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論法
2024-10-16 11:25:29
作者: 斷刃天涯
第341章 論法
李亨的回答在承輝帝看來很溫和,沒有超出他的預料之中。
「案子是賈璉接的,看大理寺的卷宗,一點問題都沒有,你是怎麼看出來這案子不對的?」
李亨猶豫了一下才正色道:「堂堂國舅爺與一群百姓打官司的時候,真相已經很明顯了。這還是打官司的,沒打官司的也許更多。」
承輝帝抬頭看著屋頂,語氣飄忽的說道:「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個案子?」
「先從大理寺少卿王進入手,搞清楚整個案件的細節。大理寺毛大人和少卿葛大人,都不適合繼續留在位子上了。」
承輝帝突然睜眼坐直了身體,盯著李亨問:「有他們什麼事情呢?」
李亨道:「不作為!聽賈璉說過,國法存在的意義,是為了保護弱勢群體的根本利益。作為執法者無視底層百姓的利益受損而不發聲!失職!」
「賈璉說的麼?看來你們之間關係不錯。」承輝帝敏銳的抓住了李亨話里的漏洞。
「當初在鴻臚寺的時候,兒臣與賈璉討論過相關話題。」李亨反應很快,沒有默認所謂的關係不錯。
「嗯,賈璉確實總會有一些獨特的想法,仔細想想總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李亨對此沒有任何表態,安靜的等待。承輝帝看了看他,有氣無力的揮揮手:「去見你母后吧。這事情辦的要快!要保密!」
李亨並沒有著急走,而是低聲問一句:「王進該如何處置?大理寺少卿可不是不起眼的小官,隨便找個藉口處置了,內閣怕是要炸。」
「容朕好好想想,你先去見母后。」承輝帝一時半會也沒想好兩全之策,不能暴露皇室醜聞,也不能放過大理寺那幫人。
回到臨時的辦公地點,這裡的布置已經搞好了,看起來還很簡陋,諸位履新的手下們精神很不錯。
得知賈璉回來,秦本重立刻招呼大家前來拜見。跟著這個上司有前途,年齡之類的不重要了。
賈璉見眾人進來,和顏悅色的招呼一番後,交代工作:「內閣就相關事務組建了三個工作組,各位兩人一組,上班的時候跟組就行了。記住,把看見的事情記下來,每五日提交一份報告。任何人徵求任何意見,一律不許表態。工作期間,不接受任何請客,內部人員聚餐,可以報銷。如果做不到以上要求,可以提前請求退出,本官可以另作安排。」
眾位官員很珍惜這次機會,如果不出岔子,三大政策順利落實後,他們作為監督人員是可以晉級的。
能考中進士的人,智商是足夠的,他們也很清楚,能有這麼一個機會,真就是單純的運氣好趕上了。
多少同進士干一輩子都在七品打轉轉,退休的時候才能提一級。
「我等無異議。」早就商量好的眾人,在秦本重的帶領下,整齊回答。
「那就好,現在大家收拾收拾,到各個工作組報導吧。」賈璉下令,眾人整齊告退。
留在辦事房裡的賈璉,突然渾身沒了精氣神,靠在椅子仰面發呆。
他不是在氣被人順手丟了個地雷,他氣的是在皇帝面前沒有勇氣要求依法辦理關於國舅的案子。
非但如此,開始的時候賈璉首相想到的是遮掩皇室的醜聞。
案件並不複雜,李逆案抄家過程中,拿到了大量的土地。理論上土地歸官方所有,承輝帝直接給老丈人賞了五百頃土地。
現實是,拿到賞賜的土地後,國舅一家並不滿足,看上了周邊一些土地後,直接給土地的主人安了一個與叛逆有來往的罪名。
這不是廢話麼,兩邊的土地都挨著,那麼多年下來,怎麼可能沒來往呢?
