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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2章 風雨行(32)

2024-10-09 11:45:34 作者: 榴彈怕水
  第492章 風雨行(32)

  東都軍來的飛快。

  一開始是吐萬長論跟趙佗,前者一萬禁軍,後者一萬淮陽郡卒……也就是後者的到來,讓人第一時間意識到司馬正來了……因為趙佗這個萬年牆頭草和他的淮陽郡本該是黜龍軍此戰的勝利果實才對,如今這般作態,除非是身後有東都大軍,否則委實難以想像。

  而果然,連針對性的偵查活動都還沒來得及大規模展開呢,東都軍的序列就出現在了視野內。

  這讓剛剛轉移到譙城城下的黜龍軍諸將明顯騷動起來。

  「前鋒很少,只有兩千人,已經到了谷陽城。中軍極多,最少三萬,一時探查不清。後軍不曉得有沒有,又在何處……已經派遣巡騎從後方繞行偵查了……」

  「中軍是司馬正親自帶隊?」

  「最起碼是打了司馬二字的大旗,而且看旗幟,是大將軍級別的繡邊方形大旗。」

  「果然來了!」

  「來的好快!」

  「三萬多人是對數的,哪怕他留下防禦兵力,可帶上王代積的人也夠了。」

  「確實有王字旗。」

  「我就說嘛,之前俘虜講他們去了西面沒見到王代積才回頭的……結果是應在這兒了。」

  「剛剛一場大戰,難道又要大戰,這次輪到我們被以逸擊勞了吧?」

  「損失確實不少,好幾個營都打殘了,尚二、翟大、小賈這三個營基本上就算沒了。」

  「後面還有張虔達跟李安遠,他們當時是打贏了自己撤的……」

  「已經讓單龍頭帶著八個營去了,若還是不行,那就真不行了。」

  「魚皆羅呢?他是不是也有一萬人?還是已經敗了?」

  「魚皆羅那裡不好說……」

  「不好說什麼意思?」

  「淮右盟說他們大勝,結果卻是全程沒見到魚皆羅……現在的說法是,魚皆羅跟他副將分兵了,勝的是副將,魚皆羅憑空消失了。」

  「消失了?他真是一條魚游進淮水了?」

  「也是個麻煩,這要是一個宗師領著五千兵突然出現在我們身後又如何?」

  「派了四個營過去接應淮右盟。」

  「那算一算,我們這裡還能有三十個營?這倒妥當了!」

  「妥當個屁!好幾萬俘虜,得留多少人看管?而且莫忘了,咱們損失真不少。」

  「我估計,這裡是二十來個營對他們五六萬人,整體上是三十五六個營對他們八九萬人……」

  「好不容易大勝,怎麼一轉眼反而變劣勢了?」

  「這就是之前首席不願意打這一仗的根本緣故……打了,未必有明顯的好處,也沒有明顯態勢的改變,反而耗費兵馬、徒增傷亡……」

  「若是為了滅薛常雄,死再多也值得……」

  「谷陽城……谷陽城不是渦水東岸嗎?」


  「應該說是北岸,渦河在這裡往上游拐了個彎,是一段東西向的……所以,谷陽城雖在對岸,卻依然在吐萬長論與趙佗的遮蔽下。」

  「倒是一步妙棋,可是兩千人有什麼用?想要截斷我們退路,或者威脅後方,未免痴人說夢了吧?」

  「應該就是個支點,真要做什麼,肯定會再增兵,不過據說裡面有宗師……」

  「宗師?!誰?!」

  「貼出了一個布告,說是魏公的半路老師王懷通在那裡……」

  「這真是……」

  「王懷通親自領兵?」

  「不是,領兵是李清臣,靖安台出身的黑綬,現在的靖安台長史,但中間轉任過淮陽郡都尉……」

  「這倒是合乎情理了。」

  「李清臣怎麼有些耳熟?」

  「之前被我們俘虜過……當時還是曹林主政,韓引弓就是他跟呂頭領接引過來的。」

  「想起來了……」

  外面議論紛紛,隔著一張帶有雲紋的大魏禁軍制式高級帷幕,李定與徐世英正面面相對,他們一起側耳傾聽,但眼睛卻都斜在了小帳內几案後的張行身上,後者正在寫信。

  這廝這幾日寫信寫的過於多了些。

  等了一陣子,眼見著張行寫完信,小心折好,喊來一名文書,只以尋常黜龍幫內部傳信方式送走信,李定方才緩緩開口:「懷通公從了司馬正,眼下故人是個麻煩,但從長遠來講,未必是件壞事。」


