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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9章 萬里行(2)

2024-10-09 11:46:29 作者: 榴彈怕水
  第519章 萬里行(2)

  「你不等等那位白夫人嗎?」大司命被握著手逼到牆角,一時竟也尷尬,這事心知肚明是要討論的,但哪裡想過要這麼急,便只能顧左右而言她。

  「三娘如今到何處了?」張行自然也要來問此事。

  「四日前就到了苦海那邊的奔馬城。」大司命介紹道。「她一人一騎,應該比你快一些,這兩日應該就會到。」

  「確實。」張行想了一下,搖頭以對。「但無妨,這件事情乃是我的本職,不差她一人……大司命以為如何,能否同意兩家就此合一?」

  好嘛,又繞回來了。

  這大司命曉得無處閃避,便也終於正色:「事情千頭萬緒,張首席談何輕易合一呢?」

  「時不我待。」張行乾脆答道,抓著對方手的手依舊沒有鬆開。「有時候千頭萬緒想開了,不過是一念之間。」

  這大司命愈發無語。

  「雖說時不我待,可張首席也該曉得欲速反而不達的道理。」立在石制大堂外側三司命之一的藍大溫回過神來,主動開口為自家大司命做解。

  「藍司命誤會了。」張行回頭看著此人言道。「我說的時不我待,不是說黜龍幫,而是說盪魔衛……是盪魔衛時不我待,所以我們黜龍幫才來救時爭先。」

  房間裡當場尬住,估計平日裡在北地,也沒人跟這幾位饒舌過,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停了半晌,還是大司命自家嘆氣:「張首席好利的口舌。」

  「口舌生在人身,乃是為人處世的基本技能,若能厲害一些當然是好事。」張行笑道。「不過,事關百萬之眾的歸屬,我以為大司命和幾位司命即便是口舌不利心中也必有計較,所以我的口舌再利,也不能變黑為白,而如果切中了要害,那隻推辭是口舌,也未免可笑。」

  「那敢問張首席切中了我們什麼要害?」陸夫人的親父、黑松衛司命陸惇忽然冷冷開口。「就是這個時不我待嗎?」

  「這當然是其一。」

  「我們盪魔衛時不我待?」

  「是。」

  「待什麼?」

  「待到盪魔衛有消亡之危,便會後悔不迭。」

  「盪魔衛有消亡之危……」

  「然也。」

  石頭大堂里再度安靜了下來。

  張行依舊拽著人家大司命的手,扭頭環顧堂內,明顯不解:「盪魔衛有消亡之危,這不是人盡皆知的道理嗎?若非如此,我來這裡幹嗎?直接打下南部三城兩衛,然後回鄴城建國,趁勢跟北地各方定個名義上從屬合約,不就行了?為什麼要親身至此?」

  幾位司命是真差點嘴皮子上的功夫,一時間是真有些懵了……他們不理解,以對方的身份,是怎麼把這麼無稽荒唐的事情說的那麼冠冕堂皇的?

  這傳承了幾千年的盪魔衛真要亡了?

  這不可能啊!

  張行回頭來看身側黑氅老胖子,言辭誠懇:「大司命難道也不知道嗎?要是連您也不知道,那我真就是白來了。」

  黑氅老胖子一聲不吭,他知道個鬼?!他現在還暈著呢,大宗師也跟不上這種嘴皮子呀?

  張行見狀失笑,便來連番問那幾位司命:「諸位,你們若是覺得盪魔衛可以千秋萬代,那敢問為什麼當年要棄了河北?那紅山難道不是至尊拿真龍的性命外加另一位至尊的血染紅的嗎?擲刀嶺裡面和此城周邊到處都是碑,可天下難道有比紅山更明顯的盪魔衛功業豐碑?還有那武安郡內的大黑帝觀,是我生平所見最大的黑帝觀,如今為何淪為兵營?我還去過晉北一座小天池,是中原皇帝祭祀黑帝爺的所在,據說是黑帝爺的遺蹟,既是黑帝爺的遺蹟,難道不是盪魔衛昔日兵鋒所至?如今都在哪兒呀?」

  「若是這般說,倒也無可辯駁。」聽到這裡,藍大溫第一個帶頭坐了下來,不由嘆氣道。「我也大約曉得張首席的意思了,天下大勢滾滾向前,赤帝娘娘那裡說是真火教遍布江南,可若只是燒個火敬奉一下至尊便算是至尊直領未免可笑,更不至於專門開闢了妖島……東夷那裡局面是最好的,但大魏一而再再而三去打,換成你們黜龍幫或者哪裡取了天下也不可能不去打,這便是你們中原的大勢所趨對不對?」


