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移駐漢口

2024-09-13 17:44:11 作者: 馮玉祥
  我們離開常德的這一天,先是下著小雨,接著便成大雨,正在滂沱傾盆的時候,我們的隊伍開始出發了。

  一則,因為我們平素注重行軍訓練,二則,由常德到津市,我們已修有康莊的大道,所以,雖然在大雨之中,我們全旅官兵分作五路行進,人馬車炮,肅靜整齊,完全照著預定計劃,平平安安到達目的地。

  雖不敢說雞犬不驚,但一草一木都未驚動百姓,那是真的。後來,連年遇見常德各界紳商,談到那次我們開拔,地方百姓都不知道,還以為是平常的行軍演習,口口聲聲地誇獎,以為在那時的軍隊中,是很難有的。

  我覺得,國家養軍隊,責任就在保護人民。不驚擾百姓,只是守了本分而已,有什麼可夸的?若竟以此自傲自滿,就可笑得很了。

  試問,國家法令,幾曾叫軍隊騷擾百姓來著?可見那是中國百姓的可憐。軍隊能守個本分,他們就看著稀奇不得了的事了。

  還有一層,我要贅說:就是軍隊駐在一地,平時當有戰時的辦法,每時每刻都須有開拔的準備和作戰的準備,平時養成了習慣,一旦有事,要走就走,說打就打,一點不用周章費事。

  若不然,遇有變動,種種麻煩都蝟集蜂擁而來,那時一手提燈,一手提籃,跑來跑去,拿東動西,一點頭緒沒有。則不但使人家看著笑掉牙齒,而且天大的要事亦被耽誤了。

  我們由常德上船,沿途河流縱橫。有些地段水向南流,乃是長江的水流向洞庭湖去。洞庭湖中水不大,多沼澤之地,張敬堯乃和當地土劣勾結,將沼澤中沖積的土地圈起來,使水不能入,從事放墾種植,致湖中容水量大減。

  黃河怕決口,長江則無決口之虞,即因為長江賴有許多大湖小湖為其水囊。張敬堯放墾的結果,即不啻把長江的一些水囊堵死,使水發時,無法流瀉。十八年、二十年長江連發大水,張敬堯輩實應負相當責任,這是我實地觀察後的感想,並非空談。

  這次到津市,臨澧鎮守使王振亞已被他的副使卿衡所殺,聽說王和卿兩人意見不合,感情惡劣,平素你防著我我防著你。一次,王振亞到什麼地方去,卿衡伏兵於路殺之。

  我們到津市的時候,吳佩孚正在保定一帶,和段芝貴打得激烈,張敬堯自湖南退入鄂境,吳光新亦向武昌方面撤退。張、吳結合頗有攻取武昌的意思。

  那時,鄂督王占元看著武昌危急,打一電報給我說:「張、吳將不利於武漢,望弟台速率所部星夜來援,沿途萬勿停留。」

  於是,我們在津市駐了兩天,即趕緊準備船隻,向武漢出發。當時辦得幾艘小輪,拖著民船,至藕池口,因煤炭用完,特開到沙市裝煤。

  此時,又接王占元一電,說張、吳已經解決,叫我毋庸前來。但電中並不提我們部隊當駐何處。這時正在六月,江水泛濫,各處都漲著水,我們沒地方屯駐,乃決心仍開武漢。在路上遇著軍艦來接,我即乘軍艦先到,隊伍隨後亦到,暫停鯰魚套。

  武漢一帶也是大水,水位平岸,第二天早上,我即往督軍署會見王占元。王像個鄉下土佬兒,見面也沒說個長短,他就問我道:

  「煥章先生,你的隊伍現在打算開到哪裡去呢?」

  那一種不負責任的神氣,很出我的意外,我只好掏出他給我的求援電報,請他看,他接到手裡一看,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說道:「噢,噢!那麼就駐在諶家磯造紙廠吧。」

  王督軍不但樣子像個土佬兒,就是一切辦法,也是鄉下守財奴大財迷的辦法,既不像軍人,也不像懂得政治的人。我順便寫他幾件事在這裡,以見一斑。

  他每逢犒賞軍隊,總是一吊大錢或兩吊大錢,那時已用大洋,一吊錢比一元錢還差遠了(別人犒賞總是二三千元)。他常常從常德辦煤,用民船裝,用小輪拖,運到漢口,每噸成本不過七八元。他賣給漢陽兵工廠,都照六河溝煤價,每噸二十二元,又在武漢大鑄銅元,以軍用車運往順德、保定等地出賣,大發其財。