  張行心不在焉點點頭。

  徐世英也認可式的點了下頭。

  道理很簡單,王懷通到底是宗師,還是晉地頂尖大世族出身,而且作為金戈夫子的嫡系傳人名望極高,甚至以金戈夫子那個身體狀況,完全可以說,王懷通天下文修正統的身份短時間內已經無人可以撼動了……但是很可惜,這麼一個僅僅存在就價值極高的人卻不大可能從「賊」的,而既不從賊,無外乎是從白或從司馬……而以將來可以望見的天下局勢來看,黜龍幫當然還是希望他從司馬正了。

  畢竟,白橫秋的實力和發展路線更讓人警惕。

  「跟王懷通比,我倒是更在意李清臣……」張行看了看身後的秦寶。「二郎,李清臣不是廢了嗎?怎麼司馬正一去又活了?」

  「我也不知道。」秦寶搖頭以對。「但也不好說,當日我也差點廢了,現在也活了……」

  「心中鬱郁嗎?」張行若有所思。「現在司馬正去了,東都有救了,就有盼頭了?」

  秦寶只是搖頭。

  「二郎你也不要多想。」倒是張行反過來安慰。「賣藥的青帝觀道人都說沒問題,徐大郎用長生真氣探你也沒探出來什麼,說不得那般遭罪只是曹林的手段,然後靠著東都地氣來發,所以曹林死了,你過大河了,便沒了計較。」

  秦寶先是胡亂點頭,但最終忍不住一嘆:「若是李十二郎真頂著那般病情過來,那可真了不得。」

  「怎麼說?」張行已經起身離開几案,正收攏案上情報準備帶出去,便只隨口來問。

  「那次遭病之前,我身體強健,從未想過受傷得病這般遭難。」秦寶正色言道。「包括看史書跟小說里那些人,說誰誰誰英雄了得,忽然得病,便萬般英雄氣都散了,或者乾脆直接從書里退場,便覺得匪夷所思。偶爾看到有人殘廢了、傷病了,還能做事,書里便誇他身殘志堅,委實了得,卻又覺得大驚小怪……便是對上李清臣那個鬼樣子也覺得他有點裝……直到自己遭了罪,才曉得身殘志堅這四個字真真是了不起。」

  屋內幾人都有些詫異反應,很明顯,他們意識到這是秦寶難得的真情流露,是肺腑之言。

  而頓了一下,倒是李定幽幽來笑:「若是李十二真是抱病而來,也不知道是算他厲害還是司馬二郎厲害了?」

  幾人頷首,各自一嘆,便走了出去。


  看樣子,雖然外面局勢堪憂,但黜龍幫的軍事指揮核心卻都還是挺放鬆。

  來到外面,雄伯南以下,諸多頭領都在議論紛紛,見到這三位來了,也都收聲……張行帶著幾人落座,依舊一如既往的乾脆:

  「幾件事,大家記一下。」

  眾人紛紛凜然,而除了外圍的文書和參軍們,甚至有不少領兵頭領也莫名摸出小本本來,拿著炭筆準備稍作記錄。

  「第一件,便是之前一戰的賞罰……不是具體賞罰,記功不可能計算妥當,但頭領這一層我心裡還是有譜的,跟天王、李龍頭、徐副指揮,包括單龍頭、柴龍頭幾個臨走前也都說過……具體一點就是四個人,白有賓舉義,並說服本部禁軍臨陣倒戈,直接促成了此戰大勝,我意署代頭領,讓他在范圩子那裡看管俘虜同時整編出一營部隊,建制上讓他代替犧牲的尚懷恩頭領;虞常南藉機投奔,將禁軍虛實、行軍計劃分派盡數告知,亦有奇功,我也署了臨時頭領,依舊管文書……」

  白有賓在看管俘虜,虞常南倒是就在一旁,趕緊站了起來,但未及開口就被張行擺手示意坐了回去。

  「還有諸葛德威頭領,這次也是奇功一件,他本人的意思是想轉帶兵頭領,正好翟寬臨陣不遵軍令,致使部隊損失嚴重,調離前線,發回濟陰,待戰後轉崗,他的部隊就交給諸葛頭領……諸位可有異議?」張行最後說完,四下環顧。

