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2024-09-13 20:35:58 作者: 李祺安
  一、困局

  萬崗煤礦舉步維艱,礦長傅大英就要支撐不住了。

  市場疲軟,銀根緊縮。煤炭價格一再下跌,還得巴結客戶來買。私人小煤窯依仗成本低,故意惡性競爭,把煤價一降再降,還給買家額外的好處。去小煤窯拉煤的車輛排成長龍,萬崗煤礦門前冷落。如果也打價格戰,萬崗煤礦是自尋死路。生產越多虧損越多,最後連自保自救也難以維持。

  傅大英神情憔悴,落魄的樣子像荒嶺野道上飢餓的乞丐。他嘴裡不停地嘀咕:「這樣下去如何是好?怎麼搞成這個樣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工人在礦里指指戳戳,罵罵咧咧。他們朝這個門扇踢一腳,對那個窗戶打一拳,破碎的玻璃叮咚咣啷掉到地上,也沒有人出面制止。如今不同以往,工資一拖欠,工人就不上班。他們情願閒在家裡睡扁了腦袋,落個自在。下井賣苦力,工資不兌現,那是瘌痢子害腳——一頭沒一頭。還有工人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去傅大英家裡討要工資。社會上的閒人也跟著起鬨,一些地痞惡棍混雜其中,興風作浪。他們假裝幫助傅大英平息糾紛,卻趁機向他借錢賒物,軟磨硬泡。達不到目的,一個個都賴著不走。

  這些時候,傅大英多半躲在外面,讓弟弟傅大保、傅大和去家裡看著。表面上勸解,實際是防止少數人亂來。大保、大和依照哥哥說的,打門擂桌、混罵亂吵的,忍忍算了。實在控制不了,就報告派出所,讓所長沈幫人出面擺平。

  遇上兩兄弟犯惱,也要動粗。傅大英一概告誡說:「逞狠拼命,還要驚動你們!我哪裡不慪?我要由著脾氣來橫的,還輪到那些人無法無天。許多事情出手容易收手難。」看家裡人怒火難消,傅大英又說:「我算不錯的啦。黑樹溝煤礦差錢,去年冬天,礦長給人家逮住撂到河裡去了。那麼冷的天,不是爬得快,差點小命丟了。那幾個人還算仁慈,看他凍得可憐,直喊『救命』,沒有再推他下去……罵夠了就走了。」

  大保、大和有些驚訝,問:「柯發不是個瓤角色。精明滑溜的人,怎麼就給人家逮住丟到河裡去了?」

  傅大英說:「好漢難敵四手,何況人家一幫人。柯發往哪裡躲?礦在那裡,家在那裡。人家還找不到?」想了想,又說:「真是瓤角色,就不要想幹事業!」

  大保、大和聽了「瓤角色、幹事業」,想著萬崗煤礦的處境,便朝哥哥看了幾眼。

  好端端的萬崗煤礦,幾年來不斷滑坡,就要關門熄火。工人已經見怪不怪,他們幸災樂禍說:「萬崗煤礦倒閉就倒閉唄,反正我們這些掙血汗錢的人不稀罕。只有家裡搞得像金鑾殿,還要天天跑縣城、住賓館的,才捨不得呢。」

  只剩半數的工人勉強上班,一天出不了幾噸煤。有時食堂、澡堂升不了火,只好燒廢料、柴頭。

  電費已經拖欠好多月,看樣子還要繼續拖欠。供電所的抄表員到萬崗煤礦催款屢屢碰壁,不禁怒火中燒。他們在礦部大叫大嚷:「再不給錢就拉閘停電。我們拼拼瞧,看看誰狠!不操你媽媽,不叫我爸爸。」

  稅務局的朋友對傅大英冷眼相向,不肯通融,說:「要領稅票,叫你們出納帶錢來,我們一手交一手。不要在稅上栽了跟頭,到時候怪我們沒有打招呼。」說著話,滿臉鄙夷,似乎在提醒:「傅大英啊,這下可看透你了!」

  銀行不再放貸,還來催還貸款,逼迫傅大英實在沒錢,就用固定資產抵押。

  債主們惶恐不安,蒼蠅逐血一般追得傅大英東躲西藏。來人一撥接一撥,纏著傅大英,要麼履行合同——按時按量發煤;要麼退還煤款,他們另找賣家。原來的業務單位、合作夥伴,現在就是冤家仇人。