  人家罵他,這樣做法,到底算是商人,還算是國家封疆大吏?他也滿不在乎。他為何如此蔑視自己,即因為不讀書,沒知識的緣故。這等人一旦拿官到手,不知如何做法,就唯利是圖,無事不干。

  諶家磯造紙廠狹隘卑濕,房屋不夠住的,我們全旅一萬多人開了去,大半都搭帳篷,另有相距二十里名灄口的地方,分去一部分人屯駐,也是搭帳篷。

  那時大水之後,天氣溽熱,住的地方如蒸籠,官兵們因此致病的極多,到後竟死亡三四百人。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我為官兵們祛病的辦法,仍是努力野外演習和科學的訓練,不使他們精神體力稍有弛懈。

  我們部隊在常德時,即全體戴用草帽,帽由新鄭辦來,價錢很便宜,夏天時候尤感合宜。因為普通軍帽只一層薄布,緊緊地箍在頭上,前面一塊黑色漆布的遮檐,更易傳熱,在炎陽中一曬,簡直悶熱難當。

  第八師的官兵於夏天由陝西開往甘肅,一營人中害火眼病的達二百餘人,皆是戴那種軍帽曬出來的。我們此次由常德到漢口,也正值六月天,故官兵皆戴草帽,天雨時,再加上一個油布罩。天晴即將油布罩除去。

  到了漢口,人們沒見過覺得奇特,就呼為「草帽兒兵」。駐諶家磯期間,每日往來武漢、灄口一帶,買東西,辦公事,每與人民接觸,兵們都很謙和有禮。

  他們坐車坐船,遇見老弱婦孺,即起立讓座。街上人來人去熙熙攘攘,若碰著、踹著,兵們無不讓著百姓。鋪子中有人潑水,不小心潑在兵們身上,那人駭得臉上改容,以為一定闖了大禍了,而兵們反倒安慰他,說:「不要緊,這不怪你。」

  那時,王占元的隊伍一向強橫兇惡,人民沒見過這樣客氣有禮的兵,都稀罕的不得了,因此,對草帽兒兵產生了極好的感情。

  造紙廠的規模很大,造紙的全部手續,都是以機器替代人力。原料放入機器,攪漿、成紙、烘乾、打捆等程序,倏忽間即告完成,所以一頭放入原料,一頭即出一捆捆整齊良美的紙張,用人三五十個,即抵得萬人之手,較舊式手工業辦法完美迅捷多了。

  我參觀的時候,嚮導者告訴我三件事:一、造紙原料,也都用的舶來品;二、財政部已將此廠秘密抵押給日本人,第一次押款五十萬。第二次交二百萬;三、廠中人員都由財政部薦來,對於紙廠的經營完全是門外漢,只知做官弄錢而已。

  嚮導者的話不是道聽途說,那時中國的事就是這樣的情形辦理!真使人聽著氣憤得發昏。我還常常想,中國的社會若要進步。必定得一切生產機械化,電力化,除非萬無辦法,不必再提倡什麼手工業。

  我要寫許多通俗的書,說明古不如今,舊不如新的道理,宣傳科學萬能的種種事實,以破除社會上一般泥古守舊的思想和觀念。


  其實,這些固然重要,但還有更重要更根本的問題在,那就是打倒黑暗的軍閥統治,剷除腐敗的官僚政治,中國的國民革命不完成,什麼問題都說不上。

  拿這個造紙廠來說,他們難道不知道機器生產比手工業好嗎?難道不知道科學比所謂國粹高明嗎?然而,他們不但不能將機器大事提倡,普遍應用,連這一所新式造紙廠也不能好好地加以合理經營,使之日益發展。

  不但這一所紙廠不能有好的經營與發展,甚至為了羅掘搜刮,連這僅有的新式工業也要拿去向外國人抵押出賣。軍閥官僚的統治不打倒,從哪裡去談改革生產,發達經濟呢?

