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撫賊寨首領遭擒 整朝綱權相伏法
2024-09-13 03:40:20
作者: 蔡東藩(出版)
卻說勒保馳驛入川,川中教徒,勢甚猖獗,勒保率兵進剿王三槐,擒殺幾個無名小卒,便虛張功績,連章奏捷。嘉慶帝下旨嘉獎,說他入川第一功,專令搜捕王三槐。這時候湖北教徒,因齊姚已死,謀與川北教徒聯絡,悉眾南趨,李全、高均德一股,由陝入川,還有張漢潮、劉成棟一股,也是齊姚餘黨,由楚入川。朝旨以陝楚各賊,均逼入川境,四川滿漢官兵,不下五萬,勒保宜會同諸將,齊心蹙賊,毋致竄逸。其令額勒登保明亮,專剿張漢潮劉成棟,德楞泰專剿高均德李全,並會同惠齡、恆瑞,夾剿羅其清、冉天儔,宜綿專守陝境,毋使川寇入陝,景安專守楚境,毋使川寇入楚,勒保於專剿王三槐、徐天德外,仍兼偵各路敵情,相機布置,務期蕩平等語。勒保接了此旨,自思身任統帥,總要擒住一二首逆,方好立功揚名,初意恰是不錯。遂接連發兵先攻王三槐。怎奈三槐據守東鄉縣的安樂坪,地勢很險,手下黨羽又多,官兵不能進去,反被他出來攻擊,傷斃不少。勒保還是一味謊奏,今天殺賊數百,明天殺賊數千,不想嘉慶帝有些覺察,竟下諭責他徒殺脅從,不及首逆,官兵陣亡,以多報少,殺賊乃以少報多,無非妄冀恩賞,有意欺上,此後不得再行嘗試。這數語正中勒保心病,勒保見了,嚇得渾身是汗。
想了一日,又定出一個妙計,廣募鄉勇,令衝頭陣,綠營兵,八旗兵,吉林,索倫兵,以次列後,再教他去攻三槐。他的意思,是鄉勇送死,不必上報,免得朝廷有官兵陣亡,以多報少的責罰。好主見!起初如羅思舉、桂涵等人,頗也為他盡力,殺敗敵兵一二陣,後來聞知自己的功勞,統被別人冒去了,也未免懊惱起來。自此鄉勇同官兵,互相推諉,索性由教徒自由來往。勒保的妙策,又遭失敗。朝旨復嚴責勒保勞師養賊,勒保憂悶已極,左思右想,毫無計策。勒公也智盡能索了。無奈與幾個心腹人員,私下密議,各人都蹙了一回眉頭,無詞可對。
忽有一個辦文案的老夫子,起立道:「晚生倒有一條計策,未知可行不可行?」勒保喜形於色,便拱手問計。那人道:「朝廷的諭旨,是要大帥專剿王三槐,若得擒住了他,便可復命。」勒保道:「這個自然。」那人道:「現任建昌道劉清,前做南充知縣時,曾奉宜制軍命,招撫王三槐,三槐嘗隨他至營,嗣因宜制軍放他回去,他復橫行無忌,現在不如仍命劉清前往招撫,誘他前來,檻送京師,那時豈不是大大的功勞?」勒保大喜,隨命他辦好文書,傳劉道台速即來營。
劉清是四川第一個清官,百姓呼他為劉青天,王三槐、羅其清等,也素嘗敬服,若使四川官員,個個似劉青天,就使叫他造反,也是不願。無如貪污的多,清廉的少,所以激成大禍。此次劉清奉了統帥的文書,遂帶了文牘員貢生劉星渠,星夜趕來,到大營稟見。勒保立即召入,見面之下,格外謙恭。劉清便問何事辱召。勒保便把招撫王三槐計策,敘說一遍。劉清道:「三槐那廝,很是刁蠻,卑職前次曾去招撫,他明允投降,後來又是變卦,這人恐不便招撫,還是用兵剿滅他才好。」勒保道:「朝廷用兵,已近三年,人馬已失掉不少,軍餉已用掉不少,仍然不能成功。若能招撫幾個賊目,免得勞動兵戈,也是權宜的計策。老兄大名鼎鼎,賊人曾佩服得很,現請替我去走一趟!三槐如肯投順,我總不虧待他。賊目一降,賊眾或望風歸附,也未可知,豈非川省的幸福麼?」口是心非,奈何?劉清無可推諉,只得應允,當下即起身欲行。勒保令派都司一員,隨同前往。
