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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陸軍檢閱使

2024-09-13 17:45:28 作者: 馮玉祥
  陸軍檢閱使署設在北京南苑航空署舊址,命令發表之後,我即率領部隊開駐南苑。

  我們從河南開拔時,吳佩孚本答允每月仍由河南撥助二十萬元為我們的餉項,但這顯然是一句哄騙的話。

  在他,是惟恐我們的隊伍不潰散,縱有的款,亦必剋扣不發:哪會更有為我們在別處籌餉的道理?我一離開豫督之任,他那不值一文的諾言,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時,北京政府完全仰承曹、吳鼻息,吳佩孚此次將我調職,其用意即要置我們於絕境,亦必瓦解,因此,財政部亦不敢捋其虎鬚,為我們籌發餉項。

  好在我們全體官兵多年在飢困之中掙扎,幸賴上下一心,艱苦奮鬥,得以自存。在河南兩月,稍得喘出一口氣,至此,又重新陷入糧匱餉乏的境地。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那時的陸軍部長為張敬輿先生,辛亥年間他為二十鎮統制,我在他部下為八十標第三營營長,曾同醞釀革命,討伐復辟之役,他又為我贊劃甚多,這些前面都已說過,他對我有極好的印象。

  此時,看我處於如此困境,就盡力為我幫忙。首先,把我的部隊改編為一師三個混成旅:第七混成旅,旅長張之江;第八混成旅,旅長李鳴鐘;第二十五混成旅,旅長宋哲元。十一師包括兩個旅:一以鹿鍾麟為旅長,一以劉郁芬為旅長。

  部隊有了名義,餉項就不難設法。經我多方奔走呼籲,始得由崇文門稅關和京綏鐵路局兩處,每月合撥十五萬元。數目雖然不敷分配,並且要到1923年下期方開始撥付,但洛吳的陰謀詭計也畢竟沒有成功。

  關於餉項方面的事,我後來派薛子良、鄧鑒三及楊慕時三人分任督辦與總辦,整理得弊絕風清,稅收增加甚多,真是點滴歸公,自有崇文門監督之設,當以此時辦得最清明。

  在我們部隊的餉項還無著落,正在百般籌措的時候,張敬輿先生尤熱心為我們設法,他常常向黎總統替我們說話,可黎以我們在浦口武穴擅自停兵不受命令為詞,表示對我不放心。

  而張對他極力解釋,並勸他去看我們部隊,希望能從我們隊伍整齊與精銳上引起他的些許同情,而予我們相當幫忙。但黎總統是個圓滑的角色,他怎肯平白為我們出力?

  那天,張先生同蔭午樓先生陪同著黎總統看完了隊伍以後,黎總統集合全體官兵講話,大意說:

  「你們是有革命歷史的隊伍。什麼叫做革命?就是拼過命的必定都有飯吃。我從床底下被革命黨拉了出來,領導民軍,推翻滿清,所以才當到總統。你們將來慢慢遇著機會,自然也會和我一樣,能夠高升,能夠飛黃騰達。」

  我真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隨後敬輿先生說了幾句,勉勵大家刻苦努力,奮進不懈,要做救國救民的軍人,而不為一派一系的私人走狗,都是有益好話,頗能助長官兵的精神。

  散後我和蔭午樓先生同坐一車,他發表他的感想說:「您這沒有別的,就是賣什麼的吆喝什麼。不像別人,明明賣的油條,卻吆喝著賣饅頭,明是做著政客土匪,卻還頂著軍人的頭銜。」

  當時,蔭午樓先生為總統府侍從武官長。

  不過,就在餉項窘乏之中,部隊的訓練工作並未一刻懈怠。學科方面,分為士兵、正副目、初級軍官、中級軍官與高級軍官幾個班次。一般兵士的課目有軍人教科書。八百字課,簡明軍律,軍人教育,精神書,軍歌和各種兵教科書幾種。

  正副目於一般課外加授軍士戰術和軍士勤務二種;初級軍官復另加初級戰術,軍人寶鑑,典範令,曾胡治兵語錄,《左傳》摘要五種;中級軍官再加高級戰術,軍器學,歐洲戰史以及各種經書和子書的選讀;

