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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去與留

2024-09-13 20:55:20 作者: 會說話的肘子
  第96章 去與留

  亥時。人定歸本,早安眠。

  然而某個不起眼的小小窯廠里無人睡覺,軍匠們連夜堆窯,陳跡與梁貓兒推著巨大的石碾子,世子與劉曲星、佘登科一起將生料篩細。

  連小和尚都擼起袖子幹活,不停搬來新的生料。

  唯有梁狗兒翹著二郎腿,草帽一蓋,誰也不愛。

  世子蹲在石碾旁,用布條遮住口鼻,瓮聲瓮氣問道:「陳跡,咱們干成這事,真能青史留名?」

  陳跡笑道:「能。」

  世子再問:「留個什麼樣的名?」

  陳跡答道:「嘉寧三十一年秋,朱雲溪、朱白鯉、陳跡、佘登科、劉曲星、小和尚、梁貓兒所制水泥遺澤萬世。水泥乃顛覆時代之物,不消百年,家家戶戶蓋屋蓋房都不再用黃泥和糯米砂漿,而是用我們的水泥。哪怕後世史書將福王、安王、齊王全都忘記了,也不會忘記我們。」

  世子眼中閃亮:「幹活幹活!」

  正當此時,一架馬車停在窯廠門口。

  眾人望去,只見姚老頭被車夫攙扶著慢悠悠下了車,手裡還拎著兩根竹條……

  劉曲星、佘登科面色一變:「壞了,晚上不回去的事沒跟師父說,師父來揍我們了!」

  兩人齊齊看向世子:「世子,救命啊!師父看你面子一定不會下死手的!」

  世子苦澀道:「我在姚太醫那裡,哪有什麼面子。」

  姚老頭遠遠便嗤笑道:「世子倒還有些自知之明。」

  劉曲星主動湊到姚老頭面前,訕笑著說道:「師父,拎著兩根竹條累了吧,我幫您拎會兒。」

  可他才剛伸出手,手背上便挨了一竹條。

  姚老頭語氣寡淡道:「我記得上一次因為夜不歸宿揍你們,也就前幾天的事。我到底是老了,力氣小了,抽你們一頓都長不了記性了。」

  劉曲星眼珠一轉,趕忙岔開話題:「師父,今天陳跡父親來了窯廠,說已經與您商議過,要送他去東林書院,不用再在咱們醫館當學徒了。」

  「哦?」姚老頭緩緩看向石碾子旁的陳跡:「這是好事啊,伱怎麼沒跟你父親走,反而在這裡推石碾子干粗活?」

  「師父,我想留在太平醫館。」

  姚老頭樂了:「陳家那錦衣玉食都不要了,沒苦硬吃?我已經答應陳大人了,你快回陳府吧。」

  陳跡平靜道:「我不相信您答應他了。」

  姚老頭挑挑眉毛:「你父親今天來醫館,客客氣氣送上八樣禮,其中還有十枚銀鋌,一把銀戒尺,我為什麼不答應?別搞得你像什麼寶貝似的,我巴不得你早早回家,少在醫館氣我。」

  劉曲星趁機給姚老頭搬來一張椅子,扶著自家師父坐下:「師父,陳大人今天來時,陳跡已經義正言辭的拒絕了他。您消消氣,他不想回陳府,還不是為了與您的師徒情誼嘛。」

  姚老頭沉默片刻,轉頭看向劉曲星:「馬車裡有些吃食,有驢肉火燒和糖蒜,去取來分一分。年輕人飢一頓飽一頓的不知輕重,待你們老了便明白有個好身體才最重要。」

  劉曲星眼睛一亮,嘴中差點流出感動的淚水來:「還是師父心疼我們!」

  傍晚時,他們腦子一熱回了窯廠連飯都沒吃,要不是軍匠大哥們分了一點餅子,他們這會兒恐怕還在餓肚子!