  「奉三輝以驅四御……」一直沒怎麼吭聲的黑延也嘿嘿笑了兩聲,然後落座。「何止是河北,南兩衛這些年是個什麼情景,大家也心知肚明,北地內里壓不住八公,也做不得假。」

  「張首席是想說,至尊讓地於人是天命大義,而我們盪魔衛若不能化神為俗,遲早自取滅亡,是也不是?」陸惇也與其餘兩位司命並肩而坐,然後面朝張行嚴肅以對。「若是這般,你雖是誇大言辭,可這個道理我們也是認的,只是恕老夫直言不諱……

  「一來,讓地於人,化神為俗,為什麼不能是我們盪魔衛內里自家來做,為何要靠降服他人來做改革?

  「二來,歷來這等事都要如奪隴賽那般反覆拉扯進退,而這一進一退恐怕就是幾百年,就是中原朝代更迭,而我們盪魔衛根基深厚,憑什麼就要說迫不及待?

  「三來,既是進退便可百年,既是內外有分,我們憑什麼要選定張首席和黜龍幫作為改易的機會呢?」

  這就是摒棄話術,討論到核心問題了,但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的確是先默認了張行的故作大言,進入到了張行想表達的區間。

  「第一個問題很簡單,確實不能指望盪魔衛內里來做革新。」張行笑道。「甚至指望北地內里的豪傑來做這事都難。」

  三司命既坐,秦寶和賈越便率領隨行二十餘人立在門內,此時聽到這話,卻是不約而同去看那位布衣婦人,但後者只是面色如常,還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一個甜餅來餵身側孩童。

  「你不也是北地豪傑嗎,如何這般小看北地人?」陸司命皺眉相對。

  「談何小看,只是實情罷了……敢問盧公,北地乃是天下一隅之地,是也不是?」

  「自然如此,卻又如何?」

  「自然如此,便有幾個說法了,這幾個說法,不僅是我做的議論,也是盪魔衛存世以來,所謂制度革新之事的總結,若有不對,幾位司命可以隨時教導我。」

  「說吧。」黑延似乎有些不耐。

  「一則北地於天下人口稀疏,地方偏遠,不是說盪魔衛內里和北地豪傑不能自改,而是總沒有中原腹地改的快,改的猛烈,敢問是也不是?」

  被質問的盪魔衛一方只有四個老頭,所以沒有人做專門的辯解。


  「二則,北地雖遠,但到底是天下一部分,區區一座擲刀嶺,一片苦海、渤海,根本不能阻止北地與天下交通,何況黑帝爺起於北地,北地本就算是天下人族之祖庭,中原視北地為一體,北地也沒有獨反之意,這種情況下,便是盪魔衛和北地內里想自行其是,也難阻止中原之洶湧澎湃或明或暗湧進來,敢問是也不是?」

  「……」

  「三則,北地雖號稱善戰,但比之中原之力到底有限,所以只要中原與北地相撞,至尊又沒有親自插手,便是北地常常力有不逮,以至於屢屢受中原之洶湧!敢問是也不是?」

  「哼!」

  話到這裡,張行稍作嚴肅:「然後便第四了,真到了這個洶湧之時,便不止是一個勝敗,而是說即便北地豪傑內里真的自行盡力改了,到頭來也會被更激烈的中原豪傑指為阻礙大勢的守舊逆勢之人……我不信盪魔衛中沒有此類英雄氣短。」

  聽到這裡,堂內三位司命皆有凜然之態,張行身側那位大司命也是一聲嘆氣。

  隨即,三司命中的陸惇緩緩來言:「張首席這幾句話是有些道理的,我們的確很難駁斥,但我怎麼聽著,首席這一層迭一層,最後居然威脅之態呢?難道今日這裡不能妥當,那黜龍幫便要刀兵相攻嗎?」

  「陸司命沒有弄錯我的意思。」張行手裡還握著身側大宗師的手,卻居然還敢大放厥詞。「我來之前,已經遣任方面,攻擊柳城、落缽城了,而此番不管有沒有好的結果,待我回去……或者不回去,他也一定會催動大軍繼續北上,到時候沿途盪魔衛各處是敵是友,都是無所謂的……這一點,黑司命最清楚不過。」

