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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2 23:51:47
作者: 田舒黎
秋色已濃,哈佛校園裡滿園金黃落葉。哈佛的學習研究氣氛跟校園裡秋景一樣濃烈。露主修金融市場管理,她的負責指導教授是克洛斯Cross,一位五十三、四歲的樂觀的中年小老頭,有老婆沒孩子,他自己就像老小孩,特愛熱鬧,但是對學生卻很嚴格。他負責露他們金融市場分析課題組,這個組裡現有九名學生。台灣來的黃龍是有家室的人,他是數學碩士,再轉學MBA,長露十歲,自認是中華同胞,跟露關係最是熱烙的。
星期四,露從圖書館出來,準備去餐廳吃午餐,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露猶豫了一下,手機又響了第二遍。
Hello, I’m Yu Lu.。
知道你是Yu Lu。聽得出我是誰嗎?一個中國中年男子的聲音,很幽默。
你?您?林?林伯伯!
哎,對了,對了,還聽得出來噢,聰明。
林伯伯,您怎麼知道我的手機?您在哪裡?
Very Simple。問了你媽呀。我嘛,在你家門口。
我家?哪兒?文星院?
不,我在波士頓機場,你現在在哪裡?準備順道去看看你。
林伯伯,你在機場嗎?我去接你,不,我去看你,你怎麼會來波士頓?
我嘛,來華府開會,學術會議,每年都來的。這次就彎一彎了,來看看我們哈佛才女喲。
林伯伯,我馬上去,你等我。
不,不用了,我自己叫車過來,你在哈佛商學院樓前等我,一小時以後吧。哈佛我去過。
好吧,林伯伯,我等你,等你來吃午餐。
好吧,就這樣,一會兒見。
林嘯東從TAXI里下來,一眼就看見站在商學院樓前楓樹下的露。一身乳白色西式套裙,義大利愷撒牌,內襯一件粉紅色的垂領薄羊絨衫,很像女模特在秀職業女裝。露也看到了她的林伯伯,林濤的父親,一個很氣派很偉岸的中國中年男人。一身筆挺的深灰色全毛西裝,淺灰色襯衫,打一條暗紅色細格的絲質領帶。雖然是醫學專家卻具有了外交家的風度,有學者更兼社會活動家的氣質。
啊,小露露,罰你站了很長時間吧?
林伯伯,你好。You’re welcome.
Welcome?沒覺得林伯伯是不速之客,來者不善?
林伯伯。露有點不自然地笑了笑,雙手伸向林嘯東。
怎麼又忘叫「爸」了?叫乾爸,這回可真該叫乾爸了。
恩。
哈,還那樣,不給面子。怎麼樣?哈佛?
很好呀。老師,同學都挺好的。
噢,你媽前不久來過,你那老爸也好放心了。走呀,做嚮導,找地方招待一下乾爸。
林伯伯,這邊請吧。
嗨,小露露呀,你呀……
露雖然沒叫出那聲「爸」,但行動上卻滿足了林嘯東的希望。她挽住林嘯東的胳膊,就像挽住她爸的胳膊在庭院花徑上散步一樣,領他去了校園內最幽靜最雅致也是最高檔的一處餐廳。林嘯東低頭側面看了看小鳥依人似貼住他的露,心裡一陣翻騰。他真的很遺憾很惋惜。她本可能是他的女兒的,現如今她又沒能做成他的兒媳,真是天意嗎?他是相信科學的,唯物的,但他對人的機緣巧合真是弄不懂了。他來看她,一是為了兒子,二也是為了自己,為自己的失望。他覺得雖然姻緣不成,情義總還在吧。何況,現在的婚姻是很難說的,什麼都存在變數。
露沒有徵求林嘯東的意見就點了兩份義大利海鮮套餐。她知道她的林伯伯是不會在乎吃什麼的。虛禮她又不會做。
露露,林伯伯心裡老是惦記著你,這種心情跟你爸是一樣的,我們男人,中國男人是不善於表達,表達情感的。……林濤他就很吃虧。……這件事,最受傷的是林濤,最難受的是你,最遺憾的是林伯伯,最尷尬的是你媽,最得意的是那位闊老闆,還另有其人嗎?
