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背影

2024-09-13 20:06:57 作者: 彭友懷
  第一章 走出死亡

  一

  水,連成一片的水,鋪天蓋地的水,一望無際的水。此時的景象似乎整個地球上都是水。

  水中,還能看出是一個人的模樣,水波、日光。一個人踩水游晃著,河面上只露出脖子和腦袋,曠野中迴蕩著男子漢的音腔,唱出的歌不成調兒:

  「一九六零年啊,大水那個沒房檐呦,無奈何大自然吆,洪水那個成猛獸!呦呦呦……」

  大自然奏出沉悶、震撼的旋音,時間裡隱含著悠然神往的曲調,舞動在這個樂章中的生靈們,飽嘗著陽世間的喜怒哀樂,智慧生命在自己的人生坦途中頑強的奮進著。一個年幼的孩子,他只記得伸手去接錢袋兒。他確切地知道,那是他師父的命,他師父的希望!瞬間,只是眨眼的功夫,猛獸一樣的洪水就把帳篷給翻捲起來,讓所有的先前的一切都瞬間變了模樣。

  那孩子一把抓住帳篷的邊角兒,閃電中還看見咆哮的水中同伴們的小腦袋。後來他抱住一棵衝過來的樹,又摟住一個露出水面的石樁,再後來他就昏沉在有感覺和無感覺之中。

  他似乎醒了,大腦反應在恍惚與虛無之間,漂飄悠悠,暈暈惚惚,天在動地也在晃……

  他臉朝下躺著,下顎與胸之間墊一捆草,兩腳叉開雙臂伸直,睡成一個「大」字。他恍恍惚惚好像是有一種力迫使他翻身。

  醒了。他慢慢地睜開眼睛,頭沒動,四周都是水,水連天,天連水。

  收回遠去的目光,圍一圈全是瞅著他的眼睛,驚奇的目光,驚喜的眼神,驚愕陌生的面孔,驚訝的呼喊聲:「醒了,醒了,他醒了!……」他側著臉躺著,瞪大著眼睛,似乎好像覺得自己是在船上?漂著,晃著……

  漸漸清醒,他從驚恐的記憶中反應過來了。「啊,啊,我,我還活著!」

  驚恐的時刻難以忘懷,眼前還是回憶的場景:雨,下個不停。天是灰黑色,地是灰黑色,天地之間的一切都是灰黑色,一切全都籠罩在灰暗中。

  雨沒那麼大時是這樣:一群外地人來到大青山腳下,在那塊巨大的平板石上支起了一個老灰布帳篷,幾個外鄉人暫時避雨在裡面。

  天慌慌,地慌慌,雨瓢潑一樣澆打在帳篷上。雨聲、雷聲,破帳篷縫隙外的閃電。帳篷里的人縮掖著,無奈地在慢長的暗夜中煎熬著。

  一個閃電從破帳篷布縫裡射進來,照出了幾個驚惶的面孔。一位骨瘦如柴的老漢,仰躺在地中央,身邊圍著幾個孩子。支帳篷的時候,老人滑了一跤,扭了筋,閃了腰,掰壞了胯胯,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老漢痛苦的表情,有氣無力地說:「記住,記住我的話,掙錢,掙足夠的錢,回上海,就,就再也,不用,四處漂流!……」

  老人的語音還沒結束,突然,一聲巨響地動山搖,這老頭手裡捏著一個錢袋兒,他把胳膊高高抬起來,使盡全力也仍然還是有氣無力地喊著:「錢!錢……」

  此事情發生在下半夜,雨還在下,天漆黑一片,遠處傳來悶悶地牛叫聲,似乎好像還不是一頭牛的吼聲。這聲音由遠而近,似呼喚也似哀嚎。

  老人囑咐的話還沒有說完,牛叫聲就連成片呼出一種共鳴,瞬間湮沒了一切聲音,包括那巨大的雷響聲。那聲音,讓人驚恐萬狀,那是一種莫名的淒楚和可怕。

  外鄉人哪裡知道牛吼,哪裡又是什麼牛吼!那是山洪暴發滾動出的聲響,洪水到來的前兆。

  洪峰發出吼聲,鋪天蓋地壓過來,可惜的是帳篷里幾個外鄉人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被吞沒在洪峰之中……