恐嚇的招數並不好使,這年月土地就是命根子,誰家也不會輕易交出來。
國舅一看不起作用,便找到順天府派官差抓人,幾十號地主被抓後,又威逼他們的家人簽字賣地。
幾十戶人家不服氣,找到順天府打官司,順天府給人轟走,這些家人們又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這邊直接按照與逆賊有勾連,沒收土地,結案了。這被沒收的二百頃地,以白送的價格給了國舅家。
這麼說吧,這案子辦的極其的粗糙。徹底顛覆了賈璉潛藏的屬於現代人的法律意識。
案子是三天前結案的,順天府把抓來的人也放了,還威脅人家不要繼續上告。
葛少卿也許是還有點良知,自己很慫不敢聲張,看著氣勢洶洶的賈璉,直接把地雷丟了過去。
賈璉真就是那種沒看見的就算了,看見了就不能不管的性格。怎麼說呢,做人的底線吧。
一個人哪天沒了做人的底線,就不能稱之為人了。
平時賈璉私下自嘲不做人,那都是自我調侃。人生在世不做人,難道做一個畜生麼?
賈璉決定用認真工作來忘掉穿越以來人生最慫的一次,別說什麼是為了那些苦主好,免得他們被國舅家滅口的屁話。
慫了,就是慫了!說的難聽一點,就是被這個社會同化的進度表快滿格了。
賈璉很擔心,哪天自己進化成為一個不把人當人的階段。
這一天,賈璉難得的處理了很多的公務,最後回到臨時辦公點,還見了一群下屬,問他們第一天的工作情況。
換成以前,賈璉絕對不會這麼勤奮的。
跟組的特設巡視員們匯報了一天的工作情況,嚴格按照賈璉的要求,只帶了眼睛沒帶嘴巴,一些要緊的事情用筆記下。
賈璉表達了對各位第一天工作的滿意,希望他們繼續努力,不負大好機會。然後,宣布下班。
閒下來的賈璉感覺到了煩躁,腦子裡忍不住又想起國舅爺的案子。
就在賈璉決定下班,走出大門的時候,看見了一身便裝的承輝帝,站在門口東張西望的打量,神態意外的悠閒。
賈璉見狀趕緊上前拜見,承輝帝抬手打斷他的禮數:「不必多禮,朕……,我就是來看看,這地方有點簡陋啊。」
「督察院沒有空場地,只好出來租一個地方,左右是臨時巡視組,不需要太好,能用就行。再說了,經費有限。」
賈璉小心的解釋一番後,承輝帝好像沒認真聽,信步入內。賈璉趕緊跟上,承輝帝進來後到處亂竄,連茅廁都沒放過。
賈璉不明白,趕緊看看跟在後面,裝作一個老僕的裘世安。
老太監任何表情都沒有,亦步亦趨的跟著承輝帝。
「李逆案抄了不少房產,還沒來得及處置吧?」承輝帝很突然的問,裘世安如同電腦一般瞬間作答:「夏守忠在負責,奴婢不知。」
已經下班的庭院內空蕩蕩的沒有外人,承輝帝露出自在的表情,背著手走到院子中間,抬頭看著天空:「白雲蒼狗!」
賈璉還真不懂承輝帝的意思,到底是《可嘆》的字面意思呢?還是河東柳氏引發的感慨。又或者二者兼有呢?