  眾將面面相覷,原本想記錄的幾位頭領也都沒有記下幾個字。

  很簡單,一則,他們委實沒想到張首席這般好整以暇,居然是在東都軍大軍壓境的情形下先討論上一戰;二則,這話說到最後一位,也就是翟寬身上後,好像也不好插嘴的樣子。

  翟寬本人不在,打完仗後這廝就稱傷病,一直在後面傷兵營內,這種情況下,他二弟,也是幫內資歷大頭領翟謙自然成為了眾矢之的。

  翟謙面色漲紅,半晌沒說話,眼看著張行似乎又要繼續下去,方才強壓著種種開了口:「首席,我有話說!」

  「說。」張行精神一振。

  「我大哥既貪功又無能,這次打廢了仗,壞了那麼多兄弟,是實際,也該罰!」翟謙瓮聲瓮氣來言。「但他到底也是當年跟著首席伱在濟水起事的第一批頭領……要知道,當年起事時可不是眼下這樣,當年張首席只帶著周行范一個人來到的王五郎莊子,起事時的根本我們這些濟水大家全都把自家家產人口送了出來……我不是要在首席跟前要什麼丹書鐵券,但最起碼得給我們這些起事時就在的頭領一個說法,能不能單算一份功勞?省的我們這些人有些廢物一頭栽下去起不來?」

  這怨氣也不知道是對他大哥還是對張首席,周圍人表情自然微妙起來。

  張行好整以暇,點點頭,便要說話,正好雄伯南也要說話,二人卡了一下,卻是忽然聽到徐世英冷笑一聲,然後插了嘴:「翟二,你要這般算,我一個人出的力便是你們兄弟的許多倍,可不可以再加幾份功勞與我?可我為什麼從頭到尾跟你一樣都只是大頭領呢?」


  翟謙聽到徐世英說話便知道要糟,半晌也沒有反駁,但也沒有服軟,只是頂在那裡。

  徐世英見狀愈發不耐,便要再說。

  「好了。」張行擺手示意。「徐大郎不必咄咄逼人,翟二郎也不必這般憂慮……事情要分開看,首先,咱們前頭還有東都大軍,不該在這裡耽誤時間,所以翟大頭領便是有紛爭的想法也該等會議後,或者此戰之後再來計較;其次,翟大頭領既開了口,我也不必遮掩,我確實是把你們這些舉事元初頭領的資歷和貢獻各自算一份功勞的。」

  周圍明顯有些騷動,很多人的眼神都有些變化。

  「之所以如此,不是為了偏袒元從,恰恰是要給後進人留路。」張行一聲嘆氣。「咱們黜龍幫要賞罰公正,要能上能下,而且要一力摒除人身依附……所以才起名叫黜龍幫……但是呢,從黑帝、赤帝開始兼併爭霸的時候,就是這種一層附著一層的人事,都多少年的習慣了,你要想摒除它,得先承認它,而幫內元從的優勢從不是什麼貢獻了多少家資和丁口,而是那些丁口自認是元從的附屬,哪怕到了別處做隊將、縣令,甚至做到頭領、大頭領都還是自認附屬,這就麻煩了。所以,把這些東西具體化,當做一個功勞,正是解決這個東西的一個法子。翟謙?」

  「是。」翟謙這次終於站起身來。

  「沒有奪了你大哥的頭領位置,只是要他轉到地方。」張行平靜提醒道。「不讓他帶兵罷了。」

  翟謙點點頭……倒不是說他一下子就被說通了,而是說他一個豪強加郡吏,文化有,但不多,道理曉得,但眼界窄,只是入了黜龍幫才開闊些,平素最怕張首席這些人說些亂繞的道理,結果其他人都還紛紛點頭,好像都聽懂的樣子,再加上之前徐世英的發作,這就讓他慌張,便只能點頭。

  當然,點頭後翟大頭領臨坐下時還是想起了什麼,趕緊應聲:「這次是我不對,不該這個時候說這事的。」

  張行再三點頭,等對方坐下卻又開口道:「諸位,既然話到這兒了,我就多說幾句。現在在打仗,之前幾百年也都在打仗,諸位當然覺得管兵馬的、手裡有一營兵的才算是正經的路數,便是做太守、總管也要看手裡有沒有兵才算數……下面傳的那些話,什麼『總管不如現管』的我都知道……但時勢易轉,天下事不是一成不變的,黜龍幫也不是只要打仗,真有一日我張三借著諸位的威風,連東夷都打下來了,證位了神仙,卻不知道那時候天下還留許多兵?郎將可比得上太守?」