  至於高級軍官則另組各種研究會,從事各種專門問題的研究。

  除教導團繼續開辦外,我又舉辦高級教導團,以教育在先前成立的教導團畢業的學員,所請教官大都是陸大的優秀分子。以段雨村為高級教導團團長,熊斌負教育之責,孫連仲、石友三、梁冠英、李忻等都是那時的學員,他們的學識能力,得於此者甚大。

  那時——1923年,聽說王鐵老先生為辭去江蘇省長,在定縣閒住。我自幼對他仰慕,每以未能朝夕向他領教為憾,此時,特派鹿鍾麟專程敦請,為我們各級軍官團講書。

  鐵老另眼相看,欣然允諾,但提出三個條件:一不能信奉基督教,二不能戒紙菸,三不能改穿短服,這三件事我都一一依允。

  但是,及至來到南苑,他卻自動地不肯吸菸。問他為什麼緣故,他說不能因為個人的嗜好,破壞團體的紀律。日常相處,鐵老先生尤能言語有則,起居有定,潛移默化之間,予我們全體官兵極好的薰陶。

  除聽講《易經》《書經》外,我還讀了一部《群書治要》。課外時間並且隨時領教,得益匪淺。此外,還有一位張先生和一位陳老先生,也請來為我們講經書的。

  陳老先生是我的參謀陳琢如的尊翁,福建人,張先生後留張之江處為秘書。王、陳、張三位先生各講過一篇《易經》,駐南苑期間,《易經》共講四遍。

  我以為,在新文化尚未普及時代,要讀中國經書,《易經》甚為重要。這是中國的一部哲學大著,卦辭爻辭所說的人生處世,國家大事的原則原理,都有一番大道理。不過,讀者不可迷信,尤不可執泥。

  可惜,我那時讀它,就不免過於崇信的毛病,以致待人處事種種方面都受其影響。比如,謙卦中三翻四覆說的一個謙字,「謙謙君子,卑以自牧」「謙尊而光」,等等,使我總以為消極的退讓,是人生最大美德,因而對政治往往不能出以積極態度。

  其實,這並不是書不對,而是我自己的錯誤。我以為對人處世固當謙下,但對國事,對政治,卻必須有一種當仁不讓,積極負責的精神。——這不過舉起一端而言之罷了。

  我在南苑又重新建造了一座思羅堂,用此堂為請名人給部隊講話的處所。王儒堂、顏惠慶諸先生都在那兒講演過:黃膺白和蔣百里二先生更應我們的邀請,經常地來講話。黃講的都是關於國際形勢及中國政治的問題,蔣講的都是軍事學方面的問題,每星期兩次,使我們全體將領,耳目均為之一新。

  除上述者外,術科的訓練還和往常一樣,軍官隊及軍佐隊成立的體操團尤予嚴格注意。刺槍、劈刀、射擊、器械體操等人人都會數套。至於應用體操,每連中除二三情形特殊者外,其餘的人都能在槓子上拿頂,跑八道阻攔。

  此外,還有一種特別的訓練,便是在嚴冬三九的時候,各團營的溝壘挖掘,工作最快捷最堅固適用者,予以勝利的獎狀。此時,優勝者每個人臉上都含著愉快的微笑。


  這種比賽,意義是很大的。第一,可使部隊養成耐寒冷耐困苦的習慣,以及不怕艱辛險阻的精神;第二,可以打破個人主義的優勝觀念,激勵並加強其團體活動的精神與紀律。至於在溝壘工作中獲得實際知識與經驗猶其餘事。

  打仗是拼性命的事,官兵之間「共生死,同患難」的精神,必須修養於平時。在階級上,固然有官長士兵種種高下之分,但禍福利害卻必須絕對一致。士兵的痛苦便是官長的痛苦,士兵的福利便是官長的福利,官長士兵應該覺得彼此的關係如同家人父子,息息相關,渾然一體。

  因此,我於教育訓練而外,對於每個官兵的生活,自早即知所注意。而於殘廢和陣亡的官兵在可能的範圍尤多方設法,予以特殊之關切。

  殘廢和陣亡的官兵,為最勇敢最有為且為對團體最有功績者。我們於戰鬥之後僥倖不死的人,對於他們致深切的敬佩和哀悼,盡力予以安慰救濟和撫恤,實是義不容辭的事。

  對於殘廢的官兵,我總要很鄭重懇摯地贈送給他們一些禮品,並每年舉行一次特別宴會,以表敬重之意,聚會的地方搭蓋一座很高的台座,分作五層,歷年戰陣受傷的官兵,都有詳細的光榮記錄。

