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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遺聲余價,死生亦大

2024-09-13 11:47:53 作者: 鶴招
  第115章 遺聲余價,死生亦大

  荊王,乃是仁宗庶六子始封,宣德四年建藩,正統十年移藩蘄州,已然紮根百餘年。

  田園莊子且不說,只王城,便一再擴建,修築得恢弘大氣,圍有九里三十三步,高有一丈八尺,城內王府林立,景色絕佳。

  李時珍在此問過診,吳承恩於此做過詩,也算是是非之地。

  這繁華景盛的王城,任誰見了都忍不住夸一句「府第樓台平地起,巍峨等次比皇都」,但如今,卻遭受了一場毫無徵兆的大火。

  這場大火,將王城中央的親王府邸以及緊挨著的泰寧王府邸,付之一炬,化為焦土!

  這把火燒毀了親王府邸,焚死了代掌荊藩的泰寧王一家人還不止,隱約火光更是燃透了蘄州,一路蔓延到武昌、長沙。

  席捲整個湖廣。

  不過半日之間,荊王府變故,便甚囂塵上,湖廣咸知。

  傳聞自然不是意外這麼簡單,否則也不會為百姓所津津樂道。

  談及此事者,無不煞有介事——這位荊王二子,如今的荊藩藩主泰寧王朱常信,多半是見岷藩黎山王府慘遭屠戮,楚藩東安王遭受折辱,憂懼之下,才闔府自焚而死。

  至於這說法的來源……泰寧王朱常信,赫然留下一封絕筆信,交由荊世子朱常泠。

  荊世子哀慟之下,便將內容告於左右。

  信上言辭激烈憤懣,曰「帝子皇孫,南面而王,遇昏暴之朝,逢建文舊事,與其辱於奴婢之人,不若自引決身,不負貴胄血脈。」

  單只這一句,就聞者無不愕然驚駭。

  這話幾乎是當初建文朝自焚而死的湘王原話!

  當初,建文皇帝粗暴削藩,借著理由找到了湘王頭上,遣人圍其宮城,逼執之。

  湘王自知不能活,便灑地沾濕,繼之以血,具衣冠赴火死——「嗟乎,吾觀前世大臣遇昏暴之朝,將詔獄下吏,便自引決,身親太祖皇帝子,南面而王……今又將辱於奴婢之人乎?茍求生活,吾不能也。」

  如今記載著此事的湘王神道碑文,就還在荊州府立著呢!

  莫不是重演舊事!?

  尤其再聯想到欽差,近日在湖廣的所作所為。

  岳陽王府直系泰半被誅,府上的產業,則被吃了窩邊草,全數沒收;黎山王府被錦衣衛當著親王的面,殺戮親族;湖廣宗室之首的楚藩,其代掌府事東安王,竟被下獄數日不放,生死未知。

  這種情況下,荊藩泰寧王不欲受辱,展現皇子帝孫的氣派,慨然赴死,便極具故事性了。

  本身為人津津樂道,再來些有心人推波助瀾。

  幾乎以最短的時間,傳遍了了湖廣!

  百姓多以狗咬狗,謂之好死,宗室則兔死狐悲,憤懣不平,湖廣官場不約而同,默契向上施壓——欽差鬧出這麼大亂子,是不是差不多得了?

  轉眼之間,湖廣局勢大變!

