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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揚州慢,步步成殤

2024-09-13 18:27:18 作者: 千樹
  公子,如報大仇,深深結草相報。

  她背向斜倚屏風,錦衣滑至雙肩,可見衣襟流鏽花紋,裸露的削肩玉白圓潤,上刺流雲圖騰。聲音清幽,有如啼轉。

  他從鴛鴦錦被上起來,正欲伸手撫慰,卻未來得及,眼睜睜地見她將頭上銀簪取上,疾插胸間。

  他痛心疾首,箭步向前,抱起來,輕喚,深深!

  眉間翠鈿深,玉頰雙淚流。

  一

  劍舞,葉落,天地間落瑛繽紛。而場中月牙白袍的男子,眉目清朗,神情淡然。

  冷香羽林間,看著他飛身旋轉,劍舞星光。白玉冠高束如緞黑髮,長身玉立,忽然感覺近他身邊十年,卻依然如星辰般遙遠,悽然頓生。

  「師父,這揚州慢,想必你已煉至第七步了吧?」流光飛舞,流光飛舞,是的,她想起來了,她一直也將永遠稱他做師父的。

  嗯。獨孤岸原淡淡頷首,波瀾不驚的眼神掃過她,她一陣怯懦。隨他回竹軒。

  十年前,她病於大雪中,自他將她帶回竹軒的那刻,九歲的她便從他深如夜空的眸子裡見到了自己小小的歡喜。只是他不會明白吧,也罷,她到底比不過一個消失了的人,他心中傾國傾城的女子,那般心心念念的人兒。

  回到竹軒,驀得聽見師兄們正在交談。

  「師父的揚州慢就快煉成了吧?」是二師兄的聲音。

  「卻沒有教我們一成!」大師兄語氣里儘是不滿。

  「不是說所有的師父都會留一手嗎?只不過我們的師父留的太多了,他的絕活卻一步也不教我們……」二師兄接過話。

  冷香羽故意大聲說,「師父!今夜星光黯淡,明日恐怕雨?」

  屋內立刻噤聲,一個個紅白著臉迎出門來。

  「嗯,明日裡恐怕不方便下山。但南宮家的婚宴還得去參加。到時你隨老二與我同去吧。」

  二師史與她領命,各自心下忐忑,而獨孤岸原悲喜不明,淡然回房。

  今日武林,獨孤岸原的神功「揚州慢」響譽中原,這不知明的武功路數讓他成為一時的江湖傳奇。揚州慢共分為七步,招招詭異難敵。而獨孤岸原的四大弟子,卻無一得到他此種功夫的傳教。

  冷香羽對著三菱鏡,眉如遠黛,眸如深辰,唇似精巧荷包,暗自嘆息。她並不在意什麼絕世神功,不像師父師兄視武學為生命。

  方才,她將洗晾過的衣服縫好,送給他,卻見他依然著那一襲腰間的絲帶,獨自出神,她進房將衣物放好都渾然不覺。他一定又在想念師母了吧?這用情至深的男子,正因如此,讓她牽念又傷神。

  星月漸漸悉數隱沒於雲間,明日,定有風雨了。

  二

  中原大戶司馬家獨子的婚宴果然無比氣派,同樣,名門所結仇敵亦多如牛毛,上門鬧場的不少。

  家丁悉數出動,門徒鄴都在宴上風頭出盡。沒有錦衣華服,卻冷峻逼人,刀削篆刻般的五官透著與生俱來的貴氣。眉目朗朗,浩然正氣。

  又是不知路數的驚世功夫,又是俊美無比的少年。

  挑拳勾掌旋踢,於大廳中央輕躍飛舞,幾個回合,便把前來鬧事的甩出門外。隨即翩翩落地,長身玉立,抱拳向各位致歉。

  賓客們悄聲耳語,暗自嘖嘆,司馬家果然臥虎藏龍。獨孤岸原的眼中透出激賞,仿佛看見某時的自己。

  少年鄴都的俊目流轉,轉向冷香羽,在她的臉上稍作停留,微笑致意。

  冷香羽微愣,隨即回以禮節笑容。感覺那人怎麼這般熟悉,似是曾經無比親密。


  婚宴過,賓客於後院休息。滿月徐升,清輝里樹木蔥蘢。倏地,一陣清越的簫聲漸漸響起,在涼夜裡如泣如訴。

  簫聲里,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一幕幕兒時的畫卷從腦海里急速閃過,冷香羽忽然淚盈於睫。

  情不自禁打開房門,步出,卻見師父獨孤岸原早已立於花園中,滿臉惆悵昭顯。兩人相視,默然,循著簫聲走去。

  夜的暗處,只見拿簫少年的剪影,樹木影影綽綽,人影相對,一叢荒涼。

  「人生多歡笑,正當青春的少俠何以吹出如此憂傷的曲子呢?」獨孤岸原嘆道。

  「歡笑總是虛空,而那些錐心之曲如這當空的月不能總圓滿的。在下深夜吹曲,打擾貴客休息,失禮了!」鄴都跳下屋頂,拱手。

  冷香羽看著他俊朗的面目和賓賓有禮,突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

  獨孤岸原依然欣賞的注視他:「公子少年才俊,定是出身不凡,為何寄居在這司馬家?」

  「獨孤大俠抬舉了,在下本是一介草莽……」

  兩人互相一翻恭維,分別時鄴都還以隨身攜帶的一紫玉砂壺相贈。

  朗月升高。忽地一聲尖銳的慘叫撕破這夜的靜寧,是源自二師兄的房間!