林伯伯,我,你……露的眼淚下來了。
露露,林伯伯知道,我們見面你會很尷尬,我猶豫了再三,還是來了。林嘯東從褲兜里掏出一方白紗西式細麻手帕,這場眼淚你遲早要對林伯伯流的,林伯伯就是來收你的眼淚的,知道嗎?林伯伯還想來給你講個故事,是故事。這個故事也就該著你林伯伯來講了。
露抬起本來低著的頭,迷濛著淚眼凝視林嘯東。林嘯東伸手過來握住露的一隻手。露露,可愛的小露露,知道嗎?你應該是我的女兒的。這句話我想對你說二十四年了。
你?我?
是呀,本來我跟你媽是一對,我們是中學校友,她一直低我三屆。她一進大學我們就成了一對,她讀五年,我是八年,你媽可是我們醫學院的院花呀。哪知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你那伶牙俐齒的爸,法律博士橫刀奪愛,就把你媽給俘獲了。
可我爸總說我媽傻傻的,只有他肯憐香惜玉咧。
他胡說八道,欺負你媽老實人好說話,在你小女生面前掙面子。明明是他跟我爭搶了我的女朋友,怎麼是他憐香惜玉了?我倒不知道了。算了,誰也辯不過他去。所以,我這心裡總弊悶著。要是當年我跟你媽成了,那個孩子會是你嗎?你說林伯伯說得對不對?人呀,全是機緣巧合。你還別不信。今天,你是嫁了,可是明天呢?婚姻是靠不住的,現在的婚姻更靠不住,況且,你們還有一廂情願的因素……這個任高興,他還真能整,你還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我們林濤,單單純純的大男孩,怎麼去跟他這種社會精英鬥法?太嫩了!太書生了,跟我當年一樣。
不。林伯伯,林濤他是知道的。他比誰都知道得清楚。只是我,我沒信他。我認為高興應該要的是一種形式的婚姻,他不會為情所累的。我太自信,我總認為我會把握自己,我能決定自己的情感選擇,可是最後……,就是現在,我也還是覺得自己是夢裡人生,戲裡人生。這場婚姻,真像是婚姻秀。
婚姻秀,新概念?
就是。他利用我,利用婚姻炒作市場,炒作他這個新科董事長。觀眾,輿論對什麼感興趣呢?不就是大喜大悲的活劇嗎?
小露露呀,你是真才女也。可是你也擋不住誘惑……或許林伯伯用詞不當。
誘惑也對也不對。不是他的什麼個人魅力財力作用,而是美國,發達的資本主義經濟,而是我自己的虛榮心。自以為是的虛榮心。
哎,哎,林伯伯可沒要你檢討,別給自己扣帽子,像動亂時的「走資派」,自己給自己糊高帽子戴,自己給自己定罪名。
林伯伯,我的意思是我要不來美國讀書,堅持不坐他給我安排的那次航班,或許,一切都不一樣了。他是絕不敢跑國內去逼我嫁他的,我爸那一關他就過不去。我後悔……後悔……
沒什麼後悔的。你們,你跟林濤應該保持聯繫的。婚姻不成情義在,你們可是青梅竹馬。我們做家長的早就該認真商量一下你們的終身大事。可不就我跟你爸有那層嫌隙嘛……現在想來,怪我,都怪我,我總覺得你們尚小……我應該主動的,去求你爸,給他面子,我是男方家長嘛。我抹不開面子,這樣就讓過路人摘走了鮮花。
侍者送上套餐。
林伯伯,你隨便用一點,填填飢吧。我很抱歉,不能請你去我——的住處——雖然……
露露,你跟林伯伯就別客氣了,林伯伯問過你媽了,知道。你們現在是分居兩地,他在西部你在東部。他真是何必這麼吊著你,時間一長……你爸信得過他的學生?林嘯東一面在很利索地切割鯡魚派,去掉刺,精細得像在做心臟手術,一面看著露淚光盈盈的秀麗的臉龐。他看著長大的女孩,竟突然成了別人家的媳婦,離他那麼遠。
露只喝了點果汁,挑了幾片水果色拉里的瓜片吃了。
露露,你好像比在國內更消瘦了,怎麼吃那麼少?不要刻意節食得了厭食症啊。不習慣西餐?
不習慣吃飯。
哈,你小的時候你媽為了你多吃兩口可沒少跟你孫阿姨交流經驗,拿林濤給你做榜樣。你爸餵你吃飯餵到三年級還是四年級呀。你還是什麼兩道槓的中隊長。
林伯伯,那是小時候的事了,您總笑話我。
這哪是笑話呀,林伯伯原想將來老了,會有個孝順媳婦,等林伯伯病了,起不來床,也能在跟前儘儘孝心,倒個茶遞個水喂喂飯什麼的。
林伯伯,如果需要,我會的。露沒加思索就脫口而出。
會嗎?我有那種福氣嗎?