  黑延似笑非笑,卻不否認。

  「那還有什麼可說的?」眼見如此,藍大溫直接拍案。「咱們回去各自準備,做過一場再來說話就是。」

  「藍公這話未免偏頗,越是刀兵相迫甚急,越要盡最大努力避免刀兵,省的誰家丈夫誰家兒子死在大興山下,收屍都來不及,只被野狼啃走。」張行氣勢不減,扭頭再來看身側老胖子。「大司命,我以為越是如此,越能顯出我的誠意來……黜龍幫的局勢擺在那裡,現在是多家蓄勢爭雄的時候,而之前春日收取河北之迅速連我們自己都沒想到,現在不可能不趁天時地利入北地的,這一點不是誰一念能阻止的,還希望你能理解。」

  大司命再度嘆了口氣,卻沒有說話。

  見到對方不說話,張行依舊握著身側這位大宗師之手,然後來看陸惇:

  「陸司命,咱們接著說你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我已經答了,第二個問題和第三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便是為什麼盪魔衛要此時選黜龍幫和我來做這個改革,我現在也來告訴你們答案,那就是黜龍幫給你們的條件是最好的,好到對盪魔衛和你們而言,一旦錯過便再難尋此良機。

  「除此之外,雖然有些自滅威風,我也要說清楚,盪魔衛自有倚仗,完全賭的起這一遭,便是我們黜龍幫敗了,壞了,不能履約了,你們盪魔衛依然能重新來過。」


  陸惇聽了片刻,冷笑一聲:「之前說我們盪魔衛力有未逮的是你張首席,說時不我待的也是你張首席,現在怎麼說我們賭得起的還是你張首席?你這張嘴難道不是在信口開河嗎?」

  「這有什麼矛盾嗎?」張行認真解釋。「力有未逮說的是一時和現在,現在我們黜龍幫就是有掃蕩北地的能力和決心,盪魔衛註定阻攔不得;而時不我待說的是盪魔衛改弦易轍勢不可擋,而我們黜龍幫是條件最好的;至於說賭的起,則是說長遠,是說盪魔衛居於天下一隅,又有至尊加佑,真到了大局將傾的時候,反而容易存續。」

  「可是,若被你張首席糊弄著上了船,盪魔衛果真還有長遠可言嗎?」黑延忽然開口。「你在中原所為,盪魔衛里沒有人比我看的更清楚,中原人都說你張首席是拿著盪魔衛的人事制度去套中原的政治制度,可我卻曉得,那些人都是胡扯。你所為看起來跟北地盪魔衛、戰團有些相像,其實內里完全不同……我們盪魔衛從來沒有讓孩子強制築基,然後連著出仕當兵,更沒有將衛里的人放到地方充任官吏到鄉里一層……張首席,便是黜龍幫有幾分北地的影子,那也只是影子,其實比盪魔衛嚴密十倍!到時候,只怕盪魔衛在黜龍幫里是要被整個化掉的。」

  這話說出口,很多人都面露詫異,一直在算帳的許敬祖都遲疑了幾分。

  「黑公這話說的,豈不是自相矛盾?」張行昂然笑道。「若是真被化掉,便是說你們先認了我的條件,然後咱們又一起成了事,那到時候不化掉又待如何?」

  黑延嚴肅以對:「張首席,我得跟你說清楚,盪魔衛傳承數千年,雖然正如你說依次丟了河北,去了晉地,如今連北地的南部兩衛都遙遙欲墜,可到底是個有分明家法的去處,你必須要保證我們盪魔衛的規制,否則後世子孫要罵我們這些人的。」

  「黑公若是這個意思,我當然可以保證。」張行即刻應聲,然後扭頭來看身側之人。「既如此,大司命要不要正經聽我說一說大略條件?」

  披著黑氅的胖子再度嘆氣:「那就請說吧。」

  張行心中一定……因為對方這般表態,便是說明這位大司命原則認可了之前的前置討論,也就有了合作基礎……你總得弄清楚對方是否有合作意願吧?