三人到了安樂坪,通報王三槐。三槐聞劉青天又到,出寨迎接,非以德服人者不能。請劉清入寨,奉他上坐。劉清就反覆勸導,叫他束手歸誠,朝廷決不問罪。三槐道:「青天大老爺的說話,小民安敢不遵?但前次曾隨青天大老爺,到宜大人營里,宜大人並沒有真心相待,所以小民不敢投順。現在換了一個勒大人,小民未曾見過,不知他是否真意?倘將我騙去斬首,還當了得。」頗肖強盜口吻。劉清道:「這卻不用憂慮。勒大帥已經承認,決不虧待。」三槐尚是遲疑,劉清心直口快,便道:「你既有意外的疑慮,就請你同了我的隨員,往見勒大帥,我便坐在此處,做個抵押,可好麼?」三槐道:「這卻不敢,我願隨青天大老爺同往,如青天大老爺,肯將隨員留在此處,已是萬分感激。」劉清應諾。
三槐即隨了劉清,動身出寨,安樂坪內的徒黨,素知劉青天威信,也不勸阻三槐,於是劉清在前,三槐在後,直到勒保大營。先由劉清入帳稟到,勒保即傳集將士,站立兩旁,擺出一副威嚴的體統,好看不中用。傳王三槐入帳。三槐才入軍門,勒保就喝聲拿下,兩旁軍士,應命趨出,如狼如虎,將王三槐捆住。劉清忙稟道:「王三槐已願投降,請大帥不必用刑!」誰知這位勒大帥,豎起雙眉,張開兩目,向著劉清道:「呸!他是大逆不道的白蓮教首,還說是不必用刑麼?」劉清道:「大帥麾下的都司,卑職屬下的文案生,統留在安樂坪中,若使將王三槐用刑,他兩人亦不能保全性命,還求大帥成全方好。」勒保轉怒為笑道:「你道我就將他正法麼?他是朝廷嚴旨拿捕,自然解送京師,由朝廷發落。朝旨要赦便赦,要殺便殺,不但老兄不能作主,連本帥也不敢作主呢。若為了一個都司官,一個文案生,就把他釋放,將來,朝旨詰責下來,哪個敢來擔任?」總教自己官職保牢,別人的性命都又不管。劉清道:「卑職願擔此責。」到底不弱。勒保哈哈大笑道:「今朝捕到匪首,也是老兄功勞。本帥哪裡好抹煞老兄,請你放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劉清道:「功勞是小事,信實是大事。今朝王三槐來降,若將他檻送京師,將來賊眾都要疑阻,不敢投誠,那時恐要多費兵力,總求大帥三思!」勒保道:「這恰待日後再說,且管目前要緊。」隨令軍士將三槐監禁,自己退入後帳,命這位定計誘賊的老夫子,修摺奏捷去了。
劉清嘆息而退,待了一日,文牘員劉星渠逃回,劉清問他如何得脫?答稱:「賊眾因三槐未歸,欲將貢生及都司償命,貢生無法,只得哄稱勒公要重用三槐,自當暫時留住。賊眾因貢生是劉青天屬員,半疑半信,貢生就與他說代探消息,溜了出來。都司也欲同回,被眾賊留住。如果勒公變計,恐怕都司的性命,是不保了。」劉清道:「勒公無信,我亦上他的當,將來辦理軍務,必較前為難。我們且回任去罷!」隨即寫了辭行的稟單,飭役夫投遞大營,自己帶了劉星渠,匆匆去訖。
過了數日,上諭已下,內稱據勒保奏攻克安樂坪賊巢,生擒賊首王三槐,朕心深為喜悅,著晉封勒保為威勤公,伊弟永保,前因剿匪不力,革職逮京,交刑部監禁,現並加恩釋放,以示權衡功罪,推恩曲宥至意。接連又是一道上諭,晉封軍機大臣大學士和公爵,戶部尚書福長安侯爵,這個旨意,顯見是太上皇誥敕,嘉慶帝難違父命,方有這道諭旨。勒保遂令部將把王三槐解送京師,一面再攻安樂坪。其時安樂坪餘黨,聞王三槐押解進京,將都司殺死,另奉冷天祿為頭目,抗拒官兵。官兵晝夜圍攻敵寨,鹽糧將盡,冷天祿詐請投降,夜間卻偷襲清營,官兵不及防備,頓時敗退。
徐天德亦屢攻川東州縣,騷擾不休,勒保再想招撫,奈教徒防著王三槐覆轍,個個拼出性命,不來上鉤,反比從前越加刁悍。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只川北的羅其清,被額勒登保擒獲,冉其儔被德楞泰惠齡擊斃,川北巨酋,總算授首。此外如陝督宜綿,專在教匪不到的地方,安營立寨,終年未曾一戰。他倒享福。景安越加無事,寇至則避,寇去則出,軍中號他迎送伯。肇錫嘉名。