  冷香羽與獨孤岸原飛速趕到二師兄的房間,只見他臥於床榻,雙目圓睜,滿是驚恐。

  獨孤岸原兩人神情哀痛,扶起屍身檢查。只見全身上下無一絲傷痕,只是身子異常柔軟。膚色與指甲均正常,不是死於中毒。

  冷香羽突然聞到空氣里一股似曾相識的奇異甜香,正時獨孤岸原也抬起頭來,眼神驚詫。

  各方人群湧來,司馬家表示強烈哀悼與愧疚,聲明定要查出真兇,給獨孤師徒一個交代。冷香羽美目冷冷掃視人群,在最外圍處發現鄴都亦冷冽的臉。


  大雨瓢潑而下,獨孤岸原帶領徒弟,迅速告辭。

  三

  兩個月的光陰迅速流過,二師兄突然遇害的陰影還未完全散去,

  冷香羽與司馬家的人共同追查了兩個月,卻無蛛絲馬跡。

  奇怪的是師父似首並不焦急,顯出了比以往更加凜冽的冷漠。

  翌日裡,師父受友人之託,帶領大師兄相助護一重要的鏢物上路。

  護鏢回來,全身傷痕無數,神情疲憊,說是中了敵人最深的埋伏。獨孤岸原更是差點送了命。

  冷香羽暗自奇怪,以師父的江湖經驗和武功之高,誰還能將他們暗算。令她更加驚奇的是,師父與大師兄還帶了一人回來。

  「此次出行能夠平安歸來,多虧鄴都少俠的相助啊!要不是他深諳醫道,替我們解除身中的巨毒,我們此行定不能完成任務,還要命喪黃泉。」大師兄沈遠山描述途中所遇到的驚險狀況,後有餘悸的向鄴都連聲道謝。

  獨孤岸原也首次臉色和緩的應聲。

  勁裝,手持佩劍的鄴都英氣逼人。「路見不平,誰都會拔刀相助。獨孤大俠與沈少俠不必記在心上。

  冷香羽上廳倒茶,問候師父,神情古怪,她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卻不能坦然道出來。

  鄴都在竹軒小住了一段時日後,某天不知他從哪裡得來一架古琴, ,贈於獨孤岸原,讓他大為歡欣。他偶然瞅見鄴都腰間小小的方巾,粉底級玫紅鳳凰,似是女子之物。

  「鄴少俠原是用情之人?」

  「情之物,凡人誰來避過……」他的眉間突然生出無限憂傷,信口念來:「誰信損嬋娟?倚屏啼玉箸,濕香鈿……」


  獨孤岸原一時也神情淒迷起來,手撫古琴,二人一簫一箏,輕輕和韻,天地間晃悠飄渺,遠處山巒疊嶂,不見炊煙。

  冷香羽斜倚門邊,瞅見翠竹下二人美好不可方物的身形,感覺虛幻的有如叢林霧靄,日出便漸漸消彌。

  啼鶯散,余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

  四

  獨孤岸原收留鄴都做徒,他的神功依然未傳給任何人。只是獨自愈煉愈精,似已臻於化境。

  此番又數月過去,鄴都突地偶爾接連的消失,數日後傷痕累累的歸來。多次,獨孤岸原終於皺眉問起,他咬牙徹齒。

  「滅門之仇,拼著性命也要報!」

  原來鄴都原是東南一著名的劍客世家,因長輩得罪了一個震憾江湖的大人物,全家慘遭滅門,僥倖逃走的他隱姓埋門,隱匿於司馬家,才得保全性命至今。

  他所得罪的大人物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功夫與獨孤岸原不相上下,也難怪功夫甚高的鄴都每次都負傷而回。

  「師父,你就將揚州慢傳給鄴都師弟吧,以他現在的功夫是根本不可能報得大仇。」大師兄道。

  獨孤岸原一時沉默,鄴都道:「師父要是有苦衷,鄴都絕不強求。」

  他依然不作聲,默默轉身回房。

  暗夜裡,雨打竹葉,聲聲敲秋韻。

  沈遠山進屋關門,準備入睡。他正在思付師父為何那般在意他的武藝,總是不肯相傳於人。突然聞到空氣里一股奇異的甜香,他驚詫的回過頭。

  一聲悽厲的慘叫撕破夜空,電閃雷鳴,大雨瓢砣。


  「遠山!遠山!」

  「大師兄!」

  全身上下無傷口,身子虛軟。

  「師父,我們定要把兇手追查出來!」冷香羽與鄴都道。

  「罷了!」獨孤岸原神情疲憊,他的眼如利刃,轉向冷香羽。

  第二日,他單獨叫住冷香羽,「香羽,平日裡,你與師兄們都是情同手足吧?」

  「是的!只是師父,香羽不明白,難道師父是懷疑我加害於師兄他們?!」冷香羽詫異的抬起頭,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著他。