  「你們也都坐。」張行這才鬆開了人家大司命的手,然後招呼自己人落座,卻又看向前面的藍大溫。「藍司命,可有茶水點心?」

  藍大溫一攤手:「得去觀那頭的廚房去拿,陸夫人是自家帶的……我原本是準備讓你們來跟大司命見一面,然後歇息一下,晚上再說正事的。」

  「那就不用了,反正我接下來要說的反而簡單。」張行看了看前面三位司命,目光掃過那位陸夫人,昂然來言。「諸位,我今日來北地討論合併條件,能稍微自傲的,便只是一件事,那便是公平……而中原與北地,最大的問題和隱患就是不公平,所以最公平的條件,就是最好的條件。」

  石堂內鴉雀無聲,黜龍幫的人是習慣了自家這位首席的語言習慣,而盪魔衛的幾位司命則是完全不習慣,倒是愈發認真了。

  「首先,盪魔衛的存續問題,我認為可以讓盪魔衛繼續留存,而盪魔衛的成員以個人身份加入我們黜龍幫,兩套體制並列運行……諸位以為如何?」張行先列出一個條件。「能否接受?」

  「這個法子是有些別出心裁,也給我們留了餘地,但不能現在就說什麼接受不接受,張首席,咱們都說到這一步了,更該坦誠……」


  「那好,再說下一條,加入黜龍幫的盪魔衛成員,我們既會按特定的人保證待遇和職位,也會按照盪魔衛的規制保證總體待遇。」說著,張行指向身側之人。「比如大司命過來是龍頭,諸位司命是大頭領,副司命給頭領,戰團看人數和修為,基本上凝丹以上的,我們都給頭領待遇,並且保證,整個盪魔衛不少於兩位龍頭,十位大頭領,二十位頭領。」

  「兩個龍頭?」陸惇冷冷反問。「黜龍幫這個安排是想幹什麼?」

  「是想做到公平公正。」張行坦然作答。「諸位若稍知我們黜龍幫制度,便該曉得,按照北地的地理、人口,應該設三個行台,舉三位龍頭,南部一個,然後北面以大興山為限,東西各一個……而這三個龍頭裡最合適的應該是黜龍幫那邊派來一個,盪魔衛一個,然後北地其他人再來一個,但問題在於,大司命是大宗師,無論如何都應該專而待之,所以再給大司命加一個位置。」

  「道理是對的,但張首席還是在耍滑頭。」陸惇繼續點破道。「無論如何,北地一隅,兩個龍頭,總會讓我們盪魔衛離心。」

  「話到這個地步,如何會耍滑頭?」張行不由笑道。「那就請另一位龍頭異地出任,去大行台或者河北,乃至於去淮北、東境,包括請大司命去鄴城坐鎮又如何?」

  三位司命面面相覷,都不好再追問此事……平心而論,黜龍幫給足了臉面,北地人口和地理情況擺在這裡,就是三個行台的規制,而盪魔衛實際占據北地是不足一半的,現在人家給兩個龍頭,又可以擺出北地一個,倒是實打實的多賺了。

  「眼下的人事安排是這個安排,諸位要是沒有反對的意思,我就繼續說最重要的人才選拔。」張行再三催促,而眼見如此,便也繼續了下去。「諸位應該曉得,我們黜龍幫最核心的身份其實就是頭領身份,有了頭領身份,就算是登堂入室了,大會舉手也好,掌握職司也罷,都要經此一遭,所以,想要自詡公平,除了眼下的任命之外,還要給諸位做個保證,保證以後黜龍幫吸引人才,選定頭領,也能對北地和盪魔衛公平公正。」

  話到這裡,不止是三位司命,便是跟來的黜龍幫精英們也都豎起了耳朵。

  「先說選拔人才的途徑。」張行正色道。「其一,自然是看修為,物以稀為貴,真氣又是天下至玄之物,那有人修為到了宗師,又長居治下,黜龍幫總該去尋人家問一句,願不願意來做大頭領?所以,咱們因時而動,挑選修為拔尖的人來做頭領,具體到現在就是凝丹,我以為凝丹者只要人家願意來,都要給個頭領的待遇,然後一起做事情。」

  這算是題中應有之義,沒有人有過多反應。

  「其二,科舉……這主要是文修和文法吏的選拔處,大家一起來考試,遮蔽姓名,統一考題,分科分類專項取士……這件事情古已有之,大魏將之制度化卻沒有做好,我們黜龍幫準備完善然後堅持做下去,看人數,每年或每兩三年都要來一次,而且還要建立各級學校一直到鄴城的大學,讓這些文修和文法吏,包括那些依仗武力做修行的年輕人,都有個基本的路數。」