  據此查考,凡受傷三次有特別勳勞者請坐在第一層台上,每人面前都有很豐富的五碗菜餚:受傷二次者第二層,每人菜四碗;受傷一次者坐第三層,菜三碗;僅有輕傷者坐第四層,菜二碗;沒有受過傷的坐第五層,每人只菜一碗。

  飯後,贈給禮品,也按著層次的高下而分厚薄,禮品的價值有三元、四元、五元、八元數等,又每年舉行一次音樂會,專門招待並娛樂殘廢官兵。

  對於陣亡官兵,我在南苑建築了一個昭忠祠。那祠是一座五上六廂的院子,正中一座亭子,對著大門,院子後面一片廣闊的墳地,便埋著歷次陣亡的忠勇官兵的骸骨。

  對於陣亡官兵的家屬,我每年派員前去慰問一次,斟酌情形,予以照顧。他們有到達學齡的子女,便領來送入官佐子弟學校,一切費用都由軍中供給,沒有子女者,並設法為之立嗣。

  比如,李振芳陣亡後無子,即為過繼李正義為嗣。正義原是北京孤兒院孤兒,後送往香山慈幼院上學,抱來的時候只有五歲,後來畢業於育德中學及中央交輜學校。又如,史家德的父親因教習拋擲炸彈,不慎身亡,我即供給家德入校讀書,以至自立。這些辦法,是一個團體應有的義務,只要有心,沒有辦不到的。

  有一次,過之綱四十四團有一個弟兄得了嚴重的敗血病。一天我查問病號,向醫官問到那個士兵的病情,知道已送協和醫院。輸血多次,仍不夠,還要繼續輸血,請我派一排弟兄去供給輸血。

  按照醫學上的知識,一個年輕體壯的人,犧牲若干cc的血,無損於健康,但是士兵都是從鄉間來的,一點醫學常識沒有,照傳統的觀念。總把自己的血,看得珍重無比。

  我以為救人助人,是最快樂的事,但必須出於自願,我就要求他抽驗我的血,若是我的血可以用,那就不成問題了。

  「好!」醫官答應著,立刻便去拿抽血針去了。恰好這時候,正遇著各營營長上講堂,他們聽說抽驗我的血,都跑來看,看見我坐在那兒伸著臂膊,讓待抽血。都興奮極了,個個爭嚷著抽驗自己的血,輸給那病兵。

  取過我的血之後,又取了張自忠的血,大夫一面詳說血液的學理,輸血的手術和那弟兄的病況,一面便分頭抽驗他們的血液。結果,除張自忠外,好幾位官長把血輸給了那個病兵,那個病兵不久便完全痊癒。


  這件事使全體官兵都感到興奮,大家都覺得官長與士兵不但共著甘苦,而且是同著生命的,彼此間的感情便越發不同了。

  有一天,我同一個團長名叫馬玉田的談話。他是1912年時招來的兵,共事已經多年。談起他家庭的現在狀況。知道他父母已亡,現在帶著他的妻子在南苑附近住家。

  我問他有小孩沒有?他說曾經生過兩個小孩,但都是患了臍瘋症,生下沒幾天便夭折了。

  我把這事記在心裡,一天請教一個美籍醫生,問他臍瘋症到底是什麼毛病。醫生告訴我說:

  「這個病在歐美各國已經沒有,可說是中國特有的小兒病。因為中國舊式收生者毫無科學知識,小兒落地後剪斷臍帶時所用的剪子都不消毒,以致病菌傳人小兒的血內,數天內毒性發作,即無法救治。若用新式接生,絕不會患這病的。」

  我想,這是極重要的一件事,當即打聽他如何雇用新式接生婆的事。他說僱請一位新式產婆,每月不過數十元的薪資。我們這裡的官兵帶有家眷同住的不下三四百位,每年誕生小孩至少有二百多口,請一位專門收生醫士,實在是十分必需的。

  我立刻聽從了他的建議,請來一位專門接生的醫士長川供養著,從此以後,不但嬰兒的死亡率大減,就是產婦自己也安全多了。

  官佐家的弟妹子女,凡到達結婚年齡者,我極力提倡他們聯親。一來因為他們父兄都是同事,彼此熟識,相互擇配,比較能滿意;二來團體的關係也可因此愈加鞏固。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必兩方送禮,送男家的是鍋碗瓢筷等一套廚房用具,送新娘的則是一架織布機。大家送禮,也都必須適合實用,必須採用國貨。

