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鮫人之淚（上）

  如此突兀的龍捲風，雲沖和林默在海上之時遇到過一次，想想此處方位倒也差不多——是鮫人國的屬地。

  雲沖想起林默當日對鮫人的熟悉，想必前世機緣已到，他定了定神，朝著龍捲風飛去。果然，這看起來恐怖的颶風不過是隔絕凡人的障眼法，一穿過來便是風平浪靜，和剛剛的海面並無兩樣。

  他很快找到了林默的小船，心中頓時安定了不少。然而，船頭那個裸露上身的男鮫人是怎麼回事？他默默飛到船上，只看到林默毫不避嫌地看著男鮫人，仿佛面前的不是男人，而是一個藝術品。

  雲衝心中一驚：「難道被鮫人迷惑了心智？」

  誰知林默一拍手，活蹦亂跳地站起來：「好呀！我陪你去！反正我時間多得是！」

  哪裡像被迷惑了心智，雲沖一陣氣血攻心：「你，你不是要去找我嗎？怎麼現在又有時間了？」

  在男鮫人的引路之下，林默穿過幾片淺灘，面前出現一片較為廣闊的礁石島，小島一側有一處隱蔽的天然洞窟，一條淺灘從海中延伸進去。

  臨近洞窟，男鮫人游到淺灘的一塊礁石後，熟練地找出一套衣服，待他穿好走出來時，魚尾已經變作了兩條健壯修長的腿。

  「原來鮫人離水幻作人形是真的。」林默停好船跟在他身後，這才看到一個嬌柔的女子縮在洞窟角落，驚慌如小獸一般盯著外面。

  哪怕是在光線昏暗的洞窟，林默還是看出這女子絕色的美貌，驚訝道：「天底下還有這麼美麗的女子。」

  「小八，你回來了！」女子看清是男鮫人，便迎了過來，她的聲音像泉水一般溫柔靈動，眼眸像水中的星辰一樣明亮濕潤。

  女子走到他身邊才看到林默和身後的小船：「你找到人來救我啦？」

  男鮫人一改冷峻神色，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眼神中滿是寵溺。

  林默打量了一下女子：「小娘子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我父親遷官，我便跟著家眷遠航，也不知怎麼的就落水了，醒來便在這裡了。」她拉過男鮫人，「我醒來時只有小八在身邊，應該是他救了我。這孩子大概是常年流落在海上的，不會講話也聽不懂。每日只會來給我送些吃的，我正愁怎麼辦呢，還好姐姐來了。」

  男鮫人竟有些激動，握著她的手說：「這幾日我能聽懂。」

  女子愣了一下：「哎？」

  「日後再與你解釋。」男鮫人深情地看著她，「你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小女子，姓陸，名寧兮。」陸寧兮突然有些害羞，微紅的臉越發讓人心生憐惜。

  林默看著這兩人，心裡也猜到了八成。陸家的船多半和自己一樣闖到了鮫人國的屬地，被歌聲所迷。這陸小姐稀里糊塗失足落了海，小八本該把她趕出去，卻被美色所動，反而留了下來。

  小八肯定特別喜歡她，喜歡到連弄傷她舔一些血與她說話都不願意。她沒好氣地摸了下自己袖子下受傷的胳膊，第一次對自己的容貌產生了悲觀心理。她這些小動作被雲沖盡收眼底，他心裡更不是滋味兒。

  「今日才會說話？」雲沖警覺地看著小八，「鮫人食屍肉方可通識人語，但樣子也會變作那人……這鮫人樣子沒有變，難道？」

  他注意到林默那隻僵硬的手：「你受傷了？！」

  「沒事沒事！」林默不知怎麼就回答出來，陸寧兮奇怪地問：「怎麼沒事？」

  林默看了一眼小八：「我是說現在沒事啦，趁著你會講話，不然你自己問問那個問題？」

  小八竟也不臉紅，一拍腦門恍然道：「也對，我現在自己可以問了。寧兮，你覺得我好看嗎？你喜不喜歡我？」

  陸寧兮大概沒有遇到過鮫人族這樣直截了當的男子，頓時有些支支吾吾：「啊？你……你……你自然是好看的。」

  林默敏感地察覺到，這位陸家小姐的眼中有那麼一瞬間，閃過沉鬱的神色。

  「那你喜不喜歡我？」小八卻熱切地追問著。

  陸寧兮溫柔地笑了一下：「你的模樣，哪個女孩子不喜歡呢。」

  林默回到船上，把空間留給兩個有情人。她坐在船頭，似乎在想些什麼。

  不一會兒，小八走了出來：「謝謝你。」

  林默看了看裡面：「她問你叫什麼名字了嗎？」

  「寧兮以前以為我是啞巴，所以一直叫我小八，這名字倒也不錯。」

  「那她有問我們怎麼回去嗎？」

  「這有何難，等寧兮收拾好，我便把你們送回最近的凡人島上。」

  林默心中暗罵了一聲傻子，哪有落難的閨閣少女，與一個陌生青年男子如此親密信任，卻不問他的姓名，見到只有一個女子架小船來救，卻又這麼安心冷靜。她知道這些話很難跟單純的鮫人講明白，只好假意捂著自己的胳膊：「好痛哦，我今日被你抓傷，總得休息兩日再走吧。」