  「這倒是顯得公平了。」有人嘟囔了一句,卻居然是賈越。「但如何顯出對北地的公平來?」

  「其三,從底層官員提拔,要讓最基層的鄉里士卒有往上走的通路,讓他們能登堂入室。」

  張行沒有理會對方,只繼續按部就班做了最後陳述,卻也是做了回答。

  「而這其中,尤其是第二條跟第三條,我有一個關鍵的建議,那就是按照地域予以分榜保護……譬如現在,假設全取了北地,黜龍幫便有河北、北地、東境、淮北四塊大的地方,就科考和提拔的時候就應該有個大約的比例,比如河北取一百人,北地就要取五十人,東境和淮北也各要有五十人,就是按照大略人口比例,公平分配名額,這樣就能避免大魏時期瘦天下而肥關隴的不公用人方略。」


  話到這裡,張行攤手來問:「幾位司命還有大司命,你們以為如何,這番人事設計可夠公平?」

  回應張行的乃是沉默。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些想法。」張行繼續笑道。「也算是一個條件,諸位,如果北地一舉而平,咱們多爭取幾年安泰時間,我們黜龍幫願意協助北地修一條路。」

  「修路?」黑延詫異來問。

  「修路、建橋、整修河道與港口,將北地核心地區整個聯通起來。」張行沒有過多解釋。「路上我就發覺,北地明顯需要這個工程,我們也願意幫忙,只要給工錢,如何做不得?總之,這也是一個條件,加上之前的條件,諸位以為如何,可夠公平,可能買諸位隨我們黜龍幫搏一把?」

  幾位司命面面相覷,一時無語,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氣氛明顯平和了不少,似乎這個條件也戳中了他們的要害。

  半晌,藍大溫開口道:「張首席,我們不能說你給的條件不公平,但太急了……盪魔衛家大業大,不可能就這般輕易一口應許。」

  「不錯。」陸惇也蹙眉道。「張首席話說到這份上,非要說沒有誠意,那必是我們裝大,或者別有他圖專做混淆,但張首席,你不能空口白牙,用幾句話就逼著我們立即將基業奉上……能否稍緩一緩,讓我們做個商議?」

  「諸位當然可以繼續做商量,但稍緩卻不能太緩了。」張行笑道。「因為我只有十日的時間,過了十日,我自南歸,屆時玉帛變干戈,就不能算我的責任了。」

  話到這裡,賈越到底是沒忍耐的住:「首席,你到底是北地人,盪魔衛的出身,還是黑帝爺的點選,現在做出這麼大局面,回到北地,兩家合一本就天經地義,就算是有些艱難,也該努力克服過去,何必這般急迫?」

  和石堂內所有人一樣,張行看了這位黜龍幫資歷大頭領一眼,卻也和其他人一樣沒有吭聲。

  其他人是不好開口,而張行則是早有預料。

  實際上,早在之前於擲刀嶺詢問對方要不要一起來的時候,甚至在幽州把對方安排到北進序列時,張行就預料到了這個場景。這是因為張行心裡清楚,作為極早入幫的骨幹戰力,賈越卻一直不能融入黜龍幫,或者說,這位北地武士一直更在意的是他自己的至尊點選身份,糾結於與其他至尊點選的關係。

  他被這個東西給捆縛住了,好像這個才是他人生的全部,他的人生使命就在這個。

  第一次見面時,這廝就已經有些走火入魔的感覺了,不然也不會給喜歡上殺人的義軍當劊子手,往後張行稍作開解過幾次,眼瞅著的確是漸漸好轉了的,但黜龍幫千頭萬緒,偌大的事業也不可能一直看顧著他,尤其是這兩年,這廝行為做事是好了不少,但還是不能擺脫這個身份桎梏。


  坦誠說,現在在談判中露出破綻,只是個不足為道的小問題。

  「說的好,這堂中所有人都是至尊名下,何必喊打喊殺?」一直沒開口的陸夫人此時果然插嘴了。「要我說,張首席也不必過於糾結於十日,稍微放緩到一月又如何?」

  「一月怎麼說?」藍大溫立即來問陸夫人。

  「一月時間,南邊已經開打的兩城暫時撇下,卻足以召集八公七衛百團其餘的豪傑匯集在此,張首席這般公平之策略,何妨就在這神仙洞裡當著黑帝爺的面與北地所有豪傑說個清楚,若是能說服他們,整個北地全都不戰而降,豈不是更好?」陸夫人款款而答。

  「確實。」藍大溫隨即來問張行。「張首席怎麼看,陸夫人這個建議絕對可行,而一旦事成,也足以讓所有人心服……這不就跟你們在鄴城開大會一個意思嗎?」

  所有人都來看張行,那賈越不知道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出言有誤,反正此時是期盼來看的。

