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入陝之役

2024-09-13 17:44:17 作者: 馮玉祥
  直皖戰爭造成了直系軍閥炙手可熱的權勢,屬於皖系的官兒們,都不得不隨著他們首領段芝泉先生的失敗而一一下台。

  陝西督軍陳樹藩雖為陝南人,但系段的學生,也算是段系人物,此時,亦被撤職,改任二十師師長閻煥璋先生繼任。

  但是,陳樹藩擁兵自衛,抗不交代,中央即授命於閻,令帶他自己的第二十師、吳新田的第七師及我們第十六混成旅人陝,(另有第四混成旅原駐潼關)預備武力接收。

  命令下來後,我們十六混成旅為先頭部隊,由澠池、陝州遷入潼關(第七師走荊紫關經鄂人陝,二十師在最後)。

  這條路,在1914年圍剿白狼時,我們曾經走過,路熟,人情也熟,百姓都知道我們軍紀好,住帳篷或廟宇,絕不住用民房。所以,沿途雞犬不驚,很得人民的歡喜,我曾作「青山」一詩,紀念這次的行軍。

  在路上,接到駐邠州陝軍郭金榜送給我的秘密文件。

  郭金榜原是陝北的一個富農,有一天,大股土匪打他莊子上經過,他迫於威勢,特預備酒飯招待他們。

  官府抓住這事,說他通匪,以為訛詐他的藉口,一次訛詐剛了,又來第二次官司,這樣接連不斷地鬧了幾年,他的幾頃地傾盪無餘,遂憤而真地入伙當了土匪。

  日長年久,他慢慢混作首領,由數百人擴充到數千人,到陳樹藩為陝督時,他已聲名赫赫,成為大股。陳沒法收拾他,只得把他收編,令駐邠州。

  郭金榜有一朋友與我相識,因這朋友的關係,他對我很表好感,此次知道我入陝,派專人給我送了這個秘密文件,把陳樹藩部隊的駐在地和人數虛實,一一向我說明,並表示願聽我的命令,決不受陳樹藩的指使。

  那個秘密文件是一捲毛頭紙,裡面夾藏一張白紙。那白紙看去並無字跡。代表告訴我說,這是用黑礬寫的,須以五倍子泡水浸洗,始顯字跡。我如法炮製,果然清清楚楚地顯出字跡來。我也用黑礬寫成一信,打發這個代表回了邠州。

  此時,潼關以內的軍隊很是龐雜。陳樹藩本人擁有五旅之眾,但大都貌合神離,像和我暗通消息的郭金榜,就是不能心服他的一個,真正肯為他效命的,也不過四五千人罷了。

  還有一部分隊伍,就是劉鎮華的鎮嵩軍。劉是河南鞏縣人,此時任陝西省長,他所統帶的這隊伍,本是盤踞嵩山的匪首王天縱的部下,民元時由袁世凱收編,號稱一萬人,實際不過五六千人而已。

  劉鎮華此時態度首鼠兩端,對陳樹藩說必相助到底,對中央則說絕對服從,欲藉此以從中取巧。而在渭河北岸,尚有于右任和胡笠僧的部隊。

  胡部駐三原一帶,部屬有鄧寶珊、李紀才、岳維峻等,都是慷慨義氣,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朋友,時與吳佩孚接洽,其部隊改編為暫編第一師。

  於先生為國民黨員,直系擬給予總統府每月千元的高等顧問之聘及一等文虎章以為籠絡。於說錢我見過的,什麼文虎章,我看得不值半文錢,全都拒絕不受。

  但同時,也引起章太炎先生的誤會,使於先生對陝局態度消極,什麼事也不肯幹了。

  潼關內的情形是這樣,我的部隊遂無阻攔地進了潼關。

  我們既入潼關,即倚山搭蓋帳篷暫住。我由豫出發時,以劉郁芬留守為後隊,令補充連長楊治清在觀音堂負看守笨重器械之責。

  楊平日很守規矩,但離了大隊,忽有跳牆誘姦民女之事,被那女子家長告發。劉郁芬即予逮捕,並錄口供,報告前來,請示懲處辦法。

  我因國有國法,軍有軍紀,不能寬容庇護,審問時召集全體官兵講話,即予槍決。

  當時,有人勸我不要如此辦,說怕外面人知道,壞了我們軍隊的名譽。我說不然,公過和私過不同,私過只及己身,可糾正了事;公過則妨及團體、社會和國家,若姑息,則養奸,以後再也不能講究什麼紀律和軍法了。

