：「那位大嬸也是自己不願離島的？」

  「她……」水妖有些難為情，「我是想請人幫個忙，很簡單的，不會傷了她！只是若我顯出形來，她恐怕要嚇暈了去。小人是不得已才上了身。」

  雲沖見他姿態有禮，言語神態誠懇，倒有些意外：「你自稱為人？那你到底是人是鬼？」

  這似乎戳到了水妖的痛處：「……這許多年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

  「小人叫晏戌，生前乃臨江府文錦堂堂長，本是登舟落水而亡。小人死後變成水鬼，只得漂於海上，等著鬼差來接我轉世。不料那日海上有兩位神仙打架，其中一位掀起驚天駭浪，小人不知那浪中蘊含法術，躲避不及，頓時三魂六魄被打得只剩下一魄，身形難聚，腦子裡也是糊裡糊塗的，在海上隨風飄蕩，就連鬼差也瞧不見我。」

  雲沖低頭思忖了一下，魂飛魄散之人，鬼差通常會划去其名，再無後世的安排，如此也就跳脫了三界之外，或許這就是他能瞧見自己的原因。但是就算他僥倖留了一魄，最多不過是化風化光，變成世人眼裡一些詭異奇觀，又怎麼會變成能上人身的水妖呢。

  「你是如何聚化成如今模樣的？」

  晏戌撓撓頭：「小人那時腦子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醒來便在水底，面前有一個黑色神像，那神像會說話。他告訴小人，是我無意之間吸收了他的功法，這才得了水影之身，恢復了意識。」

  「黑色神像？」雲衝心中一動，「是如何模樣的？」

  「這神像不知怎麼澆築在石墩里，只露了大半張臉，看上去倒是赤目衝冠，一副武聖模樣。」

  「在石墩里？」

  「就是這千年石橋的石墩，小人在水下還有些力氣，趁著百年難遇的風雨洪水，將那石墩搬了上來。」

  雲沖扭頭看著漆黑的水下：「你為何要把它挖出來？」

  晏戌面露慚愧：「那神像與我說，它功法被我所破，如今需要凡人之血助其聚靈。哎，都是我害的！可是……它在水底下，若我把凡人帶到那裡，豈不是……豈不是要把那人淹死了！我已經害了神仙，總不能再害一個。我於是想著把石墩搬出來，再找機會尋凡人相助。我見那大嬸落單，便偷偷上了她的身。不料隨後你們就來了，等了半天你們也不走，我就一時著急……」

  「你把它藏哪兒了？」

  晏戌指了指不遠處的水草叢：「我就借著漲潮，把它藏在淺泥坑裡了。」

  雲沖轉過頭，那處漆黑一片，隱隱一些陰風襲來。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林默送完大嬸，回頭看那座小島，漆黑之中只有隱隱的山勢和那堆篝火微微的光。

  她從脖子上掏出吊墜，那是當初神鳥賜予的羽毛。她總想著有朝一日再遇到神鳥，要問問她神仙哥哥的去向，於是把它做成吊墜貼身掛著，生怕弄丟了。

  她握著羽毛，只見它微微發光，自從她來到此處，一靠近小島便發現它微微發熱甚至有些不安分地顫動。難道那隻羸弱的小妖與神鳥有故？

  她握著船槳，趁著夜色又返了回去。

  一下子，她手中的羽毛忽然顫動得厲害，似乎朝著某個方向。她抬頭一看，是一片潮水褪下後的水草淺灘。

  此時晏戌正扒開水草，潮水退去大半，晏戌費力地把石墩翻了個身，已經累得氣喘吁吁，神志又有些模糊起來，嘴裡不斷念叨著：「對不起啊！對不起啊！」

  一縷月光灑下，雲沖仔細瞧著石墩中露出的神像之臉——

  共工！

  雲沖頓時心中一涼，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還是來了。他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就是找出林默與共工的淵源。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害怕著這一天，害怕自己真的看到林默成為共工一黨。

  突然他回過頭，看到林默已經舉著油燈上了岸。

  「別過來！」雲沖大喊著，可林默聽不見，還是一步一步朝這邊走來。

  神像的眼睛突然閃出一陣紅光，晏戌捂著頭，似乎極為痛苦：「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對不起！」

  「誰在說話？」林默雖然看不到晏戌，卻能聽見他的聲音。

  雲沖注意力全在林默身上，只惱怒地吼他：「別吵！」

  看到林默的一瞬間，晏戌眼睛一紅：「凡人……找一個凡人……」

  晏戌忽然越過雲沖，猛地撞向林默。

  「你幹什麼？！」雲沖阻止不及，晏戌化作一陣黑氣鑽入了林默的眉心。

  林默只覺得眼前一黑，頓時陷入一片濕冷漆黑的空間。她感覺到劇烈的頭痛，好像什麼東西在侵占她的意識。她拼命想要反抗，卻似乎阻止不了自己的身體，一隻手高高舉起，自己好像發了瘋似的要咬手指，她用另一隻手捂住嘴巴，但又被生生拉開。

  雲沖看到的正是這一幕，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林默的手：「不要！」

  他抓住了。

  這麼多年來，雲沖除了可以勉強移動一些小物，並不能對這個空間產生更多的影響，即便他觸碰到凡人，凡人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可是現在林默的手停在半空，他能感覺到她的掙扎和溫熱，就好像被他抓住了一樣。