  有人問道:

  「你平常教官佐家的女子和男子同樣地入學讀書,到結婚時候為什麼又要女的學習織布呢?」

  我回答說:「這是二而一的事情,並不矛盾。婚前學些做人的知識,婚後學習謀生的技能,都是要女子不依賴男子,能夠卓然獨立。

  各人的境遇不同,資秉互異,不是個個人都能繼續升學,取得那大學文憑。何況,她們縱然能夠受得高等教育,研究高深的學問,但是婚後學得一點實用的技能,也是應該的。並不就是辱沒了她。

  今日中國中上階層的女子,多半不事生產,在社會上是個消費者,在家庭中,則為男子的附屬者,因此女子的地位無法提高。同時,男子也因為生活上有妻子的累贅,以致對於職業上往往患得患失,屈己辱節,亦無奈何。

  我在她們結婚時送一架織布機,便是希望她們能夠學習切實的生活技能,在經濟上可以獨立,不做男子的寄生者,在社會上能夠參加生產,提高自己的地位。


  同時,也可不為丈夫之累,兩下都可不相牽掛,各做各的事業,各做一個有益國家社會的鐵錚錚英豪!」

  官佐中凡有婚喪一類的事,我們的規矩是只許上級官對下級送禮,下級官以及一般士兵都不得備禮贈送。這一點,在當時的軍隊中是絕無僅有的事,因此不免引起一般人的驚異。

  我有一位第八師的朋友,在我營中住了幾天,看見這個現象,和我說:

  「我在軍隊中看見的慣例,是只有下級對上級送禮,連長送營長,營長送旅長,旅長送師長,誰的禮品辦得貴重,長官就喜歡誰,以後說話就特別有效,官也升得更快。

  所以,大家都要在送禮上面用心、努力。送一次禮,典賣借貸,都在所不惜。因為這是下的本錢,升官之後即可一本萬利的。下級官對上級官送禮,有這番講究。你們這個規矩卻是為什麼呢?」

  他認為我們這些辦法,就是我招人嫌忌,惹人說我的原因。

  我在南苑辦的培德學校,在通州設立分校,專為教育官佐的眷屬。派蘇欽文為校長,他對校務勤勤懇懇,成績斐然可觀。學校中的課目除讀書外,就是做工藝,以糾正一般家庭婦女坐請吃穿的積習。

  另外,還辦有附屬小學和幼稚園,以教育官佐的小孩。他們的子弟年齡較大的,則送人我在北京辦的育德中學讀書,育中校長派余心清任之。余為美國留學生,專攻教育,辦事甚認真,極小之事亦不放過,故當時曾造就出不少的有為青年。

  我現在記得的軍需武子健的孩子,即由育德學校畢業,後來考入交通大學,畢業後曾在天津總站服務,頗有能力。

  還有一位姓李的學生,亦以成績特優,做事認真,後來甚有貢獻於國家社會。可惜這個育德中學沒能夠辦得長久,即以政局影響而致停頓。

  在此時間,對於退伍及殘廢士兵的安插,仍是仿照過去辦法辦理。即是退伍後送入營中所辦的工廠學習工藝,軍中遍貼非工不食的標語,每個士兵都一定要學得一種技能,以維持生活。

  這時,工廠廠長以石友三任之,辦理頗努力,對傷病兵照顧得尤其細心。後來石友三入高教團,改任許長林為廠長。

  地方的公益事業,也如往常一樣,在能力之內,令部隊踴躍參加。那年,永定河在豐臺西南決口,一時北京永定門和平則門外的居民驚惶異常。

  我知道以後,即命鹿鍾麟等督率著兩旅人馳赴當地,星夜搶救,費了很大的氣力,終於把決口處堵住。熊秉三先生和地方士紳看見我們官兵不分日夜,浸在泥水中勇猛搶救的精神,都誇獎不已。

  這永定河,就是古代所謂無定河,但是年湮代遠,河流業已改道多次,不復是舊日的河道了,我同熊秉三先生商量,要把這常常釀成災變的永定河予以根本的治理。


  當時計劃疏浚舊河床,並且加寬加深:擬開三十丈闊,一丈深,先開個三百丈遠程,必須在春天以前完工,等到水漲,永定河的水即可歸入舊道,計劃確定,我們隊伍即著手挖掘。

  那工程真是困苦,一團一團地開上前去,五天一換班,在那風狂沙暴的天氣里工作著,連鼻子耳朵也塞滿沙土,一直做了幾個月,始告完工。熊秉三先生以及北京附近的人民所以對國民軍感情很好,決不是沒有緣由的。