  所以,我正要人家知道知道我們部隊中出的醜事,且讓人民知道我對這醜事是怎麼辦的。楊臨刑時,我問他有什麼心愿,盡可交代給我,楊說:「我有兩個兄弟。」

  他的二弟名治貴,本在我軍中,即升為營長,後來升為團長:他的三弟名治全,時年尚幼,我把他找來,供給入校讀書,直至南京中央大學畢業。

  不久,閻相文先生亦到了潼關。一天,陳樹藩和劉鎮華派了代表來陳說利害,阻止他前進。閻回答說:「我是奉命而來,不能擅自後退。」於是,詳定進攻的計劃。

  當時分兵三路:第二十師走潼關至長安的大路,為中路;第四混成旅走大路以北渭河南岸為右路,我們十六混成旅則走大路,以秦嶺南山山脈,為左路——三路向西挺進。

  我們全旅編為三縱隊:李鳴鐘為右翼縱隊,與第四混成旅取聯絡:張之江為左翼縱隊,所走的路多是森林山路,最為困難;張維璽為中央縱隊,我自己親統此隊,重兵器亦隨同行進。

  走了三天,第一隊到達臨潼,先敗陳樹藩部姜宏謨於楊猇鎮,第二隊敗陳軍於灞橋,第三隊敗陳部姚振乾於蒲楊鎮。

  右翼縱隊在韓信冢以東即與陳軍開火,激戰之後,陳軍被迫退入西安城內,我們即架炮向城內督軍署轟擊。數炮之後,城內便送來信,說陳樹藩已退咸陽。同時,劉鎮華亦出來,歡迎閻督軍入長安城。

  陳樹藩部西退後,復被追擊,潰不成軍,除一部分歸胡笠僧收編外,其餘都退逃秦嶺南山山中。幾天後,吳新田來到,以其第七師駐藍田,我們部隊駐屯咸陽。

  此時,閻督軍電致曹,說十六混成旅訓練如何好,紀律如何好,戰鬥力如何強,在此次戰役中功勳又如何,請將我們部隊改編為師。


  連打兩次電報,均未復,三次四次無回話。閻督不肯罷休,直打了八九次電報,才接奉命令,改十六混成旅為第十一師(抵作李星閣師),但附有不加餉不加槍的兩個條件,僅給一個空名。——這便是我們在此次戰役中所得的獎勵。

  當時,我將部隊編兩個旅、四個步兵團。以張之江、李鳴鐘充任旅長,宋哲元、劉郁芬、張維璽、孫良誠為團長,鹿鍾麟為炮兵團長,張樹聲為騎兵團長,王學智為工兵營長,陳萬青為輜重營長。

  原任參謀長劉驥被閻督軍要去任為督軍署軍務科長,乃改任門致中為參謀長。

  此次入陝戰役中,有幾點經驗很值得提出來說說:

  一、只有真正作戰始是將領精神與修養的試金石。那種修養不到,精神不及的將領,每至疲乏困苦之時,往往勉強服從,不能以勇猛向前的銳氣執行命令,完成任務。

  此次,第一隊將領即有不能任勞苦忍缺乏之嫌。部屬仍持銳氣,將領卻先垂頭喪氣起來,使部屬生輕視之心,而與之大鬧意見(三營營長谷良友不服從李鳴鐘調度),不作一聲的要數張之江。

  二、將領不可徒恃勇猛,必須明白戰略戰術。李鳴鐘以其第三營谷良友殿後為預備隊,谷因對李無信心,不肯服從,即擅自沖至前方,擊退敵人(這是很信險的,若等到調預備隊上來時,預備隊已打了,那如何辦)。

  事後,團長責營長不服從命令,而營長則恃功與之爭吵,我派參謀調查真相後,即將營長暫時撤差。

  三、埋伏抄襲當機動神速,一分鐘也不可錯過。負此任務的隊伍,又必須有獨立作戰的性能(既要勇猛沉著,又要隨機應變),否則難以奏功。

  當陳軍退人西安城後,我料定他必由城西潰退,乃派陳毓耀帶手槍隊一百名赴城西山溝中埋伏截擊。不想,陳毓耀到遲了十分鐘,陳部大隊已過,僅與其衛兵遭遇,打了一陣,只繳下五六十支槍。