  眾人奔向馬車,陳跡卻駐足沒動。

  夜色下的少年與老者遙遙對望,山君與山君,如舊時代與新時代的彼此凝視。


  這位師父嘴上刻薄,卻帶來了一車的食物。

  姚老頭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說道:「回去吧,回陳府去。」

  陳跡詫異:「為什麼?」

  姚老頭抬頭看著夜空,慢慢道:「陳府門第是別人幾世也高攀不起的,回去對你有好處。不管你是繼續鑽研醫術也好,還是去東林書院籌謀科舉也罷,總比待在我這小小的太平醫館強。山君門徑我已沒什麼好教了,你不需要留在我身邊。」

  陳跡一怔,他沒想到,自己這位師父苦思一天,最終連夜趕過來卻不是為了留下自己,而是要勸自己離開。

  他知道,姚老頭一開始一定是拒絕了陳禮欽的。

  但姚老頭左思右想了整整一天,不知經歷了多少心思變化,還是為陳跡選擇了一條更平坦的路。

  只因為這條路對陳跡更好。

  姚老頭平靜道:「山君門徑燒錢如流水,留在太平醫館,即便你學到我這醫術,也不過是一個病患一兩銀子慢慢攢錢。最終蹉跎一生,一輩子也摸不到神道境的門檻。若回了陳家,只要你考取功名,哪怕是庶子也會有大把銀子供你花銷。」

  陳跡嗯了一聲。

  姚老頭今晚的話格外多,繼續說道:「今日金豬又來醫館了,依舊沒找到你,他的耐心總會消耗殆盡。你若回了陳家,他投鼠忌器,怕是也不敢拿你怎麼樣了。」

  「回去吧,陳家更適合你。」

  陳跡說道:「可是師父,人不能總選適合自己的,要選自己想要的。」

  他看著窯廠門口狼吞虎咽的世子等人,忽然問道:「師父,其實您早就算出王府會有大劫,所以如今您不想見我捲入這漩渦之中,選擇送我離開,對嗎?是不是只要我回了陳家,遠離太平醫館、遠離靖王府、遠離世子、遠離郡主,便能置身事外,躲過這一劫?」