  從工人到幹部,甚至傅大英的左膀右臂,隨著工資拖沓而拖拉工作。有些事務只得緩辦,停辦。過去唯唯諾諾的手下,如今也是肚子裡點炮竹——暗處生火。總是工作難搞搞不好,總是有事不能上班。

  傅大英倍感今不如昔,無力回天。想當年,「萬崗煤礦」「傅大英」是何等風光!方圓數十里沒有人直呼其名,都叫他「傅老大」,以至於一次在任的縣長也跟著大家叫了一回。想進萬崗煤礦工作的人,托親訪友拉關係。傅大英要麼兩手一攤,說:「過段時間再講」,要麼拍拍抽屜里成堆的入礦申請,說:「你看看,一抽屜的人。」來萬崗煤礦取經的人絡繹不絕。常常是局長、鄉長帶隊,魚貫而來。他們對萬崗煤礦讚不絕口,對傅大英愛恨交加。年終評比,傅大英次次先進,萬崗煤礦年年典型。

  傅大英很不情願地從過去的榮光里回到眼下,無可奈何。突然,辦公室電話響了。傅大英一怔,還是伸手接了,電話那頭厲聲爆嗓:「你是哪一個?這麼久才來!萬崗煤礦到了這個地步和你們這種作風有直接關係。叫你們礦長接電話!」

  傅大英一煩心嗓子就嘶啞。他想放下電話,可那邊是鎮長晏鐵嘴,只好硬著頭皮說:「我就是傅大英。」

  晏鐵嘴叫道:「我不管你是誰,我是鎮政府、晏承宗。傅大英,我問你,到底想干不想干?什麼時候了!鎮政府大樓的贊助款,萬崗煤礦到今天還是『零蛋』一個,連你們欠鎮政府的錢也一毛不拔!是不是想做反面典型?」

  傅大英想解釋,無奈晏鐵嘴的口氣不容置辯:「當初我們借款救你。現在倒好,你反過來賴帳害我。我是好心沒好報!我就不相信,還真的東郭先生遇到狼?」

  那聲音,十步開外都能聽到。傅大英惱羞成怒,在電話這頭捶起桌子說:「萬崗煤礦是鄉鎮企業,政府可以換人來,我又不霸著干!現在搞企業多難。」

  「再難有我難!搞成爛攤子就推給我?以前怎麼不吱聲?」晏鐵嘴叫道,「想脫箍,把萬崗煤礦局面改觀了再說。否則,睡在床上拉屎不想好,你讓我日子不好過,我就要萬崗煤礦天翻地覆。」

  傅大英再要開口,對方啪的一聲掛了電話。傅大英也摔了電話,滿臉鐵青,氣呼呼說道:「『好事花大姐,壞事禿丫頭』。不是我,萬崗煤礦能熬到今天。這些官老爺站著說話不腰痛。現在問我要錢,不等於叫花子身上拆破片。這叫我怎麼幹下去,老子也不能幹了。」

  看礦長和頂頭上司在電話里鬥氣,辦公室有幾個人伸伸舌頭,悄悄走開了。

  殷和同是上一年傅大英調整領導班子提拔上來的年輕幹部,有些心眼。礦里人叫他「殷葫蘆」。他來一旁安慰傅大英:「上面是紙上談兵,換了他們搞企業還不如你。我們儘自己力量干,真正干不好,也不能怪哪個。你放一百二十四個心。小事我們處理,大事向你匯報。」

  傅大英把殷葫蘆看了良久,說:「單靠一個人,攪水也不渾。總要想個辦法,這樣下去確實不行。」

  殷葫蘆走近些說:「我早先的建議你沒採納,不然現在也挺過去了。對底下人不能心慈手軟,就要學秦始皇、朱元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傅大英沉思了好一陣,說:「暫時能穩住幾個工人就穩住幾個工人上班。只能是懶王吃山芋——剝一節啃一節了。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