  這一次,眾人難得紛紛附和,卻大都覺得張首席在放屁,真有那日那日再說,熬到那時候還做郎將算自家倒霉便是。

  也就是雄伯南幾人深信不疑。

  張行自然曉得這群出身駁雜的兵頭怎麼想,也不做理會,繼續開會:「給虞頭領設個座位,咱們接著說下件事……也就是渦河上起橋的事情,之前打仗需要渡過來,如今則要保障後勤,所以需要大力起橋,保障後勤,但沒必要再封凍河流……這件事交給柴孝和龍頭來做,渦河南邊派出去的四個營,馬上從滎陽南下的幾個軍法營,河南兩個行台的官府、倉儲、民夫也都交給柴龍頭,淮右盟的進軍事宜也交給他……柴龍頭對接到這邊就是徐副指揮。」

  除了徐世英點了下頭,大帳內很平靜,經歷了之前的一次波瀾,這些事情就顯得平淡了起來。

  「第三件事就是立壘。」張行繼續言道。「就在城下立壘……李龍頭抓總,徐副指揮做副,立個無懈可擊的營壘!」


  此言一出,眾將終於議論紛紛:

  「只是立壘嗎?」有人詫異問道。「這是要長期對峙打呆仗?我們耗得起?河北那邊馬上該有反應了!」

  「還有分兵做犄角,下一件事就是這個。」張行立即作答。「河北的事情確實麻煩,但總要先管這邊。」

  「與其立壘,為什麼不打下譙城呢?」雄伯南也出言質詢。「我看城內士氣萎靡,尤其是咱們昨日又放進去不少禁軍傷員……不管那個內應應不應,我出手便是。」

  「譙城說下便下。」張行認真道。「但司馬正既到了,城內這兩兄弟便是個手段,可以用來跟司馬正交涉……這便是我要說的最後一件事,這一仗,做好準備,立壘嚴整,分兵犄角,攻守自若,然後儘量跟東都軍議和……這一仗對雙方而言過早了,我們太累了,減員也多,再打一場大仗必然傷亡劇增;而司馬正此來也只是為了接應禁軍,並沒有跟我們拼命到底的理由。」

  不少人如釋重負。

  坦誠說,之前范圩子一戰固然打的精彩,但黜龍軍良莠不齊的戰力遇到還有一點強弩之末態勢的禁軍時,確實也損失不少,而這次司馬正來的時機似乎將將好,輪到黜龍軍強弩之末,再打下去也難。

  但也有人有些其他想法:「趁著東都軍中軍尚在幾十里外,今夜突襲對方前軍如何?」

  「我覺得是誘餌。」出乎意料,回答這個問題的居然是虞常南。「司馬正原本是想來救援,必然要儘速行軍,而現在這個拖拉姿態是反常的,我能想到的就是,他知道大戰結束,臨時改了計劃,故意落在後面,想用前軍做誘餌。」

  李定在內,不少人都點頭認可。

  張行也點了頭:「這種局面一旦受挫,就艱難起來了。」

  「分兵怎麼分?」建議被否決,牛達趕緊回到原本計劃上來問。

  「針尖對麥芒,分之一支兵馬,過河,繞到東都軍前軍和中軍之間的谷陽去。」李定接口道。「兵力要足,實力要強,可以隨時吃下李清臣和王懷通。」

  牛達不吭聲了。

  「那……我去?」雄伯南蹙眉道。


  「不必。」打完進入黜龍幫後的第一場大仗,李定明顯輕鬆了不少。「真要打,雄天王可以自行輕鬆去支援……」

  「讓王五郎去,帶五個營。」張行給出預定方案。「馬分管(馬圍)已經南下,天王直屬的幾個軍法營也會來,一起來的還有幾位金剛,十三金剛俱在,就不慌。」

  王叔勇精神一振,立即應下,這是他的優點,敢打敢拼,聞戰則喜。

  相對應的,雄伯南則鬆了口氣。

  坦誠說,現在這局勢他還是比較焦慮的,一則對面大約算一算居然有四位宗師,作為黜龍幫唯一宗師不免壓力倍增,尤其是伏龍印碎了;二則,作為之前負責偵查警惕東都軍與吐萬長論的人,雖然實際上只是針對開戰當日的短期偵查,可吐萬長論與東都軍合流,尤其是司馬正收攏了王代積一起過來,不免有些自責。

  「若是議和,有什麼說頭嗎?」又有人來問。

  「沒有。」張行脫口而對。「先接觸看看,走一步算一步……雖然咱們不想再打仗,我也覺得對方也不想打仗,但凡事都不是心想事成的,咱們決不能接受對方過度的訛詐,不能讓這一仗死的那麼多兄弟白死……但同時,總得計較薛常雄那裡跟河北的局勢,真有壞消息,真得計較清楚。」