  「也好。」小八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眷戀，「若我送你們回去，就再也難見她一面了。」

  小八出去找食物，走之前反覆叮囑林默，切不可駕船四處遊蕩：「此處附近乃我族禁地，海中還有許多鮫獸出沒，亂走被發現了，我也保不住你們。」

  「鮫獸？就是和你很像那個怪物？」

  小八點點頭，似有些傷感：「其實它們本不該是怪物。我族信奉的水神共工，在大洪水一戰中落敗，從此天降神罰，新生族人十有其一變作鮫獸。若非必要，我也不想傷害它們。」

  鮫人信奉共工？林默張了張嘴，卻沒有說什麼。

  小八走後，林默進到洞窟，只見陸寧兮鋪好乾草床，生起了火，倒把這個簡陋的地方收拾得溫馨舒適。

  「陸小姐竟還會生火。」林默自自然然地坐在火邊。

  陸寧兮也坐了下來，她上下打量林默：「小娘子言行爽利，想來是久航海上。不知是哪位俠女，或是獵鮫之人？」

  林默瞧她也不裝了，眼珠一轉：「你也想抓鮫人？」

  陸寧兮微微一笑，即便是如此情景，林默也不得不嘆她言行之中那種攝人心魄的美感。

  「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憑我又怎能抓住他。」

  「你想讓他自投羅網？」

  陸寧兮別過臉去：「我本還想該怎麼勸他帶我離開此處，如今你帶著船來倒正好。等他落了網，所得之利我們五五分如何？」

  林默冷笑一聲：「你怎麼確定我會幫你？」

  「不然你要幫他嗎？」陸寧兮轉過臉，眼中已經充滿了憤恨的淚光，「我確實是陸家小姐，只不過我家是在十年前誤闖鮫人國的。我當時感染風寒影響了聽覺，聽不清那歌聲，可是我還看得見。一家上下二十八口，心智迷亂自相殘殺而死！這個理由可否打動姑娘，你不幫我，難道要幫那殘暴無情的鮫族！」

  林默愣住了，她知道聽不見的感覺，遇到這種事，會比聽得見還要令人恐懼。

  「可是……小八他喜歡你。」

  陸寧兮抓住林默的手，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落下來：「我知道……所以，我也很為難。姐姐，你說我該怎麼辦？」

  即便是女子，看到陸寧兮那張楚楚可憐的臉，心中也不免軟了幾分。

  「那……我們歇兩天，好好想想再說吧。」

  不一會兒，小八也興高采烈地帶著些野鳥肥魚回來，林默別彆扭扭地配合著陸寧兮演戲，吃完飯便速速抱著毯子到洞窟角落裡，愁眉苦臉地睡了。

  小八也趁著能說話，拉著陸寧兮說了好一會兒話，滿心滿眼的都是她。

  唯有雲沖守在林默身邊，一臉冷漠地看著陸寧兮。他是一個行醫之人，日常便是望聞問切，見人便看神色姿態，這個陸寧兮雖然演得很好，但心虛之人氣血浮躁，眼皮鬆軟，雖只是非常細微的感受，但他卻沒有辦法全然相信她的話。

  「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小八真誠地說。

  雲沖皺起眉頭：「美嗎？」

  在他眼裡，心機一重，倒顯得面目不堪呢。

  林默昏昏沉沉地做著夢，夕陽籠罩的大海上，小八和陸寧兮一對璧人坐在礁石上，男的高大俊美，女的絕色容顏，一切顯得那麼美好動人。她托著腮幫子，只覺得天大地大，自己卻顯得好多餘。