  殷葫蘆說:「你不在礦里也好,省掉許多麻煩。換了一般的人都承受不了。」


  傅大英悲戚起來,對殷葫蘆的話深以為然。出門的時候,和殷葫蘆說:「有事,電話聯繫。」

  殷葫蘆連聲答應:「好,好,有事電話聯繫。」

  沒錢加油,礦里的小車在車庫裡趴窩了好多天。傅大英剛要出礦部大門,井下施工三隊的隊長笪喇叭靸著膠鞋往他這邊來了。

  「又是個瘌痢頭。」傅大英想,一刻也不願呆在礦里,假裝沒看見,埋頭往前走。可笪喇叭偏偏攆上來,喊道:「傅礦長,怎麼看到我就跑?」

  傅大英真似王八鑽灶炕——憋氣又窩火,回道:「看到你就跑?依你這麼講,我還怕你了!」

  笪喇叭一臉尷尬,說:「我要不是個兩條腿走路的人,你連皮帶骨頭早把我吞掉了。哪裡會怕我?不過看到我想跑也跑不掉,『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傅大英想脫身,對笪喇叭說:「你有事找小殷。」

  笪喇叭哪肯放傅大英走!說:「煤礦要倒,想放癱了?」

  傅大英的心火燃燒得呼呼作響,大聲反問:「什麼煤礦要倒?哪來的屁話!」

  笪喇叭輕蔑地說:「你不要對我叫喚。這上下多少里,哪個不曉得我『大喇叭』嗓門大!我是有事,不然在路上看到你們這些當官的,我還懶得睬。」

  比聲音,傅大英確實叫喚不過笪喇叭,只好嘶啞著嗓子溫和地說:「有事找小殷,我不是對你講了麼?」

  大喇叭:「找他可有用?最後不還要通過你?」

  傅大英:「你沒找他怎麼就講沒用!」

  大喇叭頓了頓,說:「我見到你,就不找旁人了。省得繞彎子。」

  傅大英:「找我有什麼好事?不上班就會找茬子。」


  大喇叭伸起一隻腳給傅大英看,說:「不講你也曉得,我的腳傷得不輕。不能總是在家裡歇著,好幾張嘴巴要吃飯。我要調換工種,井下干不動。」

  傅大英:「這個缺口不能開。井下正缺人上班。」

  「這麼大的礦還在乎我一個?」大喇叭說,「後勤那麼些人,也不多個我。」

  傅大英說:「後勤人員馬上還要減。」

  「減哪個?」大喇叭問,小心翼翼地望著礦長,過了片刻又追問一聲:「再減減哪個?」

  「減哪個和你無關,到時候自然曉得。生產上有事找小殷礦長。」傅大英說著,想繞開大喇叭走掉。可大喇叭一邊移動跛腳攔住他,一邊說:「堂堂的大礦長,跟我老粗講點話就那麼難過?急吼吼地又要往哪攆?」

  傅大英說:「我不舒服,回去休息幾天。」

  大喇叭冷冷地說:「還是你們當官的好,從床上爬起來就算上班。在礦里裝佯是上班,回家睡覺也是上班。我哪輩子修到這個福份,得了癌症我都不請假。」沒等傅大英開口,大喇叭又說:「這下你哪天才到礦里來?給我講個時間,我好找你。」

  傅大英說:「我上不上班還要通過你?」

  大喇叭翻起白眼,說:「我有好大個頭,敢要你通過我!我要你再來上班了給我換個工種。你看我的腳,井下我反正是干它不動。」

  傅大英索性站定了說:「干不動?我把位子讓給你。」

  大喇叭來氣了,說:「喲,你捨得啊!我家祖墳山沒發熱。你怎麼前幾年不叫我干?現在要哭不得撇嘴了,叫我干。早叫我干,萬崗煤礦比現在不曉得好多少。」

  聽了這話,傅大英比吃飯咬破舌頭還痛苦,再不肯停留,甩腿就走。大喇叭這下沒有攔住,跟著哎哎哎地連聲叫喚。傅大英頭也不回說:「一個男子漢生個老媽子相,有事沒事就來吵。會吵你就吵去吧,不要找我!」

  大喇叭想想也是,明明找領導求情說事,莫名其妙就生起氣來。這下想說也說不成了。他只得沖走遠了的傅大英惡狠狠點頭,罵道:「來不及的要去攆騷了。礦里礦外這麼多臭娘們還不夠,還要去找『春不老』?你個騷公雞。」

