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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抽絲剝繭,豬卑狗險

2024-09-13 16:51:28 作者: 鶴招
  第135章 抽絲剝繭,豬卑狗險

  大明朝做官有三等重要。

  第三等是為進士出身,學而優則仕,進士出身自然很重要,不過列於第三等,又是因為沒那麼重要。

  譬如嚴世蕃,區區一個監生出身,卻能做到六部侍郎。

  亦或者如今的羅鳳翔,只是舉人出身,靠著楊博的路子,也能與一甲出身的探花郎陳棟,同為大理寺少卿。

  所以這第二等重要,則是為黨朋提攜。

  當然,仕途上有貴人提攜,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一般人頭上可沒有嚴嵩、楊博這等關係,人家畢竟有自己的子侄女婿。

  出身是努力不來的。

  所以,還有所謂的第一等重要,能夠靠自己。

  那就是,名望!

  大明朝雖然沒有舉孝廉舉茂才的說法了,但如今名望的作用,卻是有新的表現形式。

  正因為王世貞在文壇極具名望,所以先帝才會給已經做了七年庶人的王世貞一個面子,赦免了他爹罪行。

  同樣地,陸樹聲屢屢辭官,清名越來越盛,如今才能占著吏部尚書這個位置,即便根本不來赴任,也沒朝臣多說一句不是。

  歷史上其人還因「登第六十四年,其官兩都不及一紀」,深為士論所重。

  當然,也有正面的例子,那便是海瑞。

  動輒得罪上官,諫言君父,幾乎成了道德化身,在朝堂上無人能攖其鋒芒。

  這些人都是以不同方式,不同途徑,或有意或無意地累積了不俗的名望,進而在官場獲得了遠超官位的影響力。

  這些有名望之人,哪怕消寂一時,也總會有朝官記住,在推薦遺賢的時候,出現在皇帝的案台之上。

  所以,這也是如今大多為求更進一步的官員,所努力的方向。

  譬如,同樣舉辦文會熱愛結社的視閱侍郎汪道昆。

  或者是「官可一日便棄,學不可一日不講」的鴻臚寺卿屠羲英。

  當然,這些太卷了,一般人玩不來。

  所以,更普遍的方式,還是迎合同僚,拿皇帝和大臣刷聲望。

  王世貞當初譏諷嚴嵩,海瑞當年直言犯上,能獲得聲望,自然是有土壤在的。

  廷杖削籍,聲震天下,幾乎是這個時代朝官配套的流水線。

  能犯上的,才是真英雄好漢!

  有小本事的,犯廷臣,什麼譚綸、王國光、趙貞吉。

  皇帝生病竟敢吃席,廷議上竟敢因肺病咳嗽,坐班不認真打瞌睡,先別管事多小,罵了再說。

  有大本事的,犯內閣,什麼嚴嵩、高拱、張居正。

  貪污、攬權、專擅,也別管有沒有這些事,風聞奏事!且不論專權是不是皇帝故意放的權,查漏補缺!

  噴的就是你內閣!什麼七大罪,十大罪,羅列出來就是名望。


  而個種翹楚,本事頂天的,自然是犯皇帝。

  那能說的事就多了。

  世宗是個狠的,為了避免這種事情,直接給人打死,耳根子多少清淨些。

  先帝就不一樣了,性子軟。

  所以,當初朝官為了吃穆宗皇帝一頓廷杖,罵得是極為難聽,就差說一句你小子小心別死女人肚皮上。

  路徑依賴,一時半會是改不了的。

  只要犯上之後能得到同僚們的肯定與認可,那就永遠有人不停地做這種事。

  萬曆朝自然也免不了有人來試水。

  今日跪在文華殿外的趙用賢、吳中行,就到了要為聲望努力一把的時候了。

  正因為朱翊鈞很清楚其中的彎繞。

  所以他並沒有憑血脈之力驅使廷杖,反而很是貼心地給人添了件衣裳。

  不僅如此,當朱翊鈞出現在文華殿外的時候,他比殿外的人,入戲更快。

  十餘名庶吉士一字排開,趙用賢、吳中行領頭在前,跪在文華殿階下,俯首請奏。

  終於聽到皇帝出面,紛紛蠢蠢欲動,有鼓譟起來的架勢。

  朱翊鈞拾級而下。


  「陛下。」

  「陛下。」

  有悲憤,有哽咽,有真摯,紛紛行禮。

  朱翊鈞掃過一眾庶吉士。

  忍不住感慨,眾正盈朝,眾正盈朝啊!