悠悠忽忽,已是嘉慶四年了。四年以前,外間軍事,日日吃緊,宮廷裡面,沒甚大事,只皇后喜塔臘氏病逝,改冊皇貴妃鈕祜祿氏為皇后,未免忙碌了一回。四年正月,太上皇生起病來,嘉慶帝侍疾養心殿。籲天祈禱,倍切虔誠。無如壽數已終,帝閽夢夢,太上皇的病,陡然沉重,名醫都束手沒法,竟爾「嗚呼哀哉」,嘉慶帝擗踴大慟,頗盡孝思;越四日,即命軍機大臣擬了一道諭旨,頒給四川、湖北、陝西諸將帥道:
我皇考臨御六十年,四征不庭,凡窮荒絕徼,無不指日奏凱,從未有勞師數年,糜餉數千萬,尚未蕆事者。自末年用兵以來,皇考宵旰勤勞,大漸之前,猶時望捷音,迨至彌留,親執朕手,頻望西南,似有遺憾。若教匪一日不平,朕即一日負不孝之疚,內而軍機大臣,外而領兵諸將,同為不忠之臣,邇年皇考春秋日高,從事寬厚,即如貽誤軍事之永保,嚴交刑部治罪,仍旋邀寬宥。其實各路縱賊,何止永保一人,奏報粉飾,掩敗為功,其在京諳達侍衛章京,無不營求赴軍,其歸自軍中者,無不營置田產,頓成殷富,故將吏日以玩兵養寇為事。其宣諭各路領兵大小諸臣,戮力同心,刻期滅賊,有仍欺玩者,朕惟以軍法從事。
這旨一下,內外大臣,已覺得嘉慶親政第一道上諭,便已嚴厲異常,不同前日,暗料數日以內,必有一番大大的黜陟。不防嘉慶帝格外迅速,過了兩日,便令侍衛鎖拿大學士公和、戶部尚書侯爵福長安下獄。
自太上皇崩後,和原是慄慄危懼,不過想不到這般辣手,這日正與姬妾們談論後事,忽有十數個侍衛。直入府中,豪仆還不知死活,上前喝阻。眾侍衛大聲道:「有聖旨到來,請你相爺接讀!」豪仆聞聖旨二字,方個個伸舌,入內通報。和此時,心裡已七上八下,勉強出來接旨。當由宣詔官站在上面,和跪在下邊,但聽宣詔官朗誦上諭道:「和欺罔擅專,情罪重大,著即革職,鎖交刑部嚴訊!欽此。」和不聽猶可,聽了數句上諭,魂靈兒飛入九霄,正在沒法擺布。那侍衛鐵面無情,將他牽曳而去。還有好幾個侍衛,留管前後門,準備查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裡面的老太太姨太太駙馬爺少公子少奶奶等,都哭哭啼啼,急得沒法,只得請出乾隆帝的十公主來,一班兒跪在地上,向他磕頭求救。額駙豐紳殷德,且搶上幾步,也顧不得夫妻名義,忙向公主繡鞋邊跪下,搗頭如蒜,床下踏板想亦跪慣,此次也不算奇怪。弄得公主難以為情,忙叫大眾從長商議。大家方才起來,統是淚容滿面,萬分悽惶。公主也不禁流淚,情願入宮轉圜,當即帶了侍女四名,乘輿出門。侍衛見了公主,不便攔阻,由她去訖。
誰想過了兩日,又有數行諭旨道:
和受大行太上皇帝特恩,由侍衛拔擢至大學士。在軍機處行走多年,叨沐殊施,無有其比。朕親承付託之重,猝遭大故,苫塊之中,每思三年無改之義,皇考簡用重臣,斷不肯輕為變易。今和情罪重大,並經科道諸臣,列款參奏,實有難以刻貸者。是以朕於恭頒遺詔日,即將和革職拿問,臚列罪狀,特諭眾知,除交在京王公大臣會審定擬外,著通諭各督撫,將指出和各款,應如何議罪?並此外有何款跡?各據實復奏。