  獨孤岸原搖搖頭,示意她出去。

  冷香羽走出房門,便見鄴都立於房外的院中,側向她望著遠山。

  五

  冷香羽走至鄴都的身邊,冷聲道:「我警告你,不許動師父分毫,不然我發誓做鬼也絕不饒你!」

  鄴都回過頭來,向她展開一個似邪非邪的笑容。他突然撩開肩頭的衣物,露出肩胛。

  冷香羽放眼望去,肩上那一彎淺紫的月亮,似乎流著淚。她全身一顫,不可思議的望著他。

  「怎麼呢,你們?」獨孤岸原出現在房門口。

  鄴都俯首道:「回師父,我與師姐在開玩笑。」


  冷香羽低著頭沉默的離去。

  她飛身至樹林,兩旁樹木匆匆一閃而過,前塵舊事,悉數湧上心頭。小男孩背著她一步步,爬過山頭。毒打,怨咒,往事不堪回首。

  直到她遇到他,獨孤岸原,他給她添置了第一件湖藍碎花夾襖;他教會了她在江湖中怎樣立足;他讓她忘記所有過往的怨仇,叫她香羽。他是她生命中亘古的清輝,可是小男孩呢?

  她激動的拉過他的袖,「不管你跟師父有什麼大仇,求你,寬恕他。」

  「寬恕?哼,你去問下他,他曾經是怎樣的『寬恕』別人的?連他最心愛的女人都不放過,這種人還需要誰來寬恕!」他的眼睛赤紅,眼前立即出現她胸間插著匕首緩緩倒下的畫面。

  他捶胸頓足,哭天問地,誰來寬恕他?所以他咬牙,扯開冷香羽的手,不去迎視她的眼,「姐,對不起了。」

  獨孤岸原整日裡陷在恍惚中,他初見她,她還是怎樣小小的女孩兒,衣衫襤褸,眼神卻乾淨清冷,皮膚里滲出一種奇異的甜香。

  這些年來,她漸漸趨於平和,奇香也日益消去,這時卻突然回來了,而且隨同待她如親妹的師兄的屍體,他不敢去想,那樣清澈的眼神,卻如此狠絕。

  他忽然感覺異常疲憊,開始將一直苦守的絕學「揚州慢」傳於新收的根骨奇佳的鄴都,讓他報大仇。

  她在一旁極力勸阻,亦讓他心灰。她多像當年的他啊,不知道再厲害的武學和盛世威名,都敵不過多年良心的遣責與巨大的寂寞。

  六

  他經常有意無意的遣責她,似乎認定她便是殺害師兄的兇手,只為得到他的武藝。

  冷香羽長嘆,她怎麼去告訴他,奇香並不是她僅有,她的弟弟,冷鄴,如她一樣,多年的刻意去除,卻在心生殺意的時候從皮膚里噴發出來。

  她怎麼去告訴他,鄴都便是她的親生弟弟,一心要殺他的她的弟弟他的徒弟。

  所以她沉默。

  雪花飛揚,流光飛舞,鄴的揚州慢也煉至第七步,他的天份果然奇高。冷香羽的哀傷日益加深。

  當芷姜花的清香瀰漫於天地間,當鄴的劍直逼獨孤岸原的脛項,他才恍然醒過來。

  劍挑起血花飛濺,血腥與奇異的芷姜花香味混合,揮發。最後一劍刺出,落在冷香羽的正胸。

  「姐!」

  「香羽!」兩聲疾呼,在天地間慘烈的重合。

  「師父,鄴兒,對不起。師父,原諒香羽未能救你。鄴兒,以後你還是要自己照顧自己。」

  「香羽!……」他悲從中來,將她的頭攬過胸前,她的笑容無比純潔,滿天的雪紛揚,似無數羽毛飛舞,淡淡的清香,合眼的最後一刻,她的笑是那般幸福。

  這一刻的她不再憂傷,她將永遠不再暗暗與他的過去抗衡,他依然是她的亘古,她以永恆的姿勢幸福的躺在他的懷中。

  淚落下來,冷鄴轉過頭,他願她永遠幸福。因為她永遠不會知道她心中的他,所謂的舊情難忘是怎樣的真相。

  獨孤岸原,昔日一介無名捕快,因他妻子楚流雲無意間得到絕世武功秘笈《揚州慢》,受人之託交還主人。但他卻生出覬覦之心,為了得到這神功,竟搶奪,將不願將之交於他的妻子推下懸崖。

  楚流雲所幸掉入水中,被山農所救,與其生得女兒楚深深後,猝亡。楚深深因天生體質孱弱,不能煉武,便以身相許,求綠林組織冷家堡傳人冷鄴報母仇。

  功名浮碌,終是空。只有那些苦苦追求難以放下的人們,走不出追名逐利的輪迴,殊不知,以珍貴百倍的代價換得了一場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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