  ……

  岷王府。

  朱定燿憐惜地看著此前被朱希忠當面帶走的堂弟,朱定炯。

  後者滿是傷痕,幾乎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


  見岷王進來,朱定炯強撐著就要起身見禮。

  岷王朱定燿連忙按住他:「莫要動了元氣,好生躺著便是。」

  朱定炯謝恩之後,才苦笑著極其虛弱道:「北鎮撫司能放我回來,就是見我熬不過這兩日,順水推舟罷了。」

  荊府的事,已經傳到武岡州了。

  他二人自然也知道發生了何事。

  若是這個節骨眼,朱希忠恐怕也不會將人放回來,讓他換個地方死。

  朱定燿緊緊撰著拳頭,指節發白。

  恨恨道:「朱希忠其人,本王必誅之!不替你報此仇,誓不為人!」

  王府中想找個心腹容易,可想找個有才能的心腹,就沒這麼簡單了。

  朱定炯從小跟在他身邊長大,為他辦事,無論是情誼,還是信任,都不是外人能比。

  否則也不會將豢養水賊的事,交給這個旁系了。

  朱定炯其人,極為早慧,更是岷府一等一的能人。

  朱定燿作為庶二子,能承繼岷藩,其人更是功莫大焉。

  朱定炯年幼時,就開始出謀劃策,與朱定燿共同經營孝名。

  前者乃是「割股救母」——「幼夫怙事母霍氏孝,母病危,割股。」


  後者則傳出了「承繼父志,奉母養弟」的小故事。

  二人可比親兄弟還親。

  眼見朱定炯命不久矣,當即便怒火攻心。

  熟料,朱定炯艱難地抓住岷王的手,緊緊咬著牙關搖頭。

  他急促地喘息道:「殿下,不要意氣用事!」

  「水賊的事情,我提前為你做好了隔絕,錦衣衛至多只能查到黎山王府,一切都與你無干。」

  「如今荊府發生湘王故事,錦衣衛更加不敢輕舉妄動。」

  「中樞如今,七成是想削藩,岷府安危,繫於伱一人,萬萬不可衝動!」

  朱定燿不以為意,冷哼道:「削藩?恐怕沒這個機會了!」

  「朱希忠已經連夜回了武昌府,聽聞鄔景和也趕回去了,幾人自顧不暇,哪裡還空管咱們?」

  「本王也不準備現在發難,只要過了如今這關,黎山王府的帳,本王早晚要跟成國公府算!」

  「你放心,如今只要咱們合力,朝海瑞等人施壓,必然能將他們趕出湖廣。」

  他當然有這個信心。

  畢竟,出了荊府的事,可不是欽差能獨斷專行了。

  畢竟湘王故事,傷的可是皇帝聖德!


  難道這些臣下,要將如今那位黃口小兒,置於建文皇帝的境地麼?

  只有虎頭蛇尾,安撫宗室,才能給皇帝撇清干係。

  那往後,他早晚要向成國公府報復回來!

  話音剛落,朱定燿便感覺手上被抓得更緊。

  他朝朱定炯看去,只看到反對的眼神。

  朱定炯硬撐著坐了起來,猛地咳嗽兩聲。

  緩了緩才虛弱道:「這次的事,八成就是朱顯梡做的。」

  「當初咱們也只是受這位王叔蠱惑,替他敲了敲邊鼓罷了,如今欽差查到他頭上,只能狗急跳牆,下此辣手。」

  「但,上次也就罷了,這次卻是不能再跟著他的步伐走了。」

  那幾位欽差,未必就束手無策了。

  再者說……朱顯梡對荊府下此辣手,沒理由還信這位楚藩藩主,能顧及他們岷藩的利益。

  替人火中取栗的事,沒那個必要。

  朱定燿皺眉:「你的意思是……」

  朱定炯死死拽住岷王的手,語氣愈發懇切:「殿下,中樞削藩,有一就有二。」

  「你我也不知,是皇帝的意思,還是內閣的想法,若是後者還罷了,若是前者……誰知道他還有多少年可活?」


  「趁這個機會,抽身而退罷!」

  朱定耀沉默不語。

  朱定炯知道這位堂兄的固執,有心再勸,奈何身子有些扛不住,只能挑緊要的說。

  他重傷難治,話說多了,聲音已經帶著嘶啞:「殿下,你趁著這個機會,直接上奏,揭發黎山郡王豢養水賊,勾結苗兵!」

  「殿下受其蒙蔽,一概不知,卻有失察之罪,自請削去爵位,免去祿銀!」

  朱定燿悚然一驚!