  大喇叭拖著跛腳一路咕噥著進了礦部大院,想找個人探探消息。辦公室牆上前些天才貼的整頓紀律的通知,現在卷了邊角垂下一半,在風裡飄啊飄的,就要脫落下來。大喇叭拐過牆角,瞧見連襟殷葫蘆坐在牆腳下。他雖然不是大喇叭想找的人,但是有人總比沒人好。


  殷葫蘆看大喇叭老滋老味來了,也沒有恭敬地叫他一聲,就把腿架在牆上曬太陽。大喇叭心裡想:「不就是個小小的副礦長麼?還不曉得能當幾天!礦倒了你還不如我,老子上山下田能吃苦。你呢?百無一用是書生。」正要開口,殷葫蘆說話了,責備大喇叭是個基層幹部,怎麼也不上班。

  「要我幹得動吧。」大喇叭說著,又把受傷的腳伸給殷葫蘆看。殷葫蘆一動不動地眯起眼睛,懶得張望。大喇叭更有氣了,扶著殷葫蘆的椅背說:「你這下是褲衩當汗衫穿——上去嘞。」

  殷葫蘆上任以來,最恨別人拿他不當數,便毫不留情地說:「不服呀?水井又沒上蓋,這門口河裡的水不是從早到晚嘩嘩地淌?想不通就跳嘛!」

  大喇叭看著殷葫蘆的腦殼,皺起鼻子說:「我怎麼不服!那是人家的本事,『朝里有人好做官』唄。」

  殷葫蘆把椅子挪開幾步遠,說:「就是傅老大慣壞了你們這些貨色!早依我,凡是『雞頭鴨腳』統統掃地出門,一板子鏟光。不然這樣不想干,那樣幹不了。今天頭昏,明天腳痛。歲數不大,毛病不少。」

  這些話句句戳在大喇叭的痛處。大喇叭犟起脖子說:「你才上台幾天,就大話甩甩的也不怕掉了下巴。前幾個副礦長哪個還不如你?我看你一粒青黃豆可能做得種!你要到了我這個地步,比小狗剪了尾巴還叫得狠。」

  殷葫蘆大聲說:「傅礦長臨走交代了!任何人不服也得服,不聽也得聽。現在就要學秦始皇,就要學朱元璋。」

  大喇叭恨不得把殷葫蘆連人帶椅子掀個四腳朝天。可一想自己到礦里來的目的,整個人又瓤了半邊。和傅大英吵一架,到殷葫蘆這兒又碰一鼻子灰。大喇叭好沒搭薩,只得回家。他嘴裡不乾不淨罵著某些人閉著眼睛瞎咋呼,小心缺德事干多了遭報應,生個兒子屁股後頭長尾巴。

  私下裡,傅大英也覺得殷葫蘆方法簡單,容易激化矛盾。左思右想,他還是橫下心去找鎮政府變通。可是鎮裡開會的、學習的,都出去了,沒有管事的在家。傅大英暗忖:「這麼巧?不是有意迴避我吧。」

  其實,傅大英早就覺察到,鎮裡換屆以後自己就不如以前吃香了,甚至保不准還能幹多久。假如採納殷葫蘆的辦法,在礦里大量裁員,弄不好冤家過錯全由自己一個人擔著,關鍵時候連個幫腔借勁的都沒有。那還怎麼混世?他想起銷售科馮白臉說的「對外承包」沒準還是個辦法。「那也只有等他回來,搞清眉目再說。」傅大英想。