原來嘉慶帝素恨和,因太上皇在日不好顯斥,廷臣也不敢參奏。到太上皇已崩,御史廣興、給事中廣泰、王念孫等,窺破嘉慶帝意旨,一個說和偷改硃諭,一個說和擅取宮女,一個說和私藏禁物,一個說和漏泄機密,此外如遇事把持,貪贓不法,勾結黨羽,殘害賢良等款,不計其數。共列成二十大罪,惹得嘉慶帝怒氣勃勃,立欲將和治罪。適值十公主入宮面請,嘉慶帝越加懊惱。嗣經公主再三哀求,只准饒了和家屬,不饒和,因此遂下了這道諭旨。公主倒臉。和家內,還道公主不肯著力,其實公主到嘉慶帝前,也似豐紳殷德一般,下跪磕頭,無如皇帝不允,公主也沒奈何。嘉慶帝遂令刑部嚴訊,二十款大罪中,和雖賴了一半,有一半尋出證據,無可抵賴,只得招認。當下就著欽差查抄,欽差到和宅內,便將前堂後廳,內室寢房,統行查閱。但見和的房屋,統用木造成,體制仿佛寧壽宮,華麗仿佛圓明園,陳列的古玩奇珍,卻比大內還多一二倍,頓時由侍衛帶同番役,一一抄出。計開:
赤金首飾共三千六百五十七件,東珠八百九十四粒,珍珠一百七十九掛,散珠五斛,紅寶石頂子七十三個,祖母綠翎管十一個,翡翠翎管八百三十五個,奇楠香朝珠六百九十八掛,赤金大碗五十對,玉碗十對,金壺四對,金瓶兩對,金匙四百八十個,金盆一對,金盂一對,水晶缸五對,珊瑚樹二十四株,玉馬一隻,銀杯四千八百個,珊瑚筷四千八百副,鑲金象箸四千八百副,銀壺八百個,翡翠西瓜一個,猞猁猻皮八十張,貂皮二百六十張,青狐皮三十八張,黑狐皮一百二十張,玄狐皮統十件,白狐皮統十件,洋灰皮三百張,灰狐腿皮一百八十張,海虎皮三十張,海豹皮十六張,西藏獺皮五十張,綢緞四千七百三十卷,紗綾五千一百卷,繡蟒緞八十三卷,猩紅洋呢三十匹,嗶嘰三十匹,各色布四十九捆,葛布三十捆,各色皮衣一千三百件,綿夾單紗絹衣三千二百件,御用緯帽二頂,織龍黃馬褂二件,醬色緞四開禊袍二件,白玉玩器六十四件,西洋鐘錶七十八件,玻璃衣鏡十架,小鏡三十八架。銅錫等物七千三百餘件,紋銀一百零七萬五千兩,赤金八萬三千七百兩,錢六千吊,房屋一千五百三十間,花園一所,房地契文五箱,借票二箱,雜物不計。
統共一百零九號,除金銀銅錢外,有二十六號,當時估起價來,已值銀二萬二千三百八十九萬餘兩。另外八十三號,還未曾估價。若照樣計算,差不多有八九萬萬兩。自古以來,無論王崇、石愷,不及和十分之一,就是中外的皇帝,也沒有這種大家私。嘉慶帝見了查抄的數目,也不覺暗暗驚異,下旨賜和自盡。福長安事事阿奉和,著收監,候秋後處決。和弟和琳,追革公爵,只額駙豐紳殷德,因顧著十公主臉面,曲加體恤,免他罪名,叫他在家安住,不許出外滋事。和次子豐紳殷綿等,概革去封爵,回本旗當閒散差。大學士蘇凌阿,系和琳姻親,和引他入相,年逾八十,老邁龍鍾,勒令休致。侍郎吳省蘭、李潢、太僕寺卿李光雲等,統系和引用,黜革有差。此旨一下,眼見得和休了。貪刻一生,徒歸泡影。豐紳殷德,虧是娶了一個公主,還好安耽度日。應該補磕幾個響頭。就是和的妻妾家眷,也都是公主暗中保全。小子有詩詠和道:
權奸貪冒古來無,一死何曾足蔽辜?
畢竟猶留郎舅誼,九重特旨赦妻孥。
和伏法後,嘉慶帝振刷精神,又有一番作為,姑俟下回再詳。
王三槐無端起亂,假邪教以惑民,川中生靈,因之塗炭,律以應得之罪,固無可貸。但既誘之來降,不宜再行檻送,兵不厭詐,此事恰不宜詐也。勒保急功近利,但顧目前,不顧日後,當時封為上公,固覺顯赫,然勒保所恃者,惟和,勒保封公,和亦封公,內外蒙蔽,不問可知,和敗而勒保亦無幸矣。和為相二十餘年,家中私蓄,幾乎不可勝算。乾隆時,清政府歲入,止七千萬,和家產,適當清廷二十年歲入之一半而強,然卒之全歸籍沒,貪官污吏之結局如此。後之身為公僕者,亦何不奉為殷鑑耶?炎炎者滅,隆隆者絕,況為貪官?況為污吏?讀此回,可為居官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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