  「你與我終隔著殺親之仇，我不能與你在一起……」

  「寧兮，為了你，我願捨棄鮫人之身，隨你上岸，永不分離。」

  林默自小離家，對男女之情也就停留在對話本的想像，夢中情景自然也如同演戲一般做作。但她還是感動得不得了，嗚嗚哭著抹淚兒。

  「別哭。」一隻手輕輕抹去了她的眼淚，林默一怔，是神仙哥哥的聲音。

  她猛地抬頭，卻看不到任何人：「你在哪兒？神仙哥哥你在哪兒？」

  「我一直在你身邊。」

  「那……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

  「等我們見到，便永不分離，好不好？」

  ……

  林默猛地睜開眼睛，她臉色緋紅，心怦怦直跳。她過去雖心心念念要找到雲沖，但從來沒想過和雲沖像話本里演的那般……雲沖看著她奇奇怪怪的樣子，更是摸不著頭腦。

  林默有了少女的心思，再也睡不著了。她輕手輕腳地走出洞窟，見小八一個人坐在礁石上，魚尾沒在水中，在銀色的月光下閃閃發光。

  「我剛剛夢見你了。」林默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一臉沉醉地看著他的臉，「若我找的人和你一般好看就好了！」

  原來是夢見他！雲沖兀自生悶氣，背對著他們坐下。他竟有些在意起來，自己應該長得應該沒有令她失望吧？

  小八卻有些心事重重，他看著自己的倒影：「若你要找的人並非那般好看，你還會喜歡他嗎？」

  林默托著腮想了想：「他要是和你一般好看，我自然很高興。但這麼多年了，我沒見過他的模樣也還是喜歡他，其實只要是他，怎麼樣都好。」

  「真的嗎？」小八看著遠方。

  一連兩天，小八總是藉口去礁石灘捕魚，一去便是大半天，身上還總有些鮮血。陸寧兮有些心神不寧，終於忍不住找林默訴說：「姐姐，你說他是不是已經起了疑心？我們是不是早些離開這裡才是？」

  林默想了想：「你不必多慮了，如今我們在鮫人屬地，他想殺我們何其容易。」

  「可是，」陸寧兮苦惱地看向海面，「這幾日他回來，身上總有些血腥之氣，我不知道他去幹什麼了……會不會只是對我好，對別人還是殘暴濫殺。姐姐，你水性好，能不能偷偷跟著他瞧一瞧，若他還是難改本性，我……至少不能再與他好了。」

  林默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我水性好？」

  陸寧兮嘆了口氣：「我小時候是被漁民所救，後來跟著他們住了大半年才找到家裡的遠房親戚，自然看得出來姐姐這樣的，水磨功夫了得。」

  「你既然找到了親戚，怎麼又來海上獵鮫？」林默心中本就半信半疑，這兩日她也觀察了一下陸寧兮，確實是個身嬌體弱的小娘子，若她再說自己為了仇恨來海上獵鮫，倒不可信了。

  陸寧兮愣了一下，倒是沒有掩飾眼中的悲憤和殺意：「親戚……倒還不如那些漁民對我好呢。他們收養我，不過是因為我僥倖從鮫人手裡撿了條命，是最好的嚮導和誘餌罷了！」

  陸寧兮擼起袖子，一條觸目驚心的瘀痕爬在雪白的腳腕：「一到鮫人國附近，他們都躲在船艙，把我拴了繩子放在甲板上做誘餌。如此多年，這腳上的淤青都消不掉了。」

  林默瞧了一眼那瘀痕，知道沒個十年八年，絕不能形成這樣的青黑，心中不禁熱血翻湧，升起一股怒意：「什麼狗屁親戚還是人嗎！回頭到了岸上，我一定幫你狠狠揍他們一頓！」

  她從懷裡摸出一個小藥瓶：「我自小不老實，老受傷。神…我哥就教我好幾種傷藥的配法，這個祛疤最好了。你長得這麼好看，留下疤多可惜！」

  陸寧兮愣了一下，眼眶微微發紅：「嗯……謝謝你。」

  林默一邊幫她擦藥，一邊問著：「你自己想明白了嗎，若小八願意放棄一切跟你上岸，你能放下仇恨之心？」

  「上岸……」陸寧兮怔怔地說，「塵世艱險，他若是變成人，這樣單純的性子又能活幾天。」

  林默沒有留意到陸寧兮話中的古怪，她被另一個信息提醒，一拍腦門站了起來：「不好，我得趕緊去找小八！」

  陸寧兮抬起頭：「他怎麼了？」

  林默心中有個猜想，又怕陸寧兮害怕，只趕緊往外跑：「反正小八做什麼都是為了你，你好好待著哪兒也別去。等我把他找回來再說！」

  還沒等陸寧兮回話，林默就一溜煙跑去海灘，三兩下翻過了幾個大礁石，往礁石島的另一側爬去。

  雲沖跟過去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陸寧兮，她呆呆地看著洞窟外，手裡緊緊攥著那小藥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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