(還是說一下白雲蒼狗的典故吧,出自杜甫為友人鳴不平作的詩《可嘆》。)
承輝帝似乎進入了一種奇怪的狀態,繼續自言自語:「朕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國法存在的意義何在?」
賈璉聽的清楚,卻沒有接過話的意思。承輝帝回頭看看賈璉又問:「怎麼,你不想回答?」
是【不想】,而不是【不知道】。說明承輝帝認定賈璉心裡是有答案的。
「是,微臣不想回答。」賈璉很直接,毫不掩飾自己的態度。
承輝帝點點頭,認可了賈璉不回答的決定,換了個問題:「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出自何處?」
這次賈璉沒法不回答了,老老實實的作答:「商君列傳!」
「哦,秦以變法強國,進而大一統,為何後來君王棄之不用呢?」承輝帝又來了新問題,應該說是連在一起的問題。
「戰國乃亂世,自然要用法家強國。後世君王非不用,而是進行了改良,有利於君王的留下了,不利於君王的改動了。微臣不敢欺君,竊以為,後世君王所行,儒皮法骨,道德血肉。法,是一個人的道德底線,現行的儒家走的是愚民的路子。無論是儒還是法,本質上目的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求穩定,一個以嚴格的法律約束,一個溫和的欺騙,手段不同罷了。」
聽到這番言論的承輝帝突然後退了兩步,上下打量賈璉後,忍不住笑道:「哦,你認為儒家是在愚弄天下?」
賈璉搖頭:「是,也不是。世界是矛盾的,有陰陽之分,矛盾的一體兩面是在不斷變化的。現階段的大周農耕為國家的基礎,所以要把百姓限制在土地上,否則沒人種地,大家都得餓死。東南局部地區,通過發展工商從對外貿易中獲利巨大,一定會出現改種棉、桑的地方。當地的百姓,或蠶桑獲利以資生計,或進城做織工為生。工商業實際上成為了當地財政和生計的主導。佃戶與地主的矛盾,變成了工人與作坊主的矛盾。矛盾的變化,本質上是因為生產關係的變化。這種變化在我看來是一種生產力進步的體現。生產力,可以理解勞動創造財富的多少。」
承輝帝聽的有點懵圈,剛才討論的問題不是這個吧?這都拐哪去了?好像覺得說的有那麼一點道理。
好在賈璉繼續道:「無論怎麼變化,從一個國家的角度看問題,穩定都是最重要的。穩定才有發展的機會,亂世人人自危,沒心思發展,全想著怎麼保命了。所以,儒家是不是在愚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保證穩定,如何以最低的成本保證穩定。自秦以來兩千年,歷朝歷代治國的思路本質上都是人治。當今世界各國的治國之道,本質也都是人治。區別在於,法在治國過程中發揮作用的大小不同。」
承輝帝覺得自己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如懂。
算了,還是把話題拉回到原來的軌道。
「國舅的案子,朕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你跟朕說實話,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賈璉聽了眨眨眼,平視承輝帝,語氣平穩道:「陛下不是有答案了麼?」
承輝帝點點頭,自言自語:「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後人引申為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朕與你說實話,本朝太祖留有《手記》一書。其中有言,治國最理想的狀態乃是法制,然則法制與人性相悖,甚苦之。」
裘世安不知道從哪弄來了茶几和座椅,擺在院子裡,又擺上茶水,承輝帝坐下後端起茶杯喝一口:「國舅之案,李亨建議禁足三年,朕總有意難平之感。」說著話,承輝帝示意賈璉坐在對面,動手推過去一杯茶。
「陛下不必苦惱,太祖都說了是理想狀態,這個國家是人組成的,但凡是個人,都會有七情六慾。法律的執行依靠的是人,不是沒有感情的機器。法律本身也不是絕對公平的,所以才有春秋訣獄。法律可以無情,執行法律的人卻不能無情。微臣以為,國舅之案,罪在執法者。如果一開始順天府拒絕出動官差抓人,並第一時間上奏,必不會有後面的麻煩。其次,大理寺如果能秉公執法,而不是知法犯法,陛下也不至於落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三皇子的處置,以微臣之間,略有不足,微調一下,給苦主多一點補償更為合適。」
賈璉說完後,承輝帝內心難以平靜,這次的閱讀理解不難,還是忍不住問一句:「為何要多賠償,而不是依法懲處呢?」
「苦主有家人的,該案影響的不是苦主一人,而是整個一家子。既然如此,為何不多考慮一下苦主家人的利益呢?微臣主張,法律是為了維護弱者的利益,因為整個國家弱者占了絕大多數。只有維護了弱者的利益,國家才能穩定的高效的運行。那麼請問陛下,苦主的家人是不是弱者?相對於國舅,他們是弱者,相對於那些沒有土地的佃戶,他們不算弱者。您看,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人如此,國家也是如此。」
承輝帝突然感覺到一種後脊樑發涼的感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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