你的女兒呀,乾的。
好,叫我一聲爸,就叫爸。林嘯東緊緊攥住露的一隻手。
爸——露止不住淚流滿面,忙用林嘯東給她的手帕擦淚,林嘯東很深情地看著她,什麼也沒說。露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把那方手帕弄了個盡濕,她想丟掉那方手帕用自己包里的紙巾。林嘯東向露伸過手去,來,給我,讓我拿回去給林濤,讓他去分析一下這方手絹里有幾克真心有幾克真情。
林伯伯,你……
咦,林伯伯一來就聲明過了,是來收你的眼淚的。好了,就此結束,過期不收了。來,再來吃點好嗎?這蝦湯不錯,鯡魚也不錯。自己做飯嗎?哦,習慣問了,你是有專職廚師的。下午有課嗎?
沒,沒有。哦,林伯伯,你還有什麼安排嗎?
我嗎?也沒什麼安排,晚上9點的飛機回國。
怎麼?晚上的飛機嗎?回國?華盛頓學術會議?
結束了,結束才來的。我們這些人呀,整天忙工作呀事業呀,忙得連自己都不知道幹些什麼,把最重要的事都耽誤了。唉,林濤…… 怎麼樣?露露,給林伯伯一個面子,跟林濤通次電話。你們,你們應該正常聯繫的,怎麼就像斷了線的風箏?竟然都忘了彼此。
沒有。露又脫口而出,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林濤辯護。就是為了不忘記才不聯繫的。
這是什麼奇怪邏輯,老死不相往來能說為了彼此思念?
就跟大陸和台灣,血脈總是相同的。
這孩子怎麼拿政治來比方呀。兒女情長的。
英雄志短。露苦笑了笑,笑得有點莫名其妙。
我那臭小子也倔,媳婦沒輪上,妹妹也不要了。來,林伯伯撥通電話,你可要給林伯伯面子噢。
林伯伯,我也沒說不給他電話,是他先不給我電話的。我,我,從來就沒有主動給他打電話的習慣。
林嘯東凝神看了看露,暗自吃驚,這位大小姐傲氣啊。
林濤,我是你爸,睡了嗎?……噢,在忙什麼?……又打電玩?你這個碩士生有閒空玩那破玩意?……知道我在哪裡嗎?……你就不能關心關心你老爸……我在波士頓,我在哈佛校園裡,這裡一片金黃,風景很不錯……想知道誰在陪我?……知道呀,好,你跟她說話。你是男孩子,大丈夫呀。林嘯東把自己的手機遞給露。
露的眼睛又叫淚水糊住了。
露露,我就知道你在哭……露的眼淚閘被打開了。
喜慶的日子,沒人願意看見一張哭出拉污的臉。所以,我忍了又忍,沒敢惹你哭。我爸真不該跑去施放催淚瓦斯。
濤濤,你真壞。
我壞嗎?我可沒你壞,你把我開了,一個理由都不給。
好了。再見。
別,我收回,Unsay。再聽我說兩句不行嗎?你總這樣,你欺負我慣了,你自己犯了錯連讓我發牢騷的權利都不給,你是不是很沒道理。你就是個壞女孩,才人見人愛,哈。
討厭,濤濤,你也犯怪。
告訴我你的新手機號碼,用E-mail發給我。
若娜不知道嘛,你爸還知道問我媽咧,你就那麼笨?
我笨嗎?我要你主動,我要你的態度,態度端正什麼就好說。我在等你,知道嗎?我會等你一輩子的,三輩子我都等了。你不跟我說過嗎?五分鐘熱度,這回可能會時間長些,五個月,五年,十五年又怎麼樣咧,總不會五十年吧。也是你說過的,永遠有多遠?
濤濤,我……,露看了林嘯東一眼,林嘯東有意識地在欣賞餐廳里的幾件仿古擺飾。我會給你E-mail的。
好了,別哭了,我爸他帶沒帶攝像機呀,把你此刻的表情DV下來准美不到哪裡去,但肯定很動人。
濤濤,我會MISS你的。露關了手機,捂臉大慟。林嘯東把露摟進了懷裡,他真當她是他的女兒。
濤久久沒有放下話筒,他沒覺得他面前的鍵盤濕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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