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做斗笠的少年
2024-09-13 00:49:11
作者: 德安
父親的童年,是十分痛苦悽慘的。不過他很少向我們提起過自己的童年。是我母親多次講起,我才對自己父親的過去有所了解。
他的出生地,是湖南益陽的蘭溪筆架山,一個叫做陳家坪的小山村。那是一個盛產楠竹和竹器的地方。他很小的時候,大約是3歲吧,他的父親就去世了。所以他對自己的父親沒有印象。在5歲那年,他母親曹氏改嫁到何家,他「隨母下堂」,也到了何家,並在七歲那年被送到他母親娘家(曹家)一個表親家學做竹器,主要是編織斗笠和籃子。這位主人兼師傅的親戚,在蘭溪鎮開了一間名叫「曹東和」的竹器商號。學徒三年出師後,就留在主人家裡幫工。他反正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年。他母親在何家先後又生了兩個兒子,我父親也就有了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但這兩個弟弟都先他而去。一個在日軍侵華時被日本飛機炸死,另一個新中國成立後住在津市,每隔幾年會來我家一次。所以我對這個叔叔有印象。他在特殊時期開始前逝世。
父親小小年紀就到別人家去學手藝,吃苦受累是少不了的。但他從來不說別人的不是。所以少年學徒時的師傅待他如何,他從未向我們提起。只說過學徒三年,前兩年都是侍候師傅一家做家務事,燒火煮飯倒馬桶都做。真正學手藝,是最後的一年。記得他講過一件事:有次元宵節吃湯丸,他從沒吃過,一口把一個整湯丸吞下去了,燙得捂著肚子在地上滾,師兄趕緊倒一碗涼水給他灌下才緩過氣來。
後來,他有了孫子,常把這件事告訴我們兄弟,給小孩子餵飯一定要小心,不要燙壞了小孩的腸胃。
我問過父親如何從益陽到南縣來安家的。他告訴我,由於長江每年夾帶大量泥沙到洞庭湖,逐年淤積,致使湖面越來越小,出現了許多新的肥田沃土。從民國初開始,益陽寧鄉一帶有許多人去開墾新的湖洲。當時這種大規模的遷移活動叫做「下華容」。20多歲的時候,我父親與「曹東和」商號的另外三個工人一道,隨著「下華容」的人流來到南縣,成為南縣做斗笠雨傘的啟蒙師傅,打的還是「曹東和」商號的牌子。曹家在南(縣)華(容)安(鄉)一帶發展起來,在南縣城甚至有了一個名叫曹家灣的地名。
然而,作為一個手工藝工人,我父親並沒有發財機會。據我母親說,他近30歲才定親,而且定親時身無分文。30歲結婚,這在當時是極少的。
我母親也是少年喪父的苦孩子。我外婆年輕守寡,當然極希望女兒長大能過上好日子。所以在女兒年幼的時候,就用針刺穿了她的耳朵並插進兩根頭髮,直到爛成兩個小洞,以備將來結婚時佩戴耳環之用。據當時的風俗,定親時男方是要送一對金耳環的。
我父親迎親時確實送來一對金耳環。誰知新婚的第三天,人家上門來要求物還原主。原來,耳環是借來的,連新郎官戴的禮帽穿的長衫,也都是借來的,房子也是別人的。他,只有一個人是屬於自己。
母親一生只戴過三天耳環。常說:「這一世人做得真不值。」父親倒說:「幸虧窮。如果過去有錢,新中國成立後成了地主成分,現在不反而害了兒女麼!」
結婚之後,我母親首先生了兩個女兒,後來又生了三個男孩子。1949年初我出世,是父母的最後一個孩子。
我母親由於從小營養不良,一直體弱多病,且不是一個心靈手巧的能幹人,不僅不能外出幹活,連料理家務都吃力,幸虧我兩個姐姐多少能幫忙帶弟弟,撿豬菜。
隨著家裡人口越來越多,家裡的生活負擔日益加重了。全靠父親一個人勞動養活,其艱難是不言而喻的。做斗笠越來越無法持家,於是他改而與人合辦一個雜貨鋪,家境好轉,竟小有積蓄。後來由於日軍打到湖南,一家逃難,妻離子散,所有積蓄全毀於戰火。抗戰勝利後返回南縣時,又一貧如洗了。再開雜貨鋪,又因稅收太重而難以為繼,父親只好在縣城邊上租了一塊地種菜為生,也不得溫飽,直到解放,也沒能脫貧。
在我的記憶中,中國雖然解放了,但家裡從來沒有擺脫過窮困。吃的粗茶淡飯不用說,住的就更差了。稻草房頂蘆葦牆,冬天四面來風,春夏漏雨不止。每臨大雨,總需要把一塊油布支在床頂,才使我們能在油布下有一席安身之地。即使外面的雨停了,漏水還老久地打擊著接雨水的澡盆水桶。我的少年時代,幾乎就在這滴滴答答的滴水聲中度過。那時的冬天非常冷,而我從小連過冬的棉襖都沒有,都是撿姐姐們的破舊衣服穿。
母親有時對我嘆氣說:唉,銀行雖然叫人民銀行,可是人民去討一分錢都討不到的喲。你投胎到我們這個窮人家來做么子囉。不過,窮苦沒有擊倒我的父母親。至少,五個小孩都長大成人,成活率達到百分之一百,當時在我的家鄉,這種情況並不多見。我有幾個鄰居家的童年夥伴就早早夭折了。所以我也沒有理由後悔「投錯了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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