  眾人無話可說。

  黜龍幫已經是個成熟的勢力了,會議結束,立即便執行了下去,搭橋、立壘、分兵、派遣文書參軍往各處做使者,一切都還算是有條不紊。

  不知道算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東都軍的反應明顯慢了半拍。而且,信使進入譙城、吐萬長論與趙佗大營、谷陽城,全都遭到了已讀不回的應對。

  但也無所謂了,在拖拉了一整日之後,司馬正終於率領中軍抵達譙城北面渦河南側的曠野中,然後就地與前軍合兵立營,卻又往前鋪陳營寨,以至於前營距離對方數量達到五萬之眾。

  當然,也派遣了一支兵馬支援了谷陽。

  這個時候,黜龍幫在譙城下方建立的營壘中大約還有二十個營,加上分兵的五個營數量,約四萬眾,雙方正式開始對峙。

  不過,這一次張行就沒有對司馬正主動派遣信使了,他還是對司馬化達、李清臣、王懷通、吐萬長論、趙佗,包括剛剛抵達的王代積、屈突達,甚至包括當年在徐州交戰過的樊超、衛忠,乃至於包括司馬正的主騎王童這些人不停得發信送信,而且還不只是自己發,還讓所有跟對方將領能扯上關係的人都發。

  徐師仁就吐槽過,自己半輩子沒寫過這麼多噓寒問暖、剖明形勢的信。


  但是,就是不給司馬正發信。

  就這樣,對峙了大約又兩日之後,隨著雨水落下又放晴,這日早間,東都軍、黜龍軍、黜龍軍分寨依次飄起大量炊煙,很顯然,雖然不曉得是浮橋數量的快速增多、分兵的如鯁在喉,又或者是這麼多無聊的書信,包括可能是某些情報被探知,乃至於單純的想示威,東都軍最終決定出陣。

  上午時分,雙方營寨開始騷動,營門大開,各部有條不紊開始出兵,就在兩營之間空地上開始排兵布陣。

  譙城城頭上,司馬進達望著夏日陽光下的這一幕,看了許久,忽然一聲嘆氣:「咱們輸的不冤!」

  旁邊的封常攏著手,認真點點頭:「確實,一直走到徐州的時候……不對,是走到潁水的時候,哪怕沿途遭遇過十幾個營了,咱們都還覺得黜龍幫就是個大點的、有些制度的盜匪,從未將他們抬到跟禁軍並列的地步……結果呢,不曉得人家有多少兵力,不知道人家戰力如何,稀里糊塗先立約又違約,送到了人家口中。憑什麼不敗?」

  話到這裡,封常愈發蹙眉:「想想也是,人家幾年前就跟河間大營有來有回了,咱們當時到底是中的什麼邪?!」

  司馬進達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看向了北面,彼處一面大將軍級別的制式繡邊黃色雲紋軍旗緩緩而出,正中間稍顯扁一些的司馬二字在他的修為中漸漸清晰起來。

  封常也望向了那裡,卻只能看到隱約一面大旗。

  「七將軍要做援助嗎?」封常心中微動。

  司馬進達緩緩搖頭。

  「七將軍聽我一句勸。」封常見狀猶豫了一下,緩緩來言。「下面黜龍軍大營里,應該至少有兩個宗師,可能還有個什麼能對大宗師的十三金剛,還可能有伏龍印,再加上成名的成丹高手七八位、凝丹幾十位,咱們這個城,根本就沒有抵抗的能力……想要活命,只是看司馬大將軍那裡的結果,你留在這裡,其實無益。」

  「我知道。」司馬進達抬頭看了看刺眼的陽光。「但沒辦法,大兄還在這裡,他也是個關鍵。」

  封常點了點頭,心中頗顯遺憾,卻也只能眯著眼睛看向了遠處的戰場。

  又過了一陣子,大約快到中午時候,彼處戰場中央,隨著雙方列陣完畢,張行和司馬正終於再見面了,一起相見的,還有秦寶、李定、王代積這些都中故人。

  「可惜了,思思不在,李清臣也不來,還有錢唐也不在,否則可以就地擺宴的。」張行騎著一匹劣馬言笑晏晏。


  此言一出,唯一賠笑的居然是對面的王代積……但是馬上他就肅然了,因為其他人都沒笑。

  司馬正看著對方,然後仰天看了看陽光,復又低下頭來嘆道:「軍國重事,生死存亡,張三郎倒是一如既往這般輕佻。」

  「莊重過的。」張行認真作答。「這幾年一直挺莊重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曉得你來了,反而輕佻起來了。」