  趙用賢、吳中行這兩人就不必說了,歷史上可是拿自家坐師張居正刷聲望的角色。

  以學生的身份,直斥張居正違背倫理綱常——不守孝是違背倫理綱常,學生罵老師,自然是權變。

  二人也被稱為「批鱗敢諫之士」。

  他方才在經筵上,也未嘗不是在給張居正打預防針。

  君父都不好用的,什麼舉主老師的身份,您老人家也別太看重,免得氣壞了。

  後面的黃洪憲也是老熟人了,不過養望的手段也比前二人經典多了。

  去年彗星划過,這廝上了一本《慎交修以答天意疏》,讓自己反思警悟,痛改前非。

  雖然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才十一歲,有什麼前非,但反正是被這廝刷了好大一筆聲望。

  聽說前陣子還把奏疏刊印出來,四處發行。

  除了這位,還有跪在黃洪憲旁邊的李盛春,也是英雄好漢。


  如今雖然沒什麼苗頭,但可惜沒通過歷史的考驗。

  歷史上萬曆想收商稅,時任保定巡撫的李盛春上奏,請皇帝不要與民爭利。

  後來被御史發現,這廝自己在設卡攔截,在地方上偷偷收商稅。

  這些人如今跪在文華殿外,朱翊鈞越看越是喜感。

  恐怕是一拍即合,跑來刷聲望了。

  朱翊鈞大致掃了一眼,目不斜視,由衷感慨道:「剛直好義,凡事關君國,持議必依於正。意所不可,雖貴顯,力諍無所避。」

  「這才是我朝進士當有的風骨啊。」

  眾人連道不敢。

  申時行看了皇帝一眼,不會由著給自己彈劾了吧?

  朱翊鈞說完這句話,又伸出雙手,一左一右,親自將趙用賢、吳中行扶起。

  「趙卿、吳卿,快起來罷,熊敦樸的事,朕稍後定會給他一個公道。」

  「二卿犯顏直諫,錚錚鐵骨,朕心甚慰。」

  「明日來西苑,授中書舍人。」

  這話一出口,眾人紛紛露出喜色,趙吳二人對視一眼,眼中滿是振奮。

  這個結果也不錯,直言犯上,君上虛心受教,也能刷到聲望。


  而且,如今的中書舍人跟之前可不一樣了。

  之前都是監生、恩蔭官、舉人來擔任,做做枯燥的文書工作,地位不高,完全不符合進士出身的身份。

  但自從今上搬去西苑,以中書舍人值萬壽宮、文華殿,地位就大不相同!

  不論其餘,單單是「視同翰林院進修」的待遇,立馬就讓中書舍人水漲船高。

  能侍奉皇帝左右,掌握一定的權柄,還不會耽擱翰林院堪磨資歷,哪裡去找這麼好的事?

  而且升擢速度明顯加快。

  一甲第三的鄧以贊,值了一年後,已經升兼左春坊左中允了。

  三甲一百零五名的鄭宗學,如今則是授兼了翰林院檢討。

  中書舍人一職,莫名其妙地水漲船高了起來。

  如今竟然授到自己頭上!

  賭對了啊!

  趙、吳二人喜上眉梢,連忙謝恩,正要說些什麼。

  只見皇帝已經放開了自己,又走向李盛春、黃洪憲。

  走到李、黃二人的跟前時,朱翊鈞方才還笑著的臉色,突然拉了下來,極其難看。

  「趙卿與吳卿等翰林編修,一片赤誠忠心,上奏無門,朕還能心領神會。」


  「你李盛春、黃洪憲,分別官授吏、刑二科給事中,竟然也在此伏闕!」

  「怎麼,是通政司關門了,奏疏遞不上來?」

  進士之中的年輕者,一般二三十歲的,精選為庶吉士。

  而後在翰林院學習兩到三年。

  表現最好的,留在翰林院繼續堪磨,二甲授編修,三甲授檢討。

  表現略好的,則為給事中、御史。

  特別一般的庶吉士,才會外放為州縣官。

  所以李盛春、黃洪憲作為給事中,與吳、趙二人,是不一樣的。

  不過,這話實在太重,當面直呼名諱跟罵人沒區別。

  皇帝方才還對趙吳二人以禮相待,授了中書舍人,這時候突然就翻了臉。

  李盛春、黃洪憲受此區別對待,當場就懵了。

  黃洪憲下意識辯解道:「陛下明鑑!臣此前的奏疏,兩宮無視,內閣駁回,臣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這也是廢話。