  張行聞言一聲嘆氣:「不可以,只能是十天……」

  「何逼迫太急?!」陸惇明顯憤憤。「明明可以一月來決,非要十日,難道盪魔七衛如此輕賤嗎?!」

  「十日何其苛刻!」藍大溫也給了基調。

  張行扭頭看向許久沒開口的大司命,從容來問:「大司命也是這般想的嗎?」

  「有什麼道理一定是十日,不能是一月,是軍事上的考量嗎?還是河北另有他事?」披著黑氅的老胖子微微來笑。「張首席,若是能一月而事成,使北地人心膺服,再去處置其他的事情,總會事半功倍,若是真有什麼具體難處,我隨你走一遭便是……」

  「非是此意,而是另有說法。」張行連連搖頭,臉色也嚴肅起來。「十日而決,盪魔衛與黜龍幫合一之事或許能成;三年兩載而決,我也有把握必成,但時勢不允許;至於一月而決,恐怕十之八九不能成……只能說,這位夫人到底是不懂這些政治上的事情,不曉得我們黜龍幫在北地最大的要害就是沒有根基,不能深入各處號召豪傑,更不曉得我其實只能尋大司命還有幾位司命來獨斷,從而儘量博一個好結果。」

  陸夫人聞言微微一笑,低頭來摸那孩童腦袋,好像剛剛真的是不懂政治才這般出言,現在曉得不對了不好意思一般。

  而堂內其餘人則不免有些緊張乃至於緊繃起來……賈越固然是有些不安,就連幾位司命臉色也難看起來。

  「既如此,我全然曉得黜龍幫與張首席的形勢、難處、條件與要求了。」大司命點了點頭,儼然準備終結這場開門見山的會面。「十日就十日吧,我儘量給個具體的答覆。」


  張行點頭,然後起身:「既如此,請大司命給安排個住處,我們這些人里多是第一次來北地,未曾好好見過北地風情。」

  「這是自然。」黑胖子難得起身,微微抬手,卻是指向了藍大溫。「大溫,還是你來好好招待。」

  藍大溫點點頭,嘆了口氣,方才起身:「諸位,請隨我來。」

  張行帶頭,黜龍幫上下一起動身離開。

  也就是這時候,三司命之一的陸惇忽然在座中冷冷來言:「張首席,你這般說話,我們也沒有了轉圜餘地,但我要提醒你,大司命和我們不是不能自決,但這般自決,本身就要耗費我們的威信與名聲,所謂或許能成也只是或許能成。」

  張行點點頭:「無妨,只要我確實能做到公平,幾位司命也能做到公正,咱們便是不成,那也是天意如此,至尊自家束手了。」

  說完,一拱手便出了門。

  然後一如之前來的時候那般,越過李清洲,踏上那個石頭裡掏出來的長廊,藍大溫在前面引路,往神仙洞前的黑帝觀方向而去。

  越過神仙洞,走到黑帝觀前頭這裡的路口,本該往石頭城裡去安頓,但張行忽然止步,盯住了身後一人:「賈越。」

  賈越明顯有些出神,此時一愣,不由停在當場:「怎麼?」

  周圍人也是一愣,然後紛紛止步,秦寶更是微微向前,讓自己立在了賈越側後方。

  「你是不是覺得,你和我,還有陸夫人,都是黑帝爺的點選,所以要有點選之間該有的言語與行為,便是大司命和幾位司命也該以侍奉至尊為主,而我們剛剛舉止言語,完全不是這樣,所以疑惑不安?」張行認真來問。

  「是。」

  「那我明白告訴你。」張行嚴肅以對。「至尊是至尊,人是人……就好像這些司命,司誰的命?只是司至尊之命令嗎?難道不要先司盪魔衛治下百萬人性命?甚至至尊之所以能成為至尊也是因為人的事情。而我們哪怕是什麼點選,也要先做好一個人,我是黜龍幫的首席,你是黜龍幫的大頭領,我們都還是北地尋常一人。不是說不去與至尊做事情,更不是不敬重至尊,而是說今日、眼下,要先說人的事情,做人的事情,你千萬不要把兩者弄混。」

  原本在最前面的藍大溫負手立在張行身後,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幕,全程一聲不吭。