  那個時候,解放初期,大家、小家,都處在一窮二白之中,自然災害也似乎在挑戰。

  早晨,雨還在下著,似乎比先前小了些。被幾棵老槐樹擋住去路的草垛上,徐老蔫站起來,習慣地把手撐在額頭上,向西大甸子方向張望。下面是一片汪洋,草甸子裡的葦草只剩下草尖兒。

  「孩子他媽,草灘高崗上好像是有個人?」徐老蔫向遠處瞭望著說。

  徐大姐懷裡抱著兩歲的嬰兒坐在草垛上,腿上還躺著兩個睡著的孩子。草垛上不少人都站起來向甸子裡張望。

  「那怎麼辦?」徐大姐坐那裡向水中瞅著問。

  「我游過去看看。」徐老蔫脫下外衣,只穿著褲衩,更像一隻瘦瘦的猴子。

  「小心點,別撐死牛皮。」徐大姐擔心的神色。

  老蔫水性好,可這場洪水幾十年不遇,太嚇人了,誰也從來沒有經見過。

  徐老蔫順著草垛坡溜下去,投入到洪水中,向水連著天的遠處游去……

  一個小時後,徐老蔫頭上頂著一個將死的孩子回來,那孩子大肚子讓水灌得像吹進了氣的死豬,大伙兒把徐老蔫連同孩子一起拉到草垛上來。

  「有口悠氣兒,可能還活著,哈捧趴著讓他吐吐水。」徐老蔫吩咐著。

  大青山正北,是個大草甸子,方圓十多里地,草甸子中央有一片凸起水面的高崗兒。想當年一場大火在草灘上燃燒,罕王爺在這兒草灘上遇難,被一條狗給救了性命。後來,罕王爺在這草崗上給死去的黃狗立了個石碑,還用玉石雕了一條狗坐立在草灘上。槐花寨的人把這個大草甸子叫「西大荒」,裡邊的高崗叫「罕王島。」

  徐老蔫下到水中,游到罕王島,見一個孩子漂躺在泥水中,衣服褲子都被洪水扯走了,一身無掛。

  孩子的脖子上有個墜兒,墜子上有個鏈兒,碰巧掛在埋水裡的玉石狗耳朵上,抵得住洪水的沖流,才留落在這高崗上沒被洪水捲走……

  第十天頭上水下去了,水裡救上來那個孩子也活了過來。問他家鄉住處,他不回答,爹媽是誰也不吱聲,沒聽見一般。此刻徐老蔫和徐大姐都傻了眼,原來從水中救回來的這孩子卻是個啞巴。不知道家鄉住處,父母是誰,怎麼送他回家?這時節碰到災害年頭,要養活一個孩子不是件小事情。

  洪水過後房倒屋塌,本來就吃得上頓沒有下頓,住哪裡?吃什麼?徐家兩口子犯起愁來。

  此時,那孩子仍然回憶在洪水壓來的襲擊中,眼前放映著他師父手舉著錢袋兒拼命掙扎的場景,耳邊還迴響著他師父嘴裡邊喊出的撕心裂肺的聲音:「錢,錢!……」咆哮的洪水鋪天蓋地壓過來,便眼見著隨波逐流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去處。

  「一個羊也放倆羊也放,死就死在一塊,啞巴怎了,好歹也是一條命。」徐大姐果斷的決定。

  那孩子眼睛雪亮,他全聽得明白,撲通跪下,眼睛裡放出感激的光。他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就走,不想連累別人,到底被徐大姐給拽住了。

  這孩子,不是啞巴,只是不喜歡多說話。問話中只知道他是雜戲班裡師父撿來的,沒家,沒爹沒娘。親人只有師父和幾個師兄姐也都被洪水捲走了,是死是活全不知道下落,如今他一個孤兒,舉目無親。

  孩子叫什麼名?徐老蔫沒在意。「就叫狗剩兒,能活下來,也和甸子裡那條石頭狗有關。」

  徐大姐不同意,孩子大了叫起來難聽。「就叫祥子吧,添吉祥的音兒,也許有了這孩子,日子就會好起來。」

  「好,就叫祥子。」徐老蔫應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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