  單純給熊敦樸伸冤,沒誰攔著他。

  但這廝藉機說吏部處事不公,彈劾申時行跟吏部,要暫緩考成法,內閣不駁回才是咄咄怪事。


  黃洪憲此舉,就是故意借著申時行刷聲望,順便迎合對考成法不滿的朝臣。

  朱翊鈞拉著臉,冷聲道:「那更應當去西苑,在乾光殿,或是元熙延年殿外,找兩宮伏闕。」

  拋開事實不談,他不是還沒親政嘛。

  上奏都找的兩宮,伏闕也應該找兩宮才對。

  在文華殿外聒噪作甚?

  說完這句,他又看向李盛春,面色嫌惡道:「吳卿與趙卿為熊敦樸伸冤也就罷了,你李盛春身為吏科給事中,哪來的臉?」

  「吏部升貶之事有爭論,你在事發之時沒有查漏補缺,一昧默然無聲,如今卻厚著臉皮跑來伏闕!」

  「還彈劾吏部申卿!」

  「你李盛春但凡知道羞恥,就應該先罷免了自己的吏科給事中之職!」

  「吳卿與趙卿的拳拳之心,豈能容你借來沽名釣譽,邀直賣名!?」

  朱翊鈞越說,言辭越是激烈,神色也越是激動。

  說道最後,也不等李盛春自辯,冷哼一聲,拂袖轉身。

  李盛春與黃洪憲受了這頓教訓。

  面帶惶然,驚懼不已。

  不是,一起來伏闕的,憑什麼領頭的人是拳拳之心,加官中書舍人,他們就是沽名釣譽,要被呵斥一頓!?


  話還說得這麼重,官位是別想保住了!

  官位沒了就沒了吧,問題是沒刷到聲望啊!

  犯上刷聲望的基本條件,是有反派。

  無論是專權的首輔也好,昏庸的皇帝也罷,都能做這個反派。

  眼下他們是怎麼回事?

  是皇帝聽進了諫言,賞賜了吳、趙二人,一副君臣相得的景象之後,反身責罵了他二人!

  這跟皇帝聽不進諫言,一同廷杖罷官全然不同!

  被剛愎自用的皇帝廷杖,才有直名。

  被虛心納諫的皇帝責罵,那就只有惡名了。

  要有人說皇帝剛愎?吳中行、趙用賢恐怕第一個不同意!

  犯顏直諫,還君臣相得的聲望,不比受廷杖差啊!

  好名聲全落到吳中行、趙用賢身上去了,自己倒變成利用他們的小人了!

  朱翊鈞可不管這些人怎麼想。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走到神情不太自然吳中行,趙用賢身前時,似乎已然平復心情。


  溫聲道:「吳卿,趙卿,諸位翰林,熊敦樸的事,隨朕進殿再說罷。」

  「諸位先與宋儒對峙一番,讓朕明辨是非,再論其餘。」

  說罷,他虛虛一扶,讓眾人起身。

  神情和善,使人如沐春風。

  申時行在一旁看著皇帝的作為,臉色古怪。

  他趁著轉身跟在皇帝身後,沒人看見的功夫,看著皇帝的背影撇了撇嘴。

  連消帶打,小皇帝學壞了。

  而後申時行才快步跟上皇帝。

  趙用賢與吳中行好歹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城府多少是不差的。

  雖然皇帝的行徑,有些出乎意料,但二人自然不會立刻表現出來。

  吳中行想法更深些,甚至還走到李、黃二人面前,略作安撫後,才跟上趙永賢,跟在皇帝身後。

  李盛春與黃洪憲看著一同前來的庶吉士,紛紛越過自己,進了文華殿。

  面如死灰。

  厚著臉皮想跟進去是不可能的,皇帝貶謫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這一趟,當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想到這裡,黃洪憲突然腰身一軟,直接躺在地上。