  「放開我！我只想要她一滴血！」晏戌的聲音從林默嘴裡發出來，雲沖恍然，原來是晏戌的一魄附體，這才讓林默的身體暫時脫離了三界之序。

  雲沖急急對晏戌說：「你快出來！這是妖神共工，你不能助他！」

  「我對不起他……我對不起……」晏戌目光渙散，儼然已經被石像之靈乘虛迷了心智，奮力地掙扎著要咬破手指。

  「林默！」雲沖眼眶發紅，忍不住一把將林默摟在懷裡，阻止著晏戌傷害她的身體，「你快醒醒！林默！」

  身在虛無的林默，意識已經漸漸模糊，但她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個擁抱，就好像一團光，明亮，溫暖，她心中湧起無限的暖意與委屈，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林默！你快醒醒！」

  是誰？

  誰在說話？

  這個聲音好熟悉……

  林默目光突然堅定，她閉上眼睛，奮力地將那團意識擠出自己的腦海。

  「是你嗎？」

  林默終於睜開了眼睛，卻只看到了一片荒涼的孤島。

  晏成本就羸弱，被林默逼出了體外，一下摔倒在地，虛弱地呻吟：「哎喲！」。

  這聲音不是剛剛那個……

  林默心中陡然失望，卻很快眼尖地看到了地上沙石挪動。她急中生智：「別動！我發現你了！」

  晏戌搖了搖頭也清醒過來：「啊？你也看見我啦？」

  雲衝心中一驚，趕緊衝著晏戌說道：「本仙有要務在身，你不可透露我的存在，否則……否則我讓你這一魄也沒了！」

  晏戌想起一晚上觀察小娘子似乎真沒發現這神仙的存在，只得點點頭脫口而出：「小人定當守諾！」

  「快閉嘴！」雲沖急瘋了。

  「你在跟誰說話？！」林默狐疑地看了看四周。

  「沒……沒……」晏戌趕緊圓場，「小人，腦子不好，時常糊塗……」

  林默假意盯著那處沙石移動的地方，對著空氣點點頭：「你是什麼鬼東西？半夜在這兒無人島上嚇人！」

  晏戌看了一眼雲沖，嘆了口氣，又把自己的來歷經過說了一遍，只是將雲沖一事忽略了過去。

  「所以……」林默默著下巴，「你想上我的身，也是為了幫助那石像之靈？」

  晏戌狂點頭，林默等了半天也不知他是什麼回應，只好裝模作樣地又問：「石像在哪？讓我看看！」

  「就在那兒呢！」晏戌指了指。林默心一緊，她根本看不見晏戌指哪兒。

  她尷尬地咳嗽兩聲，正想著怎麼糊弄過去，胸前的羽毛突然又顫動飄起，指向水草泥坑。

  林默心中一動，下意識地就走去泥坑。

  當她看見共工的臉時，一股莫名的厭惡湧上心頭。

  「晏戌，你不願傷人，也算是一個好人。你有沒有想過，這神仙不顧人命，教你拖人下水，他或許並非神仙，而是一個蠱惑人心的妖物。」

  晏戌愣了愣：「可是……是我害得他破功法……」

  林默摸了摸石墩：「這橋有千年了，我只聽說拿古橋鎮妖的，還沒聽說過把自己封起來修煉的。」

  「你別……你叫她別碰！」雲沖焦急地跟晏戌吼。

  晏戌趕忙傳話：「你別碰！」

  「嗯？」林默狐疑地轉過頭：「為什麼不能碰？」

  晏戌答不上來，看著雲沖，雲沖只得告訴他：「此乃共工神像，當年便是他引發大洪水，屠戮萬千凡人，終被眾神封印。他確實不是一個好神仙。此神像之中必有其殘存妖靈，我勸你也離得遠些，以後都不要來此處了。」

  晏戌愣住，他生前極為剛正良善，卻沒想到自己差點放出了妖神之靈，一時慚愧無比。

  他站起身：「小娘子，我現在知道此物乃共工神像，是個妖物。可否拜託小娘子，毀了這妖物，以免再有人遭他禍害！」

  林默眨了眨眼：「你的水影既然是他賜予的，我破了他的功法，你豈不是又變回一縷孤魄？」

  晏戌大義凜然地說：「我本身死，不足為惜。只是游魄無根，還請小娘子將我這一魄也一併毀去，還我一個乾淨痛快。」

  林默暗自嘀咕：「我又不是神仙，怎麼能傷你的魂魄……」但她沒敢說，畢竟假裝能看見他。

  雲沖明白，晏戌這是對自己說的，心中不由對這個苦難之人多了幾分敬佩。

  林默胸前的羽毛突然掙脫束縛，輕輕飛起，落在了晏戌身上。

  晏戌身上浮出黑氣，似極不情願地被逼回了共工神像之中，而晏戌的身體也以羽毛為中心，逐漸被一群白靈蔓延呈現出來。

  不一會兒，林默便真的看到了晏戌，是一個高大正直的武夫模樣。

  晏戌驚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這！這！」

  他激動地給林默跪下：「謝謝仙姑賜我神魂！謝謝仙姑賜我神魂！」

  他還下意識地看向雲沖的方向，卻發現他不見了。

  「你在看什麼？」林默注意到他的目光。

  晏戌不敢揣測神仙心意，只得搖搖頭：「雖然日日看著這裡，卻……卻從來沒今天這麼清楚過！」

  林默撲哧一笑，撿起了羽毛，轉過身看著共工的石像，冷冷命道：「晏戌，如今你也有力氣了，咱們毀了這妖物！」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