  其實,陳部猶未過完,而陳毓耀就不知再埋伏著等一等,即連忙率隊轉回,使戰果大減。

  陳毓耀回頭到小雁塔去駐(民三時我們曾住此),不料,那時敵軍騎兵團團長姜宏謨方由韓信冢敗退,率殘部已駐此。

  門上設著崗兵,見陳毓耀至,問是何人,陳問他是何人,陳時只帶兩人,幸能急中生智,大呼:「後面全隊都上來!」姜兵聞而大恐,越牆而逃,苟不然者,陳毓耀必吃大虧,此亦魯莽失著之處。

  四、作戰必須處處周到,尤須有科學知識,常以一個小漏洞,而受極大影響。我們既已入城,派人偷聽電話,陳軍未將城中電話線割斷,他們在電話中說的話,都被我們聽見。

  一邊說:「你是哪裡呀?」「我是咸陽!」「你知道督軍來了嗎?」「知道了。」「你知道敵人追上來了嗎?」「知道了。」「你們快派劉旅長抵一抵!」「劉旅長沒了人,不能幹了。」「那就派馬旅長。」「馬旅長剛剛過河,人也沒吃飯,疲倦死了,實在沒辦法了!」


  我以此詳悉敵情,派人尾隨猛擊,陳軍多被繳械(有劉旅長志願投誠),獲三八式步槍數百支,日本造新式陸炮四門(以往皆滬造山炮)。

  五、將領當勇猛與謹慎兼備,拿住分寸,若過于謹慎,必難成大功。此次,第一團第一營追擊敵兵,即以過于謹慎,而所獲不多。蓋那時陳軍潰亂,士無鬥志,若果大膽地追擊前去,決不止繳獲那數百支槍的。

  六、《孫子兵法·行軍篇》云:「上雨水沫至,欲涉者,待其定也。」這是經驗之談,行軍時必當提防。

  我率第三隊行至中途,見河水中有泡沫,心知上流必發大水,乃急忙渡河。隊伍剛過完,洪水已泛濫而至。若是稍有耽擱,不是不得渡過河去,就會全團人葬身魚腹矣。

  七、從外國買來的彈藥不可深恃。我們炮兵此次攻城,炮彈多有未爆炸者。我入城後,一友請我吃飯,我親眼看見他陳列著兩個未爆炸的炮彈在客廳里,就是我們在入城前射進來的炮彈。

  八、料敵須果決,不可猶豫輕聽。當陳樹藩退卻時,有一服裝闊綽,自稱青海代表的人謂有秘密要事面告閻督軍。

  閻召見,他報告陳樹藩已親率三旅人由左翼包抄過來,閻督軍甚驚慌,謂我曰:「煥章!你看怎麼辦?」我看明白陳軍的頹勢,料他已無力再舉,我即說:「這是陳要退兵,怕我們追擊的詭計,請將報信者扣押起來。」後來一探聽,陳軍果已退卻了。

  九、用人不可徒觀外貌,徒聽言語,惟真正做事始可驗其為人。我們入潼關時,派參謀處副官劉明山經由西安到鳳翔給第十五混成旅管寶齋送信。

  他先自告奮勇,滿口答允,到動身時,他又磕頭央求,不敢前去。劉平時最會說好聽的話,因此,頗得人信任,不想遇事如此懦怯!我即將他開缺。

  這一次的戰事,推原禍始,劉氏實不能辭其咎,當閻相文先生督陝的命令發表後,劉一面佯為服從中央,一面卻挑撥陳樹藩擁兵抗命,陳樹藩不知道他兩面取巧的詭計,見劉為他撐腰,即有恃無恐,真的幹了起來。

  其實,若是劉向他說明自己服從中央的態度,陳樹藩是絕對不敢抗命的,及至陳樹藩兵敗南退,劉知將陳之手槍隊和重炮全部繳收,開城歡迎閻督,他依然做了省長。

  劉鎮華為人就是如此,此時閻督到任,他一面對洛吳盡力巴結,一面即以種種手段與閻督刁難。

  閻雖擔著陝督的虛名,然渭河北岸皆胡笠僧勢力範圍,秦嶺以內為陳樹藩殘部所盤踞,尚有其他雜牌軍隊則盤踞秦嶺以西。

  陝督所轄者實際只有北起渭河,南至秦嶺之間,寬闊不過六十里的一塊狹長地區。在這樣一塊小小的轄境內,卻要給養幾師的駐軍:即第二十師、第六師、第四混成旅、鎮嵩軍及我們的第十一師,外加胡笠僧還不時向閻督要械彈要給養。

  此外,當閻督未入陝時,曹仲三、吳佩孚將所謂顧問、參議、諮議八百多人一股腦兒塞給了他,要他帶在任上,予以相當安插。


  閻到任後,這八百「顧」「參」「諮」,就每天跑到督署向閻要官要錢。那時,督署中每天要開五十桌酒席,以應酬他們,若以每桌十元計,僅此一項,每天就需五百元。

  若是取消此項應酬,勢必得罪這八百大人先生,亦即得罪了曹吳;若不取消,則數萬人的軍食尚且不能維持,哪有力量供應他們?