  司馬正愣了一下,然後也來笑:「你這是嘲諷我嗎?」

  「不是。」張行搖頭懇切以對。「我是覺得,敗給其他人都不甘心,若是敗給你,也就敗了。」

  這個反轉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不止是司馬正,便是雙方陣前面理的各自七八人都有些沉默。

  「兩軍交戰……」司馬正重新肅然,但還是那句話。「張首席只會戲謔嗎?」

  「那就說點正經的。」張行也肅然起來。「閣下從東都來,那地方是天下之中,應該知道不少消息……河北那裡薛常雄有沒有趁我們不在起兵攻打我們黜龍幫?」

  司馬正原本只覺得自己完全被對方繞著走,但既然說到這個,他倒是樂意奉陪:「我不曉得薛大將軍有沒有主動攻打你們,但我從收攏部隊,準備蓄力一擊時,便已經往河北送信了,約定的就是五月下旬開始時務必南下出兵。」

  張行點點頭,不置可否,只繼續來問:「那西面呢?關西是什麼局勢?巫族退兵了嗎?」

  「哪來的退兵?」輪到司馬正笑道。「巫族三部中的兩部幾乎傾族而來,勢要奪取關中,怎麼可能說退就退?就因為白橫秋是白老爺子的後人?」

  張行不置可否,只是認真提醒:「人家是丞相,如何能直呼其名?白丞相有擁立之功的。」

  司馬正面不改色,但他身後的東都諸將卻幾乎全都色變……趙佗更是迫不及待,立即越次應聲:「白橫秋自行其事,擅立皇帝,與賊臣無二。」

  好嘛,成大魏忠臣了。

  司馬正聽到這話,心中也不由咯噔一下子,但偏偏沒有任何立場和理由阻止這位剛剛投入自己陣營的地頭蛇。


  果然,此言一出,張行身後許多人都笑了。

  李定率先提醒:「趙府君,白橫秋立皇帝的時候,司馬大將軍的親父和親叔先殺了皇帝,還殺了齊王,而且也立了個新皇帝,人家白家只是立,司馬家卻是廢立,而且還要屠戮皇室。」

  趙佗臉色一紅,卻依然抗辯:「白賊立皇帝時,焉能知曉江都事宜?其人正是篡逆!而司馬兄弟廢立時,大將軍在東都,也如何曉得彼處事宜?委實無辜!」

  這便是要將司馬正與司馬化達做切割了。

  黜龍幫諸將愈發鬨笑不止,就連雄伯南這種對政治沒什麼大興趣的人也都覺得可笑……不是切割有問題,而是過於狡辯了,而且真要切割,哪裡輪得到他開口?

  相對應的,不止是趙佗,司馬正身後幾員大將面色都有些難看,王代積也在左右瞥了一眼後,早早黑起了臉……畢竟,這些人都知道,當日司馬正離開徐州本身就是導致江都軍變的最直接原因。

  司馬正自己也心知肚明,否則何至於面不改色同時雙手握住的馬韁變得緊繃起來?

  「我倒是不以為然。」就在這時,出乎意料,張行反過來制止了鬨笑。「這事沒什麼可笑的……曹魏暴虐無道,曹徹死不足惜,殺曹徹是對的,哪怕是以臣弒君也是對的,只是不該無故殺齊王;而立新君這個事情,是曹徹死了大魏朝廷內里的人沒辦法的舉止,是正路……至於白橫秋,便要問他立新君時不曉得知不知道東都的事情,若是日期差了點,或者不知道,那便算是亂臣賊子了。倒是司馬二郎,真真正正的無辜。」

  還能這麼算嗎?