  李盛春則是看著皇帝領著一眾庶吉士進了文華殿,背影徹底消失不見,喃喃自語著什麼聽不清的話。

  ……

  「陛下詰問李、黃兩名給事中,誠所宜然,不過二人雖有私心,卻也其情可憫。」

  趙用賢跟在皇帝身後,開口為二人求情。

  邀名嘛,能不踩著同行之人上位最好,否則容易被指責機心太重,有礙好名聲。

  朱翊鈞回頭看了趙用賢一眼。

  這廝是真沒自知之明啊。

  你跟吳中行為什麼被推到領頭的位置上?不就是因為張居正是你二人座師,學生攻訐老師更有力度!?

  如果不是怕影響張居正,朱翊鈞就算是分化瓦解,也輪不到這兩人得好處。

  等這事過了,少不得找個由頭打發去福建釣魚。

  自己都想著秋後算帳的事了,趙用賢還在這裡替人求情。

  心是真大啊。

  朱翊鈞想到這裡,忍不住搖了搖頭。

  熟知歷史的優勢就在這裡。


  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升擢誰,貶謫誰,敲打誰,乃至於分化瓦解,統統能有的放矢。

  世宗也就是少了這個金手指,才只能一塊杖殺了,失了精妙。

  自己前世沒這能耐,也少不得被上下算計。

  如今他有這個優勢,自然要用手術刀來抽絲剝繭。

  他沒理會趙用賢,反而看向申時行,吩咐道:「將黃洪憲跟李盛春外放調任,再從此次伏闕的庶吉士中舉薦補任。」

  申時行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行禮應聲。

  皇帝說的是調任,不是升任,那就得平級調度了。

  從七品的地方官,貶得不可謂不狠。

  老申頭還在惋惜,身後的幾名庶吉士,各自對視一眼,露出笑意。

  反倒吳中行頻頻看向皇帝。

  他們本身就是借著熊敦樸的事,彈劾申時行的。

  如今皇帝一面施恩,一面貶謫,還當著眾人的面,讓申時行事後舉薦給事中。

  這不是明說,申時行可能就是在場諸位的舉主嗎?

  在場庶吉士,不可能全都無動於衷——像他吳中行一樣,能夠視座師舉主為糞土晉升之階的人,還不夠多。


  小皇帝這一套組合拳下來,這場聯合起來給皇帝施壓的伏闕,轉眼就乖順了起來。

  好心機的皇帝啊!

  吳中行一路上都在揣摩皇帝的想法。

  不知不覺,眾人就到了偏殿。

  殿內只一人躬身靜立等候。

  這時候見皇帝領著烏泱泱一群人從殿外進來,殿內之人,連忙上前見禮:「臣禮部精膳司主事宋儒,拜見陛下。」

  恩?

  朱翊鈞看到宋儒的面貌,當場就愣住了。

  不是……

  他看著這位庶吉士,遲疑道:「你就是宋醇夫宋儒?庶吉士?」

  宋儒正行著禮,聽到小皇帝的問題,不由覺得莫名其妙。

  想了想,還是躬身回道:「陛下,臣便是區區宋儒,隆慶五年第三甲第二百一十二,同進士出身,隆慶五年六月廿四選的庶吉士。」

  朱翊鈞點了點頭,突然看向申時行:「申卿,你彼時是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讀,掌翰林院事,對吧?」

  申時行不明就裡,回道:「陛下,彼時是臣掌的翰林院。」

  話音一落,朱翊鈞突然勃然大怒。

  他對著申時行不顧儀態,破口大罵:「申時行!睜大你的眼睛看看,你來告訴朕,這廝多少歲了!?」

  「到底是哪個狗日的給他通的路子!?」

  「三甲二百開外!要入土的年紀!憑甚選的庶吉士!?」

  「宋儒到底給你賄選了多少!」

  朱翊鈞手指發顫地指著面貌年近七旬,精神矍鑠的瘦矮老頭,臉色漲紅,唾沫橫飛,顯然是怒不可遏。

  他還是頭一次見七十歲的三甲庶吉士!

  賄選能明目張胆到這個地步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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