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林制軍慷慨視師 琦中堂昏庸誤國
2024-09-13 03:40:40
作者: 蔡東藩(出版)
卻說英國發兵的警報,傳到中國,清廷知戰釁已開,命林則徐任兩廣總督,責成守御;調鄧廷楨督閩,防扼閩海。則徐留心洋務,每日購閱外洋新聞紙,陰探西事,聞英政府已決定主戰,急備戰船六十艘,火舟二十隻,小舟百餘只,募壯丁五千,演習海戰;自己又親赴獅子洋,校閱水師,軍容頗盛。能文能武,是個將相材。道光二十年五月,特書年月志國恥之緣起。英軍艦十五艘,汽船四艘,運送船二十五艘,舳艫相接,旌旗蔽空,駛至澳門口外,則徐已派火舟堵塞海口,乘著風潮出洋,遇著英船,放起一把火來。英船急忙退避,已被毀去杉板船兩隻。
英將伯麥,賄募漢奸多名,令偵察廣東海口,何處空虛,可以襲入。無奈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死一對。最後有幾個漢奸,死裡逃生,回報伯麥,說海口布得密密層層,連漁船戶,統為林制台效力,不但兵船不能進去,就使光身子一個人,要想入口,也要被他搜查明白,若有一些形跡可疑,休想活著。看來廣東有這林制台,是萬萬不能進兵呢。伯麥道:「我兵跋涉重洋,來到此地,難道罷手不成?」漢奸道:「中國海面,很是延長,林制台只能管一廣東,不能代管別省,別省的督撫,哪裡個個像這位林公,此省有備,好攻那省,總有破綻可尋;而且中國的京師,是直隸,直隸也是沿海省份兒,若能攻入直隸海口,比別省好得多哩。」為虎作倀,煞是可恨!伯麥聞言大喜,遂率艦隊三十一艘,向北進駛。
則徐探悉英艦北去,飛咨閩、浙各省,嚴行防守。閩督鄧廷楨,早已布置妥帖。預募水勇,在洋巡邏,見英船駛近廈門,水勇便扮做商民模樣,乘夜襲擊,行近英艦,突用火罐噴筒,向英艦內放入,攻壞英艦舵帆,焚斃英兵數十。英兵茫無頭緒,還道是海盜偷襲,連忙抵敵,那水勇卻盪著划槳,飛報內港去了。伯麥修好舵帆,復進攻廈門。金廈兵備道劉曜春,早接水勇稟報,固守炮台,囊沙疊垣,敵炮不能洞穿,那炮台還擊的彈力,很是厲害,響了數聲,把敵艦轟壞好幾艘。伯麥料廈門也不易入,復趁著東北風,直犯浙海。
浙海第一重門戶,便是舟山,四面皆海,無險可扼。浙省官吏,又把舟山群島,看作不甚要緊的樣子。英艦已經駛至,還疑外國商舶,毫不防備。當沿海戒嚴時,就使是外國商舶,亦須稽查,況明明是兵艦乎?英人經粵、閩二次懲創,還不敢陡然登岸,只在海面游弋。過了兩三天,並沒有兵船出來襲擊,遂從群島中駛入,進薄定海。定海就是舟山故地,因置有縣治,別名定海,後來遂把定海舟山,分作兩地名目。定海設有總兵,姓張名朝發,平時倒也懷著忠心,只謀略卻欠缺一點,褒貶無私。不去襲擊外洋,專知把守海口。英艦二十六艘,連檣而進,朝發方下令防禦。中軍游擊羅建功,還說外洋炮火,利水不利陸,請專守城池,不必注重海口。越是愚夫,越說呆話。朝發道:「守城非我責任,我專領水師,但知扼住海口,不令敵兵登岸,便算盡職。」隨督師出港口。
英將遣師投函,略說:「本國志在通商,並非有意激戰,只因廣東林、鄧二督,燒我鴉片煙萬餘箱,所以前來索償。若賠我煙價,許我通商,自應麾兵回國」等語。朝發叱回,令軍士開炮轟擊,英艦暫退。翌晨,英艦復齊至港口,把大炮架起桅檣上面,接連轟入,勢甚兇猛。港內守兵,抵當不住,船多被毀。朝發尚冒死督戰,左股上忽中一彈,向後暈倒,親兵趕即救回,於是紛紛潰退。英兵乘勝登岸,直薄定海城下。定海城內無兵。知縣姚懷祥,遣典史金福,招募鄉勇數百,甫至即潰。懷祥獨坐南城上,見英兵緣梯上城,奔赴北門,解印交仆送府,自刎死。朝發回至鎮海,亦創重而亡。