  而賈越想了許久,方才反問:「所以,今天的事情不關我想的那些事情?」

  「是。」張行迅速點頭。

  「那我兩次開口,是不是壞了局面?」

  「是。」

  「那會耽誤事嗎?」

  「不會!」張行即刻搖頭。「決定這次事情的關鍵,還是天下跟北地的局勢,是我們黜龍幫跟盪魔衛的實力,是我們進取北地的決心與他們保全盪魔衛的思慮,是所有人為了北地大局願意捨棄多少的計量……不是說人家不會考慮你我乃至那位陸夫人至尊點選的身份,而是說即便考慮也一定是有特定計量,不會因為你的兩句話就動搖了決心。」

  「不錯。」秦寶也在身後挑眉來言。「賈大頭領,我說句不好聽的,要是盪魔衛的大司命因為你這兩句話就改了主意,那這盪魔衛也就是這樣了,打也能打服他們!」

  賈越稍微釋然,而就在正對面的藍大溫則依舊面不改色。

  倒是張行回頭笑了一笑:「年輕人不懂事,亂說話。」

  隨即,不等藍大溫說什麼,又轉回來問賈越:「如何,既回北地,要不要往家中走一趟?」

  賈越連連搖頭:「你還有個舅舅一家,我什麼都無。」

  張行一滯,只能點頭。

  當時無話,一眾人隨藍大溫離開了黑帝觀,轉入石頭小城內,卻沒有停留,而是出了那石門,下了石頭山,來到下方的大城區,然後在石山下黑水旁一處館舍內落腳。

  隨即,張行下令,讓個人自行往城中遊戲休憩,只不許違法亂規,而他自己也身體力行,帶著秦寶一起四下去逛。

  只能說北地盪魔衛之首府,至尊得道之聖所,果然非比尋常……張行稍微逛了半個下午,最大的感覺就是人口中工匠與戰士的比例過於高了,然後城市的工商業氛圍居然大於宗教氛圍。


  工業是說工坊極多,尤其是各類鐵器木器打造,商業則以大宗為主,沿河兩岸多有倉儲,往來中小船上看的清楚,多是皮貨、木材、礦石、武器甲冑、糧食,北側遠一些的一處谷地里還有大量的牛馬羊豬等牲口。

  工坊和武器甲冑牲口能夠理解,但不理解為什麼會這地方搞其餘的戰略性大宗商品,稍微問了一下,卻也釋然……原來是要借著至尊與盪魔衛總部的威勢來做信譽,流動性的戰團在這裡交易大宗商品,可以大大減少可能的人為風險。

  當然,張首席遣人問了,據說是世風不古了,有些人坑了貨物錢款,直接逃到八公的地盤上去,或者乾脆出海,盪魔衛也沒辦法。

  看來至尊目前,還是擋不了一些人一意為之。

  看了半個下午,又去吃了頓北地特有的鐵鍋燉大雁,張行甚至還破例陪秦寶喝了二兩北地烈酒「頭盔燒」。待吃飽喝足,回到落腳館舍,更是去泡了一個澡,換了身乾淨衣服,然後便抱著幾本買來的書籍進了房間。

  這個時候,許敬祖求見。

  張行當然沒理由拒絕自己此行的專項文書,雙方就在臥室內相見。

  而許敬祖進來後行了一禮,立即告知:「首席,打探清楚了,陸夫人是昨日才將將到的,是隨著藍大溫一起到的,落腳處就在咱們這裡的河對面,她帶的孩子算是她亡夫家的表侄,正是聽濤城雙公另一家的正主……當年三征時陸夫人夫家那位聽濤公在前線被於叔文連累亡故,這孩子的父親也就是觀海公嘗試奪下全城,反被陸夫人殺了全家,獨留下這個孩子作為把手,掌控全城。」

  「也就是說陸夫人起勢跟我們黜龍幫起勢是同一年。」張行幽幽一嘆。「這些年只多拿下了一個奔馬城?」

  「當然不至於。」許敬祖笑道。「看今日局面,這藍司命明顯是向著陸夫人的,而如果藍司命所在的安車衛是屬陸夫人,那昔日冰流城,如今被稱為冰沼城的地方,就在奔馬城、聽濤城、安車衛中,就算名義是被劉文周這位宗師占據,可如果沒有應許,便是宗師又如何站得住腳?所以,劉文周也要算到陸夫人那一邊。」