  兩邊人都有些無語,但下一刻,張首席的一句話便將眾人拉了回來。

  「不過這些已經過去了。」張行看著身前的東都主人繼續言道。「司馬二郎,現在江都立的新皇帝也已經被我俘虜了,我也發了文告,告知天下,大魏已經亡了,你若是想做大魏的忠臣,恐怕在東都也要再立一個皇帝;而若是存了爭雄爭霸的心思,恐怕也要學著白橫秋,還是要立一個皇帝再說篡位的事情……而且要快,否則師出無名,便是東都內里人都要棄你而去的。」

  司馬正乾笑了一聲,已經忍不住了:「我是不會做篡逆之輩的。」

  「那舉義從我們黜龍幫如何?」張行忽然提出了一個建設的建議,似乎也是非常誠懇的建議。

  但也就是這個誠懇建議,引得在場所有人都不由發懵。

  「自曹氏父子以來,苛刻人心,濫用民力,致使天下崩塌,四海擾攘,大魏遂土崩瓦解,早已無救。而我們黜龍幫起於濟水,不過四載,掃蕩河北、東境、江淮數十郡,百姓傾心,四方仰德,絕非以區區權勢刀兵取之,實乃為天下人心所鍾,而人心既天命,又足稱天命所歸!」


  張行言辭愈發懇切,卻詞句流利,不知道是不是早存了這麼一番話。

  「現在你司馬正才德兼備,自命不凡,為何強要逆天意、背人心而行事呢?豈不聞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若你願舉東都從我黜龍幫,總有方面之任,而到時候我們一統四海,建設天下,使百姓不再有苛政之苦,戰事之卒,豈不美哉?」

  司馬正聽了半晌,冷笑以對:「張三郎,你這話是不是對別人也說過,我怎麼這般耳熟?」

  「對錢唐說過,對他也說過。」張行指向了眯眼來看自己的李定。「對薛常雄也寫信說過,對你身後的趙郡守也寫信說過,屈突將軍是昨日剛剛送信說過,王將軍更是說了不知道多少遍,便是對你,也不止說過一次兩次……但恕我直言,這些人眼下各自之情狀更能說明我的誠懇,我是真心實意想與你共襄大事,開創未來的。」

  司馬正嘆了口氣:「我也信你張三郎的誠意,只是天下分崩,人各有志,你張三郎才智過人,我素來敬服,又何妨稍作屈尊,助我重定天下呢?」

  這似乎是一個萬能的拒絕誠心的理由……唯獨李定在旁莫名有些尷尬。

  「不一樣的。」張行搖頭以對。「我不止要重定天下,還要黜龍的。」

  「那就可惜了。」司馬正昂然答道。「早十年前,天下人就知道我司馬正要成龍的。」

  「非要打嗎?」張行無奈至極。

  「不是針對你。」司馬正平靜宣告道。「天既降大任於我,我就要以此為根基重定天下,張行如此,白橫秋亦如此。」

  張行沉默了下來。

  他從沒指望司馬正會納頭便拜,實際上,東都本身的實力和政治影響擺在那裡,加上司馬正的家世、才能、品德,幾乎要成為大魏崩塌後天下數得著的三大勢力之一。

  沒錯,在張行眼裡,完成某種勝利最大的對手是白橫秋,最大的阻礙就是眼前之人,最終的標誌是東夷,而什麼梁公、淮右盟、幽州、河間、南嶺,他倒不是說不重視,而是委實沒法抬到前面來。

  唯獨阻礙歸阻礙,張行也沒指望對方真的會以禮來降,只回到這一戰本身,還是那句話……雙方沒有打的必要,因為打的結果都可以談出來的……但對方還是這般梗著脖子,這就可惜了。

  張行隱約意識到,對方可能是因為這一年的變故和過往雙方的交戰經歷,有了一些鑽牛角尖的意思。


  一念至此,猶豫了一下後張大首席並沒有再與對方計較這個,反而轉回話題:「司馬二郎,關西那裡你還是要注意……不是說白橫秋本人多麼厲害,而是說他若能合關中、晉地、蜀地三處之力,巫族根本不可能是他對手……更不要說,巫族看似赳赳,其實難副,一旦在關中享受到了富貴,勢頭就沒了,何況他們本就是諸多部落混合而成,不能持久。」

  「這是金玉良言。」司馬正平靜做答。「但不要緊,據我所知,白橫秋還在匯集兵力、調略巫族頭人,估計要等到夏末再動手,以圖渭北秋收,咱們有的是時間。」

  「原來如此。」張行點點頭。「既如此,便沒什麼可計較的了……各自回去開戰吧。」

  說完,這位黜龍幫首席便已經勒馬迴轉,往自家陣中而去。

  這下子,不要說司馬正,便是跟來的李定、雄伯南、秦寶等人也全都面露詫異,但陣前總得尊重首席權威,只能強壓不解,追隨自家首席歸陣了。

  而司馬正,盯著對方背影發呆了許久,幾乎要等到對方回到那面大旗下,方才緩緩率幾人歸陣。

  臨到自己旗下,其人方才尷尬失笑,與留守在這裡的吐萬長論、尚師生等人解釋:「本想繼續廝混下去,等正午日頭偏過去,不想張三不中計,待會作戰,太陽對著我們,咱們要失一手了。」