  我在南苑期間,與北京社會亦多接觸。北京那時為中國的首都所在,各國都有外交人員駐節於此。那時蘇聯公使為加拉罕,因王正廷與徐季龍兩先生介紹而相識,常相過從,談談蘇俄革命後各方面的情形,使我得到許多新的認識,覺得他們國家實有偉大的前途。

  方時,俄國正有旱災,我國人士亦頗關切,曾努力賑濟。一日加拉罕開一會招待北京政界人士,以表謝意。我認識了使館中一位武官,全副武裝,胸口掛滿勳章,仔細一看,全有列寧的像。與之談話,懇切而多智慧,實是很有能力的人物。

  又有一次,在西山開會,到夜間才散,我和加拉罕同坐一車,他自己當司機,開得又快又穩,非常熟練。我很驚異,問他身為大使,何以也會開汽車。

  他說他是工人出身,這在他們是極平常的事,就如我們會走路一樣。我聽了覺得很有意思。回來也學著自己開車,可惜沒有長久時間的練習,學得終不到家。

  英美各國公使亦不時有酬酢之事。有一次,美國公使請我們吃飯,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和一位美國朋友格里君同去。那時天還未黑,車到東交民巷口,一個中國巡捕忽攔住車子,用手中棍子一陣敲打。

  我問他什麼意思,回答道:「你們沒有燈,車子不讓走!」我叫點了燈,又說點得太晚,仍是不許走。我說,若是違反了章程,或是罰錢,或是扣人,都可以,怎麼就胡亂打車子?究竟是為什麼緣故?

  他說:「沒有緣故,就是不讓走,你忘記你是中國人!」

  我看他不可理喻,立刻把他推倒一旁,令車子開了過去,散席以後,公使對我談及崗兵被打的事,說他們巡捕要報復。

  我把全部事實都告訴了他,並請格里君作證,我說:「主人請客,客照約定的時間赴宴,你們雇的巡捕不許通過,而且無理打車,出言不遜,豈非有意侮辱!我想他一定喝醉了酒,否則我真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意思!」

  公使明白了真相,很是抱歉。

  在此時間,國民黨中的朋友亦往還頗密。一次,孔庸之先生來看我。帶有一份中山先生手書的建國大綱給我,說總理把他手寫的這書送給你,問你有何意見,有何需要增減之處。當時,談了幾句,匆匆即走,他說日後再來看我。

  我把那份手書的建國大綱細細讀了兩遍,覺得太好了,太完全了,心裡湧起了一種興奮欽慕之情,無從筆述。

  過了一年,再和孔先生見面,他問我看了那個寫本感覺如何?我說這是我們中國的對症藥方,照著這樣辦,中國才能夠成為自主的現代國家,卓然獨立於世界。


  自從讀了這個,我完全成為中山先生的信徒了。後來,1925年孔先生到張家口看我,告訴我這寫本原是贈給宋慶齡先生的,那次借來送給了我,打算另寫一份歸還宋先生,不想中山先生未能重寫,即已故去。

  現在,這寫本已是一女許配兩家,歸了我,宋先生就沒有了。我說我雖把寫本視為珍寶,但我絕不能將孫夫人的紀念物奪為己有,當時翻箱倒籠,好容易才找了出來,即請孔先生攜歸孫夫人。

  他要我在上面寫一小跋,記述此段因緣,以留紀念。但以人事倥傯,一直未得寫成。倒是後來到了南京,替孫哲生先生留的那一份上寫了一個小跋。

  又有一位劉盥訓先生和一位郭維一先生,為了山西的事來看我,談山西人民的苦痛,談山西的種種假做法,話說得很多。我聽之後,亦未加思索,就嘆息一聲,衝口而出地和他們說:

  「我有一句俗話要奉告兩位:是有老王時恨老王,沒老王時想老王。其實看看山西的完整,今天哪一省可以比得上?」

  我的話剛剛說完,郭維一先生即紅著臉把腳一跺,扭過頭來就走。追上去請他不要生氣,他說:

  「你既這樣說,我和你就沒有話說了。」當時情形至今我還記得。

  北京的官長,我自來不肯隨和周旋,我的種種不合事宜的干法,除去少數有知識有良心的人尚能同情而外,一般官場社會都譏我孤雁出群,把我當著眼中釘看待。

  我此次初到北京,有人對我上條陳,說我在河南失敗,在北京領餉無著,領械領彈無門,所遇種種困難與打擊,都是因為我太不隨和,太不講應酬的緣故。

  我覺得也有相當道理,在可能的範圍之內,我也勉強和各方應酬應酬。那時的北京上層社會,總而言之,是官僚惡習太深。只拿請客一事來說,請柬上明明寫著六時到席,可是到八點鐘客還不齊。

  我老是前五分鐘或準時赴宴,至則闃無一人,連主人也沒來。等得我無可奈何,只好自己叫一盤包子或一碗麵條,吃完,留一張名片謝謝主人即走,多少次多是如此。

  而且,請客並不預先約定,總是臨時下請帖,往往同日同時收三四份四五份請帖,到時只好在這邊坐三分鐘,吃一點湯,又到那邊坐五分鐘,吃兩粒瓜子,一餐飯要吃數處。從東城跑到西城,地方相距又遠,汽車也來不及,結果十人一桌的席,不過剩個三兩個坐著,主人費了許多金錢辦起來的豐盛珍貴菜餚,幾乎沒一人下箸。

  這樣的宴會,金錢上時間上都成浪費,既不能吃,又不能談,只是排擺官僚排場而已。我想,為什麼不能預先約定時間,家常做四五樣簡單的菜,大家聚會聚會,又好吃,又好暢談呢?

  官場中固是如此,其他紳商大佬,也無不要擺官僚場面。記得一位周姓銀行老闆為其尊翁做壽,叫了戲子彩排唱戲,請了數百男女客人,僕役進出忙亂,數以百計。那個煩囂雜沓的情形,我想他的老人家亦必煩躁而感不安!

  有一次,瑞蚨祥請吃春酒,也是唱戲,請著數十桌客人,那種鋪張的場面,我這個窮小子也總看不慣。我想他們為什麼不願意把這些錢捐給孤兒院,或是捐給圖書館,定要如此浪費掉才覺得痛快呢?


  敬輿先生的生活在當時原算是最儉約的,但因周旋於各部長及國會議員們之間,有些方面也就不免習於奢靡而不自覺。

  比如,接待客人所用的三炮台煙,問他每天需消費多少,他說每天約需二十筒上下。我又打聽他的帳房,也是說多至三十七筒,少亦十餘筒。這個數目使我很覺得驚奇。若是每筒以一元計算,那麼,僅僅香菸一項每天便需四十元,每月便需一千餘元。

  人們每以為這是小事。不加重視,其實不然。據我所知,1919年時的估計,全國香菸消耗每天達六萬萬二千萬餘支,到1928年,別家煙公司的不算,只英美公司每日就可銷售八十二萬萬五千萬支。以此折算錢數,還不夠驚人嗎?

  外國人以不解饑渴的菸草來,換取了我們大量的金錢,他們把這些金錢運回去,造成飛機炮艦,把此落後的民族威壓得俯首帖耳,一任他們宰割,這果然可以視為小事嗎?

  和北京當政的大人先生們往還久了,使人更進一層地認識了他們的面目。他們三個五個聚會一塊,多無一言涉及國計民生。

  大家嘻嘻哈哈,興高采烈地談著的,不是昨晚打牌輸贏了多少,明晚梅蘭芳的什麼戲牌,便是某某女戲子怎樣,誰家姨太太怎樣標緻,再不,就是商議著如何賣官地、典公物以及拆城牆、賣磚瓦一類的勾當。使人只見目前漆黑一團,簡直悶得透不過氣來。

  作為一國元首的大總統黎元洪,是個不肯負責、圓滑苟且的人物。每逢星期六日中午,他照例總要邀請在京的各首長在居仁堂會餐。

  被邀的不外國務總理、各部部長、衛戍總司令、步軍統領、警察總監、陸軍檢閱使等十四五個人,吃的常是西餐。

  每次大家坐下,吃著談著,總要引起黎總統的牢騷來,這時他就訴苦遭:

  「唉!總統真不是人當的,這一個月我又賠了三萬多。這樣計算,我每年就要賠上三十六萬。長此下去,我實在不能支持了。唉,你們看!這個月,我的煤礦股票和鹽票的利息,差不多都賠貼光了。東也捐款,西也募錢,叫人無法應付。每月進個十萬八萬,僅只捐款一項,就不夠開銷!」

  在座的人的答話各樣都有,但都是敷衍奉承。有的說他忠厚仁慈,有的說他大仁大義,也有人代他出主意,說往後可以少捐,或者募捐者找了來,一概不予接見。

  一次,我卻納悶不住,瞪著眼睛,脫口而出地說道:

  「總統是當旅長出身,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錢呢?」

  「存的呀!」他侷促地說。

  「旅長的餉每月不過幾百兩銀子,怎麼會存那麼多呢?」


  我這樣魯莽地追根到底,自然使他發窘。但總統總有總統的襟懷和雅量,他對這些無可置答的閒話只以呵呵一笑了之,臉上紅也沒紅。到底他心裡是怎樣地懷恨我,我就摸不清楚了。

  我每見到總統府華麗的陳設和總統個人的豪奢生活,便想到全國大眾的顛連苦痛的現狀。數十年來,帝國主義的經濟勢力已如天羅地網,使中國農村一天天入於破產的厄運,而無可避免的連年的水旱兵燹,尤使全國民眾都陷入水深火熱的境地之中。

  大量的農民,徘徊在飢餓線上,流亡到魔窟似的都市中,多少貧苦無告的老弱,無法掙扎,百姓的情形如此,狼心狗肺的軍閥們,仍是野心勃勃,計劃著殺人奪地的戰爭。

  一般腦滿腸肥的官僚政客們,仍在醉生夢死,恣意淫樂,而我們身為一國元首的總統,日居富麗輝煌的府第中,一食百金,一衣千金,還訴告著自己不能賺錢!什麼是民生疾苦!什麼是建國大計!國家人民的事誰有工夫去理會呢?

  政局是處處演著明爭暗鬥的醜劇。張敬輿先生等看著吳、曹胡鬧,早知事情不好,故竭力擁護黎為總統,可吳、曹便在議會裡,讓議長吳景濂時時與以掣肘。可是,到後來黎總統和張國務總理之間也是意見不合,無法協和一致。

  黎是那樣的圓滑,張有許多好辦法,黎都不敢施用。張說在目前環境下,必得有些實力為後盾,對局面始有辦法。黎不肯採納。

  張要改組衛戍總部,並收警察總監等機關而隸屬之,命令寫好,黎卻不肯蓋印,說:若總統幹不成,洗手回家亦是好的。黎既如此只顧個人,不想做事,議會裡又有位吳景濂蓄意與張搗亂,故張縱有良好辦法,亦無可措施。

  北京政府雖然堂哉皇哉地稱為中央政府,實則一切大權均操於遙鎮洛陽的吳佩孚之手,非吳者逐,異吳者去,這已是公認的事實。一些不肯與吳苟合,不為吳所喜的部隊。便都不免於糧匱餉乏。

  這時的財政部長是張弧。一天,我找他商談領餉的事,他很沉痛地對我說:

  「部里哪有錢開支餉項呢?別的不說,譬如拿錢不做事的顧問、參議、咨議就有幾百個,這些大人先生一個也不敢更動,稍有松縮,他們馬上便到國會造謠搗亂。

  額外還有所謂特別顧問,現在就有十七個:七個是女戲子,其餘都是走紅的姨太太。她們月薪都在四百元以上,每月必得二十六七就送錢去,不然,我這個財政部長的飯碗就捧不住。

  部里的開支都是類此,人們猶正嫌其拮据。不能暢所欲為,您想軍隊的餉項等,誰肯理會!這部長我是不能幹,也不打算幹了,這樣糊糊塗塗地幹下去,實在良心上說不過去!」

  那時,駐守北京的部隊,不僅我們這一部沒有糧餉,衛戍司令部、警察總監、步兵統領等部分,也是餉項缺乏,奔告無門。有一次,我和王衛戍司令、薛警察總監及聶提督幾個人,趁著國務院開國務會議的時候,跑去催索。

  等到各部長次長到齊,張敬輿先生就領導開會,把各處來的電報報告完畢後,以荒唐鬼著稱的財政部長劉恩遠(這時張弧已經下台)就大發牢騷說:

  「財政部長簡直不能幹,一天到晚東也要錢,西也要錢,誰也沒本事應付。譬如胡笠僧這種土匪,也是再三再四來要錢,國家拿錢養土匪,真是從哪裡說起!」


  劉部長講完了以後,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正要進行討論別的議案時,農商部次長劉定五先生忽然站起來說道:

  「我們今天要先討論財政部長的話。他既說胡笠僧是土匪,實在,國家為什麼要養土匪?我們該請總理把這土匪拿辦。若是胡笠僧不是土匪,那我們也該有個說法,不能任便人家血口噴人。不問事實。」

  財政部長聽了這話,紅了臉,不能答覆。大家也都靜默著,你看我,我看你,都沒有話說,空氣變得異常緊張。停了約有十幾分鐘,張總理才說:

  「我們還是先討論別的問題吧!」

  「不行?」劉定五先生倔強地說,「我們今天要一定先根究胡笠僧是不是土匪的問題,這是關係國法的大問題!」

  停了又有幾分鐘,劉恩遠才勉強地笑著說:

  「我剛才說的不過是一句玩話,您何必這樣認真!」

  劉先生板著臉,嚴肅地說道:「這是國務會議,不是隨便說玩話的場合。」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看著是非僵局不可了,但出人意外的是劉恩遠竟跑到劉先生跟前,行了個三鞠躬禮,一場僵局就這樣喜劇地結束了。

  劉恩遠在當時是權勢喧赫炙手可熱的一個人物,劉定五先生竟能持正不苟,當眾撕破其丑麵皮,實在令人非常痛快,非常佩服。

  王懷慶在民元時,是殺革命黨最多的一個屠手,灤州起義的一般朋友都是慘遭他的毒手的,可是,這時他卻在首都當著衛戍司令。他雖是個武人,但做官的伎倆卻十分高妙。

  他為討好黎總統,就把黎氏左右侍役以至老媽子都買通了,每個人月送二十元、三十元、四十元不等,叫他們專為他報告黎的動靜,比如黎每天會的什麼客,說的什麼話等極小的事,他都打聽知道,一有機會,也就可藉以取悅取信於黎。

  徐世昌為總統時,他也是運用的這一套手段。徐看的哪幾本書的哪幾頁,他知道了,連忙看那幾本書的那幾頁。及至與徐晤談,徐一開口,他便應對得恰合其意。因此,徐常誇獎他博學多能,的確是個人才。其實,他那種人才說穿了原是聽差和老媽子造就出來的呢!

  他此時在北京拿著衛戍司令在手裡,卻想盡鑽營搜刮的門路。他和薛總監、聶提督三個人合夥起來,先是偷拆北京城牆的磚,拿去出賣:接著,原為旗人所有的坐落在西山的土地、落魄的清室遺族的府第大宅,他們都設法以賤價買來,以高價賣出,從中攫取大利。

  天壇、社稷壇等公地的樹木,他們也設法偷著變賣。後來,南苑大紅門內一塊大空地,他們也私下賣給了外國人做跑馬場。南苑是個軍事重地,他連這種事也膽敢做,還有什麼不敢做呢?

  王懷慶之流為何膽敢如此無法無天無所顧忌?就是因為「上樑不正下樑歪」。當時直系專權,整個直系的軍閥與政客就正在寡廉鮮恥、為所欲為的情形下,醞釀著賄選運動。

  賄選的第一步手段,就是對原任總統黎元洪氏加以驅逐。他們先收買了幾家報紙,利用之以對黎作種種的攻擊,更進而收買了大批議員,使之對黎作種種的非難,最後,更唆使直系的師旅長們群起向黎索餉項。

  黎本是膽小怕事的人,看著環境險惡,知道勢已不能戀棧,便怏怏然一走去職。

  黎氏既然讓出了總統的缺,議員便捧出曹錕,選舉的運動是每票五千元,替他直接活動的政客們,所得的報酬,當然不止此數。如此一來,一幕貽笑世界、觸怒全民的醜劇就完全登場了。

  但是一手掩不了天下耳目,金錢也畢竟買不了人心。賄選的醜劇演出不久,邵飄萍、林白水等一般有骨氣有熱血的新聞記者,便把此事底細全盤揭露,甚至買票的收條也照相刊出。

  可曹錕在輿論鼎沸、萬眾怒吼的場面中,仍然一不做、二不休,裝模作樣地上台,做了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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