  姚老頭沉默片刻:「是。」


  陳跡認真道:「師父,既然我的命運都可以改,那靖王府的命運能改嗎?」

  姚老頭凝視著陳跡:「靖王府的命運錯綜複雜,已不是一人一言便能改變的了,他們的命運已註定,可你的命還有無限的可能。你若不走,也只是飛蛾撲火,卷進不可知的火焰里。」

  此時,餓了大半天的世子一邊往嘴裡塞滿了驢肉火燒,一邊傻笑。劉曲星靠在馬車上,調侃著佘登科的吃相。

  陳跡看著這些人的身影忽然說道:「師父,他們是很不錯的朋友,我不能走。即便命已註定,我也想改一下試試。」

  小和尚曾說,陳跡這一生已斬去貪、嗔二字,唯獨留一痴字不可解。

  痴是執拗,也是執著。

  姚老頭望著自己這位徒弟,久久不言。

  許久之後,他站起身來:「你可以當我今晚沒說過這些話,只是待你看到命運時,莫要後悔。」

  「不後悔。」

  卻見陳跡對世子等人笑著招手:「吃飽了嗎?」

  「吃飽了!」

  「幹活!」

  劉曲星嘻嘻哈哈笑道:「陳跡,你也吃一個,我把驢肉最多的那個給你留著了!」

  姚老頭轉身上了馬車,上到一半時他回頭去看那窯廠里,少年郎們已將手裡的驢肉火燒塞進嘴裡,重新推起石碾,宛如推動沉重的命運。

  ……


  ……

  翌日下午,陽光正好。

  一架馬車緩緩行駛在官道上。

  白鯉郡主將窗簾掀開一絲縫隙,任由寒風撫動她兩鬢的輕盈髮絲:「爹,我哥他們昨天沒有回府啊。」

  靖王端坐在車廂末尾閉目養神,只輕輕嗯了一聲。

  白鯉輕咦:「爹,以往我哥要是夜不歸宿,您可是會把他吊起來打的,如今怎麼這般寬容?」

  靖王眼都沒睜:「以前對他要求嚴苛,是因為他早晚要成為靖王。坐在那個位置上,一言一行都影響著無數人的生計,自然不能由著他的性子胡來。」

  「那今天呢,怎麼沒見您動怒?」

  「因為他在做正事。」

  白鯉看向窗外,漫不經心的試探道:「爹,您這閉目養神了半天,是不是正在考慮如何算計陳跡?」

  靖王緩緩睜開眼睛:「爹在你心裡,就是這么小心眼的人?」

  白鯉合上窗簾,坐直了身子認真說道:「爹,您自己心眼有多大,您自己心裡清楚。您就直說吧,昨天吃了個悶虧,您打算怎麼算計他?」

  靖王樂了:「你問這個做什麼,我告訴了你,你豈不是轉頭就去告密?行啊白鯉,開始跟老父親玩心眼子了。」

  「您別算計他了,回去我給您做紅燒肉!」

  「爹現在不愛吃紅燒肉了,太膩。」


  「那我給您捶背!」

  靖王咦了一聲:「你怎麼這般向著這小子,他給你灌迷魂湯啦?」

  白鯉鄭重道:「他沒家人可以依靠,我們這些做朋友的自然要為他著想。他可不是那些士紳,您不許用對付士紳的法子來對付他。」

  靖王沉默片刻:「好,但有些事涉及軍略,我不會讓那些機密流落民間。而且你要明白有些東西讓他獨享如小兒懷璧,是會招惹禍端的。」

  白鯉伸出小拇指:「反正您答應我了,拉鉤。」

  「好好好,拉鉤。」

  馬車緩緩停在窯廠門前,還不等馮大伴將腳凳放好,白鯉已經掀開車簾跳了下來。

  馮大伴在身後急聲道:「誒,郡主慢點,泥地路滑!」

  話音剛落,白鯉已經跑進大門不見了蹤影。

  車內傳來靖王的輕咳聲,馮大伴轉頭看去:「王爺,您身體如何?」

  靖王笑了笑:「喝了姚太醫的藥,好些了……此處為何如此溫暖?進去看看!」

  此時窯廠內,一座結結實實的倒焰窯落在當中,煤炭正被陳跡等人一鏟子一鏟子丟進燃燒室里。

  熊熊大火燃起,在封閉的倒焰窯中席捲,生料一點點被火焰吞噬、熔融、燒結。

  靖王默默站在窯前,他看不到窯內發生的一切,只能感受著熱浪透過窯壁撲面而來。

  他看向王恪之:「如何?」


  王恪之艱澀道:「王爺,火焰接近白色,溫度比我們想像的還要高。」

  「他們這會兒在燒什麼?」

  「水泥。」

  「還有多久?」

  「這已是第三爐了,早上天還未亮時,他們已燒出第一爐,且用那一爐熟料砌了一堵磚牆出來。」

  直到這時,靖王才注意到,窯廠角落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堵磚牆,磚縫之間有泥灰黏連。

  話音剛落,卻見陳跡停下鏟煤的動作,笑著看向靖王,並遞出一柄錘子:「王爺且拿錘子敲一下那磚牆,試試我這水泥能不能替代糯米砂漿。」

  馮大伴在一旁說道:「王爺,您才剛喝了藥,微臣來敲吧。」

  靖王看著那堵磚牆卻搖搖頭:「不必,我自己來。」

  說罷,他拖著錘子來到磚牆前,奮力揮舞一錘,卻見青磚被砸掉了一些石皮,可這磚牆卻黏連得極為牢固,紋絲未動!

  靖王再砸幾錘,終於敲下幾塊青磚來。

  世子看到牆被錘破,擔憂的看向陳跡:「怎麼辦,這也不夠結實啊。」

  然而下一刻,卻聽靖王問道:「這堵牆是今早壘的?!」

  王恪之解釋道:「回稟王爺,今早我看著他們壘的。」

  靖王繼續問道:「若是糯米砂漿,想要達到這般強度,需要多久?」

  「回稟王爺,糯米砂漿需整整十天。若這水泥之物用於邊鎮修補城牆,恐有奇效。」

  靖王又問:「他們熬製這水泥需要多久?」

  「回稟王爺,不到一炷香。若換糯米砂漿,需現場熬製四個時辰,再靜置兩個時辰,方可使用。」

  靖王再問:「你們覺得此物成本幾何?」

  「回稟王爺,此物原料不過粘土與堊灰,成本不足糯米砂漿五分之一,若能就地取材,撇去運輸所需恐怕成本還不足十分之一……」

  世子沉默了,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只有王恪之這樣的軍匠才能明白,水泥對這個時代的意義。

  靖王看向馮大伴:「去請張拙張大人、陳禮欽陳大人過來。」

  馮大伴疑惑:「王爺,這張大人今日還需主持貢院秋闈之事,陳大人還要處理河堤河務,恐怕來不了。」

  靖王笑道:「那你便告訴張大人,他不是正愁如何搭建房屋解決豫州流民嗎,現在他的問題解決了。有此物,流民便可有些臨時的居所,今年冬天洛城若能不死人,便是他張拙天大的政績。與此事相比,秋闈也不算什麼了,他知道孰輕孰重。」

  「那陳大人呢?」

  「告訴他,他的河堤也有救了。」

  世子驟然歡呼,白鯉笑意盈盈的看著他與劉曲星、佘登科一齊將陳跡舉了起來:「成了!成了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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