  吐萬長論心態擺在這裡,自然無言,但在龍囚關閉了許多年的尚師生卻不以為然起來:「大將軍說的哪裡話,這般大軍作戰,怎麼可能因為日向便失手?便是日向不利,你讓我換寶馬來做先鋒,必可扳回一城!」

  司馬正想了想,正要用此人志氣,便也點點頭:「如此,就看尚將軍威風!」

  另一邊,張行回到帥旗下,自然調配部隊,準備應戰……黜龍軍此戰用的是他們擅長的保守戰法,主力部隊背營而列,後半截其實已經滲入到了營壘中,然後集中精銳到正面、前面擊破來犯之敵,所謂以打促和,以攻為守。

  不過,眼見著部隊調度妥當,徐世英等人都各自落位,李定卻忍不住來問一件事情:「你怎麼連譙城的事情說都不說?」

  「譙城就在身後,肉眼可見,司馬二龍全程佯作不知,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張行騎在那匹劣馬上緩緩以對。「我們知道他的意思,他也知道我們要做什麼……畢竟是父子,何必說出來,故意讓人難堪呢?」

  雄伯南在旁醒悟過來,不由一聲嘆氣。

  而李定則目瞪口呆看著身前之人,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嘲笑還是該佩服……無論如何,就是這種小事,他李四是萬萬想不到的,他總覺得這種小聰明於大局無益,但是,經歷了這麼多,他也漸漸意識到,可能就是這種小事,讓眼前的張三「能得人」。

  一旁秦寶想的倒是更多一點,他當然知道這是他三哥的手段,而且單就此事來說,可不只是留情面,把人家爹扔出來計較這件事,司馬正雖然在逃避,但估計也早就有心理準備,就是丟臉罷了。可與之對應的,三哥刻意引而不發,未必不會讓對方重新糾結此事,信息也是傳達到了的。


  很難說哪個效果更好。

  正想著呢,秦寶忽然感覺胯下黃驃馬有些異動,他也感覺到了一絲怪異,卻是抬起頭來,望向前方,彼處東都軍大陣中裂開縫隙,一彪人馬當先而出,正在前方列陣,震得地面隆隆作響,而為首者騎著一匹帶了馬面甲和披綢的雄壯高頭大馬,頭頂大旗則繡著一個「尚」字,正在夏日正午陽光下熠熠生輝。

  秦寶放下多餘心思,歪頭看了兩眼,回頭卻來問李定:「李龍頭,若我不用準備將,還能在一刻鐘內將這股先鋒擊潰,此戰是不是就可以守住了?」

  李定帶著疑惑看了看對面那衣甲鮮明足足三千眾的騎步精銳,又看了看素來老實的秦寶,只覺得今日人人都要出挑,只他李四是個呆瓜的樣子。

  當然,他還是點頭了:「十之七八吧!你要如何作戰?」

  「前方迎敵如故,借左翼最前方小蘇兩百騎,我隱身其中,自側翼突襲斬首。」秦寶誠懇給出方略。「殺不了這尚師生,也能擊傷他或者逼退他,然後再度奪旗!」

  「你有多大把握?」張行也有些懵了。

  「十之七八吧。」秦寶依舊坦誠。

  張三李四對視一眼,都曉得秦寶是不會誇大其詞的人,便各自頷首。秦寶見狀大喜,只一點頭,便轉身勒馬而去。

  人既走,張行想起什麼似的,扭頭叮囑虞常南:「寫封信給城頭觀戰的司馬進達,告訴他,我說要司馬正退兵,否則當眾煮了司馬化達,司馬正說,若如此,且分他一杯羹……寫的繪聲繪色一些,這一仗一結束就送過去。」

  虞常南深呼吸了一下,卻是迫不及待,直接就翻身下馬,然後蹲在中,趴在馬背上來寫。

  李定只做什麼沒聽到。

  而就在這時,前方轟然一片,乃是伍常在部與東都軍當面接戰,引得中軍眾人一起收心來看。

  與此同時,相隔頗遠的渦河對岸,谷陽城內,裹著錦裘的李清臣望著河對岸隱藏在夏日綠色中的灰濛濛一片,聽著隱隱震動原野的動靜,卻露出了跟譙城城頭上司馬進達一樣的憂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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