  他面上滿是不解,愕然道:「為何!?」

  朱定炯愈發頭暈腦脹,只能長話短說:「殿下,以鄔景和在岳陽王府所作所為,應當也能看出其行事軌跡。」

  「往後的祿銀,必然不會再按以往發放,免則免矣。」

  「至於削去親王之爵,只是表態罷了,未必會真削。」

  他說到最後,有些痛苦地仰頭,揉了揉眉心:「況且,只要保住藩主之位,郡王也一樣!」

  岳陽王府既然都開放了商禁,搞起了自負盈虧,那麼爵位的特權,未必還有這般重要了。

  想著,便覺得大腦愈發混沌。

  他勉強睜開眼,只見岷王正在皺眉思忖,一臉躊躇。

  朱定炯終於按捺不住,幾乎撲到岷王身上,作出下拜的姿態:「二兄!我為岷宗耗盡心血,出謀劃策數十年,二兄與我一心一意,事事依我!」


  「如今我粉身碎骨,油盡燈枯,這最後一事,二兄難道反要兄弟二心!?」

  他聲淚俱下,語氣悽厲。

  一副不答應不不罷休的模樣。

  朱定燿終於經受不住,連忙安撫道:「我依你!我依你!」

  他將人再度扶到床上,輕聲細語:「我聽你的,不折騰了就是。炯弟好生養病,慢慢好起來,往後還有的是出謀劃策的時候。」

  岷王殿下好一番安撫,終於才將朱定炯哄得舒心,轉眼間便睡著了去。

  等到房間裡只剩下朱定炯破布麻袋一般的呼吸聲後,朱定耀才緩緩退了出來。

  出了房門,他臉上的平和立刻換了顏色,霎時間便交織了哀慟與憤怒。

  嘴裡喃喃自語:「別事我可依你,但你的仇……沒這個機會也就罷了,如今本王要是不替你報了,這王位不是白白讓你扶我坐了?」

  下定決心,他便龍行虎步,大步流星離去。

  ……

  事情發生在蘄州荊王府,但政治事件的漩渦,從來不在事發地,而在權力集中地。

  湖廣最大的漩渦,自然是在三司衙門所在、宗室之首楚藩所在、欽差巡按所在,武昌府。

  幾乎是事情傳到武昌府的立刻,巡撫衙門就受到了此事的衝擊。

  當日,便有惡宗數百縱橫城中,提刀臂門,在巡撫衙門外呼和,要為荊王之事討個說法。


  入夜之後,更是越發囂狂——「各持兇器,突入撫院,捆綁官吏。」

  所幸,巡撫衙門內,錦衣衛早已嚴陣以待,立將一干惡宗逮拿。

  雖未擴大事態,但局勢愈顯千鈞一髮,顯然是已經到了緊要的關隘。

  也是在這個時間點,新任湖廣巡撫梁夢龍,到任了。

  他緊了緊身上的粗布麻衣——這是他特意換上了,否則真怕在巡撫衙門外遭了黑手。

  此前,他剛到巡撫衙門門外的時候,就看到一片狼藉!

  衙門大門破爛不堪,一副被流寇攻打過的跡象。

  府外獐頭鼠目之輩,視線幾乎要看殺每個進出巡撫衙門的人。

  為安全計,這才換上了這一身,到了巡撫衙門大門,才展了展他的印信,進了府衙。

  踏入巡撫衙門的一刻,竟然還聞到了些許血腥味,實在令他愕然。

  梁夢龍有些焦躁地鋝著自己的鬍鬚,不慎扯下來兩根,也無心在意。

  他梁巡撫臨危受命,赴任湖廣,本來就做好了接手爛攤子的準備。

  此前他巡撫河南,也是這樣去接爛攤子的。

  隆慶五年的河南,天災實多,稅賦繁重,「以催科重急,農失其業,探丸四起」。

  百姓年年小規模造反,官吏不思治理,反而樂於抓捕「反賊」,藉此邀功。


  加之還有什麼白蓮教從中攪動,更是把河南搞得一團亂麻。

  梁夢龍面對那種情況,都把火救下來了。

  湖廣的火,想必不會更大了吧……

  結果,他一到湖廣,就聽到了郡王自焚、惡宗圍衙之事,眼見這一地狼藉,與不堪,簡直出乎他的意料。

  湖廣的情況比他想像中的複雜多了!

  這哪裡是右副都御史加的巡撫能處理的?

  不加個兵部侍郎,門口那數百宗室說不得就衝進來給他砍殺了!