  此時,陝西下了兩個多月的淫雨,甚至西安到潼關的大道也阻隔不通,運輸既斷絕,什麼也辦不來。而劉袖手旁觀,不肯出一點力,拿一文錢。

  當閻督剛到任時,劉不知閻是怎樣的人,很有些畏懼之心,曾百般地向閻督買好。那時,告訴閻督,說他留有數百萬兩的煙土,以此供應軍食,可保無虞。

  哪知,相處日久,摸清了閻督的性情,看著閻督不大說話,是個厚道省事的人,劉即漸漸改變態度。第二次問他煙土的事時,他就說只有五十萬兩,到後,又說只有十萬兩了。

  閻連忙派人查數,劉又說:「煙土有是有一點,現在尚未收來。將來收齊。也不過二三萬兩罷了!」那時閻督處在那樣的境地,而劉竟這樣地刁難他,作弄他。

  閻督軍陷入無邊的愁城之中,心裡不能一刻舒展,又無法可以自拔。而那八百「顧」「參」「諮」,還對他種種不能滿意,每天閒著沒事,就捏造許多流言,向曹、吳報告,百般的搗鬼。

  此時,吳佩孚已到了漢口,正要進攻宜昌,與川軍起釁。時陝西有郭堅部隊駐鳳翔,打著靖國軍的招牌,在地方上奸淫擄掠,無所不為。

  鳳翔本不是貧瘠的地方,因為他的部隊盤踞,弄得凋敝不堪,人民紛紛到省里告發,原先劉鎮華和奉軍等亦曾打過他,而無可如何。

  閻到任後,吳佩孚想利用他去打四川,曾與他有過接洽。郭堅拿著這個藉口親自到省城來,向閻督軍要東西,要子彈六十萬發,要槍械五六百支。

  他在省城住一張某家,成天恣情胡鬧,閻督軍因他過於荒唐,無可理喻,便召集吳新田、閻智堂和我商議,思乘此辦掉他,為國家人民除一大害。閻督軍當下給我一個手諭,決定第二天在西關軍官學校設席,請他吃飯,就宴席上把他解決。

  那天,郭堅到後,客人尚未到齊——只到張某和劉驥等——預先埋伏的一連人,以無經驗,急著自牆上探頭擠看,竟把一座磚牆擠倒。郭堅帶衛士有二三十人,都帶著槍,槍上插有刺刀,此時,看見情形不對,便實行衛護。

  郭堅本人也掏出了手槍,在此緊急關頭,我急忙上前一把將郭堅抓住,手槍隊亦蜂擁上來,將郭之衛士繳械。劉驥和張某事先均不知情,張逃至門口,崗兵以為是郭堅,上前抓住,叫他光著背跪在地上,報告我說,外問又拿住一郭堅。

  我跑去看明,他說:「我未做虧心事,你如何捕我?」我因他不過交友不慎,並無何罪惡,即一笑釋放之。劉驥跳牆而竄,把腿摔傷,疼了多日方好。

  郭堅被捕之後,先把閻督軍命令拿出來向他誦讀一遍,而後執行槍決。臨刑時,百姓們人山人海地圍著,無不稱快,此事實為閻督建立了不少的威信。

  郭堅辦後不久,吳佩孚又不知聽了誰的什麼報告,忽從漢口致電閻督,責備他不負責任云云,措辭極為難聽。

  在這以前,閻曾聽說有人在曹、吳跟前告發他濫用安福系人員等十五條罪狀,本已非常難過,此時,又無緣無故受吳這樣一頓橫蠻的責罵,越發懊惱難言。

  他接這電報時,我們都在旁邊,我看見他流著眼淚,無言得只是嘆氣。我們勸解了一會,他也沒什麼話說。時已天晚,我即轉返咸陽。哪知第二天黎明時候,忽接到電話,說閻督昨夜喝了大煙,命已垂危,不多時,又接到電話,說閻督已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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