  我也參觀了漢陽鐵廠,那裡的情形是同樣地叫人難過。鐵廠的規模也是很大的,但辦理得極糟,裡面到處是破爛,顛顛倒倒,無人過問的樣子。

  並且聽人告訴我,這個鐵廠因資本缺乏,歐戰時已以極低廉的價格,賣給日本二十五年。後來,我到莫斯科去,看見西伯利亞道的鐵軌多是漢陽鐵廠所造。

  我想,一定有人會詫異,為什麼自己廠造的鐵軌國內看不見,在外國反倒有的?其實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張之洞先生看明白一國若要抵禦外侮,非有新式武器不可;要辦槍炮,非有鐵有鋼不可;要有鐵有鋼,又非有礦不可。因此,努力辦礦,辦鐵廠與煉鋼廠。才踏踏實實地做了一些成績出來。

  今日談及張之洞,人都要談他為老腐敗。其實真正知本知末,知所用知所學,真正能實做實幹的,至今還要數到他。

  民國以來的當權握政者,對此等根本大事反倒無人注意了,一個人要能站立起來,非有骨骼不可,同樣的,一個國家要能挺立於世界,亦非有鋼有鐵不可。道理再淺顯也沒有了,用不著那些想得高說得遠的文章。總而言之,我們必得自己煉鋼製鐵!

  那時,粵漢鐵路局長是我一位熟人。一天,他約我到他局中去坐。那房子堂皇極了,屋中裝飾陳設都是洋派,地毯、沙發等無不極盡奢華,我和他座談著,心裡總覺著不舒服。

  那時,粵漢路尚未通車,局長先生卻擺起這個架子來,他若想想造鐵路的款子是從外國借來的,不知他心裡難過否,若用這些擺闊的錢去修鐵路,至少可多修數十里。

  在這裡,我如寒天喝了冷水,在心裡冰著,至今還不能忘記。1936年我從廬山循浙贛路到杭州,看見浙贛路的情形就進步多了。每個車站不過三五間簡單的小房,用一二個工役。站長睡行軍床,從早到晚勤勤懇懇。無事不干。路務辦得極好,路軌修得極好,路員多勤勞樸實,很有一番新精神。

  又有蕪湖對江裕溪口的一條運煤的淮南鐵路,也是簡便適用,惠益人民者至大。回想起來。中國有些地方的確進步很快,但許多方面仍不免官僚化,不脫老爺少爺的辦法。處處學闊,學洋派。

  他們不知,外國人在中國的,不是大使,就是富商,「吃飯穿衣量家當」,應該各方面較量較量才是。

  九月尾上,中山先生派了徐季龍和鈕惕生二位先生帶著信到漢口來看我。他們對我說了很多勉勵和鼓舞的話,希望能夠一致從事革命工作,使我很是興奮感激。


  我和他們說,連年以來,國事窳敗,今日南打北,明日北打南,甚至北與北火拼,南也與南相打,使國家破碎,外侮日亟,人民活在苦痛之中。北方大佬們深中清廷遺毒,積重難返,他們之中好的也只是保妻子謀富貴,沒有一點為國家為民族的遠大眼光。

  四萬萬五千萬人民都把眼睛望著中山先生和他所領導的團體,稍能振作上進的將領也是存著這樣的心。

  因把我多年的積悃和處境盡情傾吐一番。徐、鈕兩位先生都很以為然。在一起盤桓多日,又請二位看我們部隊的操練。

  後來,我派我的秘書任佑民到廣東去回看中山先生,表示,只要他用得著我時,我當然無不盡力以赴。1924年打倒曹、吳之後,我首先即電請中山先生北上主持大計,與此次的往還是頗有關係的。

  此時,吳蔭卿先生也來看我,他為九江鎮守使,江西軍務幫辦。和地方上處得極好,百姓都愛戴他,真正能做到平民化。

  那時,北洋官吏到了南方,總是軍警遍布,戒備森嚴,把民眾當成與自己對壘的仇敵一般。吳則不然,他常常獨自一人,拿著一根手杖,滿街滿巷地轉圈,遇見商民就和商民談話,遇見農民,就對農民問長道短,往往兩下談得忘形。以此很知民間疾苦,與百姓處得非常融洽。

  其次,便是愛貧保赤,真有愛人如己的精神。每在街上遇見無依無靠的孩子,他就帶回家來,悉心教養他,又送上學校,使受相當教育,直到能夠自立方肯罷休,他的養女養子極多,都是這樣來的。

  對於自己的兒女和自己親戚子弟,也是一般地使受教育,決不格外溺愛姑息。等到他們能夠自立,即分出去令其獨立成家。此時,若再求助於他,就是挪用若干銀錢,亦必使覓中人,按月計息,定期歸還,決不含混過去。

  他持家勤勞節儉,沒一點官僚的腐敗習氣,對朋友真誠熱心,最愛說老實話,對於公家事則均能認真辦理,任勞任怨以赴。

  他原是天津武備學生,在第六鎮為標統時,最擅長術科,偵探步哨動作尤佳。記得光緒末年,那時候國人尚不知國歌何物,他最先按著風琴,教我們唱歌,素愛這些陶情益智的東西,還能耍許多有趣的戲法。