敗報到京,道光帝即命兩江總督伊里布,赴浙視師。伊里布尚未抵浙,英將伯麥,復遺書浙撫,浙撫烏爾恭額,料知書中,沒甚好話,不願拆閱,竟將原書發還。伯麥方擬進攻,適領事義律至軍,請分兵直趨天津。伯麥依言,遂與義律率軍艦八艘,向天津進發。
道光帝因定海失守,未免憂慮,常召王大臣會議。軍機大臣穆彰阿以諂諛道寵,平時與林則徐等,本不相和協,至是遂奏林則徐辦理不善,輕開戰釁,宜一面懲辦林則徐,一面再定和戰事宜。又是一個和。道光帝尚在未決,忽由直隸總督琦善,遞上封奏一本,內稱:「英國兵船,駛至天津海口,意欲求撫。我朝以大字小,不如俯順外情,罷兵息事為是。此等言語,最足熒惑主聽。且粵督林則徐,辦理禁菸,亦太操切,伏乞皇上恩威並濟,執兩用中」等語。道光帝覽了奏牘,又去召穆彰阿商量。穆彰阿與琦善,本是臭味相投的朋友,穆彰阿要害林則徐,琦善自然竭力幫忙。況且這班奸臣,屈害忠良,是第一能手,欲要他去抵禦外人,他卻很是怕死,一些兒沒能耐。
相傳義律到津,直至總督衙門求見,琦善聞英領事來署,當即迎入,義律取出英議會致中國宰相書,交與琦善。琦善本由大學士出督直隸,展開細瞧,半字不識,隨令通事譯讀。首數句無非說東粵燒煙,起自林、鄧二人,春間索償,被他詬逐,所以越境入浙,由浙到津。琦善聽了,尚不在意。後來通事又譯出要約六條,隨譯隨報。看官!你道他要求的是什麼款子?小子一一開錄如下:
第一條賠償貨價。
第二條開放廣州、福建、廈門、定海、上海為商埠。
第三條兩國交際,用平等禮。
第四條索賠兵費。
第五條不得以英船夾帶鴉片累及居留英商。
第六條盡裁洋商(經手華商)浮費。
琦善聽畢,沉吟了好一會,方向義律道:「汝國既有意修和,那時總可商議。明日請貴兵官來署宴敘便了。」義律別去,次日,琦善令廚役備好筵宴,專待客到。約至已牌時候,英國水師將弁二十餘人,統是直挺挺雄糾糾的走入署中。琦善接入,見他威武非凡,不由得心頭亂跳。見了二十多人,便已畏懼,若多至十倍百倍,定然向他下拜了。英兵官雖不能直接與他談論,然已瞧透他畏怯情狀,便箕踞上坐,命隨來的通事傳說,「本國已發大兵若干萬,炮船若干艘,即日可到中國。若中國不允要求,請毋後悔!」這番言語,嚇得琦善面色如土,忙央通事說情,願為轉奏。英將弁眉飛色舞,樂得大嚼一回,吃他個飽。席散後,琦善便據事奏陳,當由穆彰阿一力推薦,道光帝便命琦善赴粵查辦。琦善聞命,即與英領事義律,約定赴粵議款。義律等徐返舟山,琦善入京聽訓,造膝密陳,廷臣多未及聞知。迨琦善出京,部中接山東巡撫托渾布奏報,略稱:「義律等自津回南,路過山東,接見時很是恭順。大約為自己寫照。今因琦中堂赴粵招撫,彼亦返粵聽命」云云。嗣又接到伊里布奏本,據說:「與英人訂休戰約,願還我定海」等語。部臣方識琦善、伊里布,統是一班和事老。有幾個見識稍高,已料到後來危局,然內有穆彰阿,外有琦善、伊里布,內外朋比,說亦無益,還是得過且過,做個仗馬寒蟬。這也難免誤國之罪。
這且慢表,且說林則徐方加意海防,嚴緝私販,每月獲到販煙人犯,總有數起,則徐一一奏聞。起初接到廷寄,多是獎勉的話頭,一日,傳到京抄,上載大學士琦善奉旨赴粵查辦,則徐不禁浩嘆,正扼腕間,又接批發奏摺的硃諭道:
外而斷絕通商,並未斷絕;內而查拿犯法,亦不能淨盡。無非空言搪塞,不但終無實濟,反生出許多波瀾。思之曷勝憤懣,看汝又以何詞對朕也。特諭。
則徐覽畢無語。幕友在旁瞧著,不禁氣憤,隨道:「大帥這般盡力,反得這般批諭,令人不解。」則徐嘆道:「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古今來多出一轍。林某自恨不能去邪,所以遭此疑謗。現既奉諭申訴,不得不自去請罪。」隨即磨墨濡毫,草擬請罪摺子,並加附片,願戴罪赴浙,投營效力,當下交給幕友謄清,即日拜發。甫發奏摺,又來嚴旨一道:
前因鴉片煙流毒海內,特派林則徐馳往廣東海口,會同鄧廷楨查辦。原期肅清內地,斷絕來源,隨地隨時,妥為辦理。乃自查辦以來,內而奸民犯法,不能淨盡;外而私販來源,並未斷絕。本年福建、浙江、江蘇、山東、直隸、盛京等省,紛紛徵調,糜餉勞師。此皆林則徐辦理不善之所致。林則徐、鄧廷楨著交部分別嚴加議處。兩廣總督,著琦善署理,未到任以前,著怡良暫行護理。欽此。
越數日,大學士署理兩廣總督琦善到任,此時粵督印信,已由林則徐交與怡良,怡良復交與琦善。琦善接印在手,別樣事不暇施行,先查刺林則徐罪狀,怎奈遍閱文書,無瑕可摘;隨召水師提督關天培,總兵李廷鈺等入見,責他首先開釁,此後須要格外謹慎,方可免咎。關、李等氣憤填胸,只因總督系頂頭上司,不好出言辯駁,勉強答應而退。琦善擺著欽差架子,也不出送。
忽巡捕傳進英領事義律來文,琦善忙即展閱,閱罷,急下令將沿海兵防,盡行撤退;並舊募之水勇漁艇,一律解散。還是怡良聞著此信,趕到督署探問,琦善把義律來書,交與怡良瞧閱,口中卻說道:「兄弟並不是趨奉洋人,只聖上已經主撫,不得不從圓一點。照英領事的書中,要我退兵,我只得把兵撤退,推誠相與,方好成全撫議。」明明是畏敵如虎,反說得與己無涉。怡良道:「夷情叵測,不可不防,還求中堂明察!」琦善拈鬚笑道:「兄弟在直隸時,已與義律面約休戰,還怕什麼?」小騙碰著大騙。怡良無可再說,隨即告別。
琦善方欣欣得意,專等義律來署議款。等了數日,毫無消息,只有屬員來報,或說是獲住漢奸,或說是捕到私販,或說是英艦出入海口,偵探虛實。惹得琦善性起,大怒道:「好好一個中國,都被這等混帳東西,鬧成這種模樣。是自己說自己。此後若再來嘗試,定不姑貸!」屬員碰著這個頂子,大家都回到衙中,吃著睡著,樂得安逸,不管閒帳。
琦善又招了一個粵人鮑鵬,作為翻譯官,差他往來傳信。鮑鵬曾在西商處,充過買辦,為義律所奴視,琦中堂偏當他作奇材看待,言無不聽,計無不從,因此義律越知琦善無能,日夜增船櫓,造攻具,招納叛亡,準備角戰。琦善卻一些兒不防,一些兒不備,只叫鮑鵬催促義律複音。
這日,鮑鵬帶來復文一角,琦善即命鮑鵬譯出,內說:「前索六款,統求准議,還請割讓香港一島,畀英國兵商寄居,是否限三日答覆!」這封書,便是外人所說哀的美敦書,是挑戰的意思。琦善頓足道:「這都是林則徐闖出來的禍祟,他既要我准他六款,還要什麼香港一島,如何是好?」鮑鵬道:「香港是海口荒島,就使允給了他,也沒甚要緊。」分明是個漢奸。琦善道:「這個卻未便照准。」鮑鵬道:「書中限期,只有三日,三日不復,他便要率兵進港來了。」琦善道:「你卻去對英領事說,叫他靜心伺候,待我出奏,再行答覆。」鮑鵬應命而去。琦善卻令幕賓修了一個模糊影響的奏摺,拜發出去。
隔了兩宿,鮑鵬回報義律不肯遵命,說是:「且開了仗,再好議和。」琦善大驚,正在慌張,沙角炮台將陳連升,齎文請援,琦善不願發兵,仍遣鮑鵬赴英艦議和。鮑鵬陽雖應命,暗中卻往別處耽擱了好幾天,琦善還道他磋磨和議,不加著急,忽由飛騎來報:「陳副將連升,與英兵開戰,轟斃英兵四百多人,後因火藥傾盡,力竭身亡,連升子舉鵬與千總張清鶴,統已陣歿。沙角炮台,已失陷了。」琦善道:「有這麼事!」竟像作夢。接連又報:「大角炮台,亦被英人陷沒,千總黎志安,受傷出走。」琦善皺眉道:「我已著鮑鵬去止英兵,什麼鮑鵬不來,英兵只管進攻。」