  「也就是說,咱們之前按照地理給北地劃的三塊里,北部西路,臨苦海這一片,基本上算是陸夫人獨占了?」張行若有所思。「了不起。」

  「確實了不起。」許敬祖也感慨起來。「北地這個地方,屬下也看出來一二,最大的麻煩不是人的事情,也不是神仙真龍,而是冬日太長,是山脈阻隔,盪魔衛之所以能屹立千里,固然是有至尊之命,有大宗師坐鎮,但他們能為北地維修道路,控制山野獵場,調解戰團爭端,卻不是占據了富庶之地一意自肥的諸公能代替的。而陸夫人能越過盪魔衛,收攏一片地方,安撫住當地諸多戰團,與巫族保持和睦,控制往來混血部落,委實了不起。」

  張行連連點頭,看出來藍大溫才是陸夫人那一邊,而陸夫人親爹陸惇反而講究一些,只是基本的人情世故,而能說出現在這番話,便是真懂得一些北地本質了。

  說白了,北地這裡,階級矛盾是有的,地域爭端是有的,真龍和凡人的矛盾也有,盪魔衛和封建領主矛盾更是明顯,中原跟北地之間的對立更是清晰無誤。

  但除此之外,必須要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天文地理條件導致了北地現在的生存方式。


  譬如說,不能講這裡的自然條件多麼惡劣,可問題在於,這種氣候和山脈的存在,以及地廣人稀的客觀條件,不使用戰團這種生產組織,如何能在北地自立?

  而另一個重大的核心問題在於,戰團這種細碎化的生產組織之外,誰,又如何能夠向所有人提供整體性的公共服務?

  道路誰來檢修維護?

  貿易糾紛誰來仲裁?

  港口誰來優先使用?

  祭祀活動誰來組織?

  這些東西,不是靠奪隴比賽就能決定的,而這也是盪魔衛能夠久存,卻又日漸不支的根本原因,也是張行一定要加上給北地修路這個條件的緣故。

  黜龍幫想要入主北地,必須要承擔起提供公共服務的責任。

  回到眼前,張行繼續來問許敬祖:「還有什麼情報嗎?」

  「有……」許敬祖猶豫了一下。「下午的時候,有本地人宴請了賈大頭領。」

  「他是北地人,有認識的也屬尋常。」

  「屬下來這裡說這個,其實是擔心一件事情,賈大頭領心思單純,而陸夫人又素來以行陰謀詭計著稱,賈大頭領會不會被人家賺了,然後反過來誣陷我們?」

  「比如呢?」張行認真來問。

  「比如他被騙去晚間見陸夫人,卻被陸夫人誣陷為行刺。」許敬祖小心來言。「畢竟,常理來說,眼下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兩家相搏,只要一個首領沒了,盪魔衛便只能跟另一家合作……到時候我們不免百口莫辯。」

  張行笑道:「大宗師眼皮子底下,一目了然,做這種事情必不能成,到時候反而徒增可笑。」

  許敬祖緩緩搖頭:「首席,必不能成是對的,可你再想想,事情本身果真那麼一目了然嗎?如果大家都覺得出了這種事是陸夫人自導自演,那為什麼我們不能主動做這種事情?然後陸夫人為什麼不能指責是我們主動做此事?要我說,只要這等腌臢事鬧出來,咱們倆家就都是癩蛤蟆上了床。只是偏偏……」

  張行心中微動:「只是偏偏咱們是做事的,人家是壞事的,所以癩蛤蟆上了床,總是咱們吃虧……是也不是?」

  「是。」許敬祖笑道。「所以,首席若有意,何妨鬧出點事來?」

  「你呀!」張行指著對方有些無語,乃是擺出了領導架勢來。「小許,不是不許玩弄人心,但那一定是要到了必要時候,沒有必要的時候做這些事情,收益可有可無不說,指不定哪日就要失控落馬……記住了,你的年齡、才能、熱情擺在這裡,遲早要做幫內骨幹的,越是如此,越要懂自製。」

  許敬祖趕緊肅然。

  「當然,現在是做文書,有什麼話說什麼話也是可以的。」張行復又安慰,儼然還是脫不開對方的陰謀詭計。

  正說著呢,張首席忽然自行住嘴,然後詫異抬頭,隨即外面一陣喧嚷,許敬祖也趕緊退到一側。

  須臾,秦寶進來,蹙眉告知:「三哥,賈越醉醺醺被陸夫人親自帶人送回來了,她問你有沒有安歇?」

  張行一愣,旋即失笑:「告訴她,我素來懼內,妻子未至,孤男寡女,不敢晚間相見。」

  秦寶愣了一下,轉身去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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