  好在,不用像在河南一樣,單獨扛這事。

  那幾位欽差,應該比他更急。

  他踢開腳下的木屑,深吸一口氣,希望這幾位欽差,不會腳底抹油,把爛攤子留給他這個巡撫。

  ……

  月明星稀,正是安寢的時間。

  可惜,在這個局勢下,按時入眠,就是奢望了。

  梁夢龍攤上這等事,自然不可能歇息,他幾乎前腳剛到,後腳就被幾位欽差喚了過去。

  此刻已是半夜時分,巡撫衙門大堂內,仍是燈火通明。


  梁夢龍坐在巡撫主位上有些如坐針氈。

  他看了一眼大堂中四位看不出表情的欽差,欲言又止。

  心中有些不安——這時候主位讓給他,別真是要拿他頂崗,欽差自己跑路。

  梁夢龍心裡想著,越發忐忑,終於忍不住出言試探道:「幾位天使,楚人輕剽好亂,本難撫治。」

  「況楚宗、荊宗繁衍,武昌城連帶左近,有五千餘人,雖多善良,實繁凶暴。」

  「此輩目中既無撫按,又無欽差,復何忌憚?」

  「巡撫原非軍門,無兵可恃,征播之時,曾暫設偏橋總兵,事寧已革,故人無憚懾,稱亂者屢矣!」

  「今撫衙危急懸吊,天使千金之子,不妨慎而避之。」

  湖廣宗室都炸鍋了,他巡撫衙門反正沒有正兒八經的羽翼兵丁,只靠著錦衣衛擋著。

  幾位欽差要溜的話,最好提前說一聲,要是一聲不吭離開,那就是以鄰為壑,故意害人了。

  說句心裡話,梁夢龍從河南被調到湖廣,還真不太清楚湖廣現下的局勢,以及又是如何發展到這一步的。

  究竟是幾位欽差立功心切,牽連無辜,還是某些人狗急跳牆,下此辣手。

  說話也只能含蓄著來。

  在場都是人精,自然聽得懂。

  幾位欽差中,栗在庭年齡資序稍淺薄一籌,理應他解釋安撫一番。


  栗在庭搖搖頭:「此事不能撥雲見日,聖德必為奸徒蔀蔽,天下萬世何繇聞知?」

  「你我眇眇之身,何足惜哉?為臣者,身蒙貪昧隱忍之名,又何以參贊天討哉?」

  這話說得極重——誰要是這時候溜了,那就是為臣不忠,給皇帝賣了。

  幾乎就是賭咒發誓。

  梁夢龍得了這話,放下心來。

  既然大方向沒差,他也不再繼續試探,終於說起了正事。

  梁夢龍翻開案卷,提起他先前就關注的事:「荊府此次大火,泰寧王灑地沾濕,繼之以血,具衣冠赴火死,闔宮皆從之,第一個控制王府的,便是那為荊藩世子,朱常泠。」

  朱常泠封鎖現場後,不讓外人進去。

  甚至救火的宮人,都被遲滯了不少時間。

  好在其不得民心,在各位郡王陸續趕到之後,便灰溜溜離去了。

  但,緊隨其後地,便是眾多郡王,在火中救出了兩個活人!

  雖然人沒醒,但這反而讓那位荊世子,顯得形跡可疑。

  朱希忠坐在輪椅上,抬頭看了一眼梁夢龍,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早就派人去過荊府了,活口昏迷未醒,朱常泠人更是消失無蹤,不過……無論如何,關鍵不在此處。」

  「即便有鐵證是這位荊世子做的,而非泰寧王自焚,也無濟於事。」

  這話有些晦澀,梁夢龍聽罷後皺眉不解。


  思忖半晌後,突然靈光一現,明白了過來。

  這是通了天的中樞大案,不是他此前辦的地方刑案!

  後者擺事實,講道理,給百姓士紳看的。

  前者,則是不看事情,只看影響!

  即便他們將真兇逮拿歸案,外人也會懷疑是否為了平息事端,故意為之。

  更甚的是,或許還會說一句——你看,果不其然,逼死了藩主,又嫁禍世子,就是要荊藩絕嗣啊!皇帝好狠的心!

  政治大案的各方,早就有了立場,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換句話說,只要這事一出,皇帝的聖德,就不可避免地要被質疑!

  難怪這四位欽差一副深感棘手的樣子。

  便在此時,鄔景和突然看向海瑞與栗在庭:「海御史,栗給事中。」

  後二人紛紛迎上他的目光。

  鄔景和頓了頓,緩緩開口道:「事關重大,二位不妨先回京,面呈陛下,再行計較?」

  海瑞跟栗在庭對視一眼。

  他們哪裡聽不明白鄔景和的意思。

  這哪裡是要他們回京稟報——一來一回就兩個月了,黃花菜都涼了。


  這位駙馬爺,是要保全他二人,想與朱希忠自行處置啊!

  海瑞幾乎毫不猶豫:「正是事關重大,本官才不能辜負皇恩,致使聖德有損。」

  栗在庭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駙馬都尉,此事不必再提,還是直接說正事罷。」

  「如今的當務之急,不能讓陛下聖德有損,背上凌逼親族之名。」

  「我明日親去荊府,弔唁泰寧王。」

  即便收效甚微,表態也是必須的,總不能畏首畏尾,玩什麼「只要不做,就不會錯」那套。

  鄔景和好意被駁,自然不再糾纏,他點了點頭:「我隨你一道,施恩荊宗。」

  雖然這事不是他們逼的,但單以鄔景和的任務而言,如今王府親王、嗣子盡數缺位,卻是個辦差的好時機。

  正好也「施恩」一番大多數底層宗室,挽回些聲名。

  當然,這些都還不夠。

  政治大案之中,事情本身的影響,要遠遠小於帶來的餘波。

  如今的餘波,是巡撫衙門外躁動的宗室,是大牢里那些提刀臂門的好漢,還有湖廣宗室逐漸開始抱團的痕跡,以及湖廣官場借題發揮,想要驅逐他們的小動作。

  一個處理不好,這次的事,就要前功盡棄。

  幾人你來我往,商議著對策。

  朱希忠似乎神遊天外,一言不發。

  過了多時,才終於回過神來,抬起頭環顧堂上,開口道:「還不夠。」

  他一開口,便將幾人目光吸攝了過來。

  朱希忠淡淡道:「還需借我項上人頭一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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