語未畢,署外傳進手本,乃總兵李廷鈺求見。琦善道:「我沒有傳他回省,他來做什麼?」真心昏蛋。傳遞手本的巡捕,答稱李鎮台說有緊急事情,因此進省稟見。琦善方命傳入,相見畢,廷鈺稟道:「沙角、大角兩炮台,俱已陷落,英兵已進攻虎門,請大帥急速發兵,由卑鎮帶去把守!」琦善道:「我奉旨前來議撫,並不是與英開戰,怎好添兵尋釁?」夢人說夢話。廷鈺道:「英兵不願就撫,奈何?」琦善道:「我已著鮑鵬前去相商,諒無不成,明後日便可沒事,老兄不必過慮!」廷鈺道:「大帥不要過信鮑鵬,鮑鵬前曾私販煙土,犯過罪案,倘再被他通洋舞弊,恐怕禍患不淺。」琦善閉著目,只是搖頭。廷鈺下淚道:「虎門系粵東門戶,虎門一失,省城萬不能保。廷鈺等死不足惜,大帥恐亦未便。」說到這一句,琦善方張目道:「據你說來,是必要添兵的。現調兵二百名,給你帶去,可好麼?」廷鈺道:「二百名不夠分布。」琦善道:「再添三百,湊成五百,想總夠了。」好像買賣人論價,可笑之至。廷鈺方起身告辭,琦善又道:「老兄帶了五百兵出去,只可黑夜中潛渡,若被英人得知,責我添兵,那時萬不肯就撫了。」廷鈺又氣又笑,告別出外,急赴虎門守威遠炮台去了。
琦善正遣發廷鈺出署,見鮑鵬進來,好像得了寶貝,忙問撫議如何?鮑鵬答稱義律必欲照約,方許退兵。琦善道:「你如何今日才來?」鮑鵬道:「卑職前日奉命前去,義律只是不見,守候數日,方得見他,磋商許久,仍無成議。只是請大帥允准要約,非但把炮台歸還,連定海亦即交付。」琦善道:「你再去與他商議,前六款中,煙價償他若干,廣州可以開放,香港亦可婉商,餘事待後再談。」鮑鵬去了一會,又回報:「義律已經首肯,請大帥出訂和約。」琦善道:「話雖如此,但我尚未奏准,如何與他訂約?」鮑鵬道:「可去訂一草約,然後奏准未遲。」琦善從鮑鵬言,借查閱炮位為名,與義律會於蓮花城,願償煙價七百萬元,並許開放廣州,割讓香港。義律亦許歸還定海,及沙角、大角兩炮台。雙方議定草約,琦善還署,即咨伊里布接收定海,一面即據義律來文,說出不得不撫情形,奏達清廷。
道光帝未經大創,安肯遽允?即命御前大臣奕山為靖逆將軍,提督楊芳、尚書隆文為參贊大臣,赴粵剿辦,並降旨道:
覽奏,曷勝憤懣。不料琦善怯懦無能,一至於此!該夷兩次在浙江、粵東肆逆,攻占縣城炮台,傷我鎮將大員,荼毒生民,驚擾郡邑,大逆不道,覆載難容。無論繳還定海,獻出炮台之語,不足深信。即使真能退地,亦只復我疆土,其被戕之官兵,罹害之民人,切齒同仇,神人共憤;若不痛加剿洗,何以伸天討而示國威?奕山、隆文兼程前進,迅即馳赴廣東,整我兵旅,殲茲醜類!務將首從各犯,通夷漢奸,檻送京師,盡法處治。至琦善身膺重寄,不能聲明大義,拒絕要求,竟甘受其欺侮,已出情理之外;且屢奉諭旨,不准收受夷書,膽敢附折呈遞,代為懇求,是何居心?且據稱同城之將軍、都統、巡撫、學政及司道府縣,均經會商,何以折內阿精阿、怡良等,並未會銜?所奏顯有不實,琦善著革去大學士,拔去花翎,仍交部嚴加議處!欽此。
琦善接旨,不由得身子發抖,又聞伊里布亦奉飭回任,料知朝廷變了和議,將來如何答覆英人?惶急了數天,忽又接到京中家報,說是家產都要籍沒了,心中一急,昏暈倒地,不省人事。家不可忘,國恰可賣。正是:
內家而外國,義本同休戚;
誤國即誤家,身敗名亦裂。
未知琦善性命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焚煙之舉,雖未免過激,然使省省有林、鄧,則善戰善守,英何能為?且但患畏葸,不患孟浪,本出自宣宗之口,林、鄧二公,不過奉上而為之耳。何物穆彰阿,敢行煬蔽,妨賢病國,縱敵殃民,弛一日之大防,釀百年之遺毒。不知者謂鴉片之禍,起自林文忠,其知者則固謂在彼不在此也。琦善奸黨,右穆左林,隳車實,長寇讎,莫此為甚。讀此回,令人惋惜,又令人憤激;雖本事實之不平,亦由抑揚之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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