  而且,平日生活很有秩序,講衛生,終年都是行冷水浴,直到七八十歲高齡仍結實健康。我和他很早的即相投契。往還甚密。

  這次他從九江來,我也請他看我們隊伍操練。看完,一一加以指教改正,十分詳細。

  張敬堯的部隊退到湖北後,知道王占元要解決他,當時將一部人分載幾艘輪船開向武穴。此時,不知同誰勾結,又將這部分隊伍由武穴開回,要到諶家磯屯駐,顯然要同我們隊伍鬧事。

  這種擾民害國的部隊,使我痛惡,因決定將他們解決。當派韓多峰、張樹聲布置妥善,於夜把他們全部解決。共繳獲七生的五野炮二十七尊、機關槍一營、輜重營一營、炮彈及步槍彈無算,被繳械的兵員全部遣散,辦得十分妥當。

  王占元知道了這事,心癢眼熱,以為我們在湖北所做的事,所繳獲的槍炮當歸給他。我始而不肯給,繼而他派人來,再三再四地要求,最後,又派了孫傳芳來交涉,我不願為這等事鬧成意見,就都送給了他。後來,他卻把這些器械都被別人繳了去,真是可笑之至的事。

  諶家磯附近還有一所揚子機器鐵廠,主辦者為王寵惠先生之兄,王光先生。

  王先生曾約我到他廠中參觀,細細看了一會,辦理很是科學化,覺得很好。那時,我們十六混成旅在北京辦有一所子弟學校,官兵子弟在學校讀書至十五六歲者。都令其學一專門之技能。此時,我即與王光先生商量,請其每次收我們十名,學習機器及管理各項。

  後來,十六混成旅官兵子弟在此畢業者很多,有的出來充當機器匠,有的主辦修械所,頗有成績。王先生又勸我們旅中的官長們入些股子,俾其業務得以充實發展。

  我將此意告訴大家,當時很有幾位入股的,哪知,後來這王先生去世,這個廠旋即倒閉。原來當王先生勸我們入股時,其廠即虧折難支,我們是外行一點不知道。

  錢雖不多,但都是官長多年節用積蓄下來,所以很覺得對不起他們,由此亦可見出中國工業之一斑,國家事業,握在官僚軍閥之手,他們胡亂用人,辦得一包糟糕,而真有才能的人,國家不能用他,自己千苦萬苦,好容易創出一個小規模的事業,卻又為力量所限,無法站立發展,宛如路邊野草,只在一種自生自長的情形下聽其消滅了。

  這時候,曹錕和段芝泉在直隸扮演的那幕武劇——直皖戰爭,已告結束。

  初,曹令吳佩孚攻打保定,段派段芝貴率隊自涿州向南抵拒,兩方接觸,左起天津,右至紫荊關,皆是戰線。段芝貴所統的是新成立的西北軍及邊防軍,完全新兵新器械,其軍械即用西原借款辦的,軍中自顧問以至軍需、軍醫亦皆用的日本人,這明是皖系打仗,實際顯然即是日本帝國主義者提線的傀儡戲。

  戰事起後,自涿州至定興一線最為激烈。直軍器械窳敗,處境至苦,但士氣極盛,很能鏖戰。皖軍處於優裕之境,恃著有日本為後台,反不大肯打。

  段芝貴在前線指揮,專車中老帶著女妓,喝酒打牌,恣意行樂,到高碑店時,直軍一個衝鋒直打到車站,段芝貴還在車上摟著妓女打牌,竟被直軍活捉而去,俘獲妓女達四五十名之多。

  在廊坊,皖軍尚有兩整旅未及編隊的炮隊,亦被掃數繳獲。至此,皖軍終成瓦解,戰事即告一段落。

  段先生的慘敗,決不是偶然的。第一,他不當以日本帝國主義為靠山,受日本帝國主義之唆使;第二,他不當輕聽安福系賣國官僚挑撥離間的話;第三,他不當重用段芝貴這種荒唐鬼。

  因此國人都痛恨他,反對他,士兵是百姓出身,士兵父母兄弟皆是百姓,百姓人人對他切齒痛恨,軍隊哪能有士氣作戰?武器縱然精良,處境縱然優勢,也是枉然的了。

  段先生被打倒之後,當逃人外國使館的時候,扔下了一個打破了的迷夢。吳佩孚趕快把這個夢拾到手裡,自此在中國政治舞台上橫衝直撞,直到1924年坍台方罷。

  這個迷夢是什麼?就是「武力統一」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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