  正走著,日安鎮的老鎮長——現在負責工會的黃才貴提著茶杯逛過來了。傅大英停下腳步打招呼:「黃主席從哪裡來?剛才沒看見你呢。」

  黃才貴說:「不要叫我『主席』,我現在是『休息』。看見我怎麼的?我又不能幫你了。來鎮裡有事?」

  傅大英撐起笑臉,說:「想找晏鎮長,沒看到他人。」

  黃才貴說:「鎮裡沒有,就到他家裡去嘛。這個你還不懂?」

  傅大英捂著嘴巴乾咳幾聲,沒話找話地說:「聽講下鄉去了,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


  黃才貴冷笑說:「什麼下鄉!還不是訓人去了,風光去了。」

  傅大英想到萬崗煤礦,就說:「我們事情沒有做好,應當挨訓。」

  黃才貴說:「他現在進門有位子,出門有面子。訓人就是工作,何樂而不為。」

  傅大英不好開口,只是賠著笑臉。黃才貴又說:「不講他,換了旁人也一樣。一手撈政績,一手撈實惠……」

  傅大英還想在鎮裡等一等,可是和黃才貴說話不攏堆,也怕招惹是非,便垂頭喪氣地走了。

  傅大英無處著落,又不好在人多的地方露臉,只得潛回礦里。一直捱到傍晚,等到那些死磨硬纏的人失去耐心,離礦了,他才冒頭出來。路過馮白臉家的時候,傅大英敲敲大門,隔著小院子問馮白臉的老婆:「小馮還有幾天回來?」

  紅珠開了窗戶,笑笑說:「我還問你礦長要人呢。你把他派出去這麼多天,一個電話都沒得。不曉得是我家人,還是人家人了。」

  傅大英說:「笑話,出門問我,進門要問你——他晚上又不和我在一塊睡覺。」

  紅珠說:「都二十幾號了,不是月底就是月頭總要回來了吧。有急事?」

  傅大英:「這麼大個企業,哪能沒有事。」

  紅珠說:「有事你作主就是了。還不是你講圓的就圓的,你講扁的就扁的。」

  傅大英說:「講得輕巧,哪有那麼簡單!各方意見都要聽聽。」

  紅珠又呵呵笑了說:「個個人問到,還要你當礦長?」

  傅大英也樂了:「都表態了,到時候沒得埋怨。依你講的,三歲小孩都能當礦長。」

  紅珠收住笑容,問:「有什麼大事?」


  「沒什麼,我就問問。」傅大英不願多講,說著話就走開了。到了沒人沒影的地方,他才長嘆一聲:「內無糧草,外無救兵。」

  斷黑了,傅大英最後一個下班。回到家裡,愛人萬家鳳問這問那沒個完。可問了好一陣,傅大英也沒有正經回答一聲。家鳳生氣了,說:「出去有講有笑,一進家門就得了啞口症?外面那麼好,你何苦要回來。」

  傅大英心煩意亂說:「你一個婦道人家問許多事情幹什麼?不挑擔子,盡添亂子。」

  家鳳知道丈夫為了煤礦的事情煩心,經常像吃了槍子灌了硝,動不動就炸火。她捺著性子說:「煤礦又不是你一家的。殷葫蘆他們稱心了,當了副礦長哪一點事不管?」

  傅大英緩和了口氣,對老婆說:「他還嫩生,仗他老子的臉面。不是我擔待,好多人要找他麻煩了。」

  家鳳又問:「二礦長呢?」

  傅大英沒看老婆,說:「馬文高是個文人,除了寫寫畫畫能怎麼的?敲敲順風鑼,打打順風鼓。以往礦里效益好,有的是錢,辦事跑來跑去,像個當家理事的樣子。現在這個架勢,他能頂擋得了?」

  家鳳不敢提被丈夫撤下去的幾個副職,怕惹火上身。又不甘心,問:「那不是沒辦法了?」

  傅大英正在想馮白臉的點子到底管用不管用,過了會才回答說:「馮白臉講找人搞承包,一包到底。真要那樣,礦里的領導班子就可有可無了,那承包還能順風順水?頭還要吵炸。」

  爭家務常理,家鳳有一肚子話要說。可涉及礦里事情,家鳳哪裡懂得許多!便不敢多話。傅大英這麼一講,家鳳也灰心了,說:「我告訴你啊,真不行你先把家裡人安排好,再把礦交到鎮裡去。你在外面受人家的氣,回來我又受你的氣。我還想多活幾年。」

  傅大英心情壞了,大聲說:「不講了,婦道之家懂得什麼。你曉得蝦子從哪兒放屁!」話一說完,就把右手食指往左手掌心一頂,示意老婆:閉嘴。

  家鳳更惱火了:「我非要講。是不是家裡人丑,連話都不能講?」

  「能交掉我不會交,要你來教我。現在多難!上班沒有人,煤場沒有煤,財務沒有錢。到處是人伸手,問我要這要那。欠工資,沒錢還帳,時間長了人家真來揭了你家瓦。你又不是沒有嘗過辣味,就像昨天才從城市下來的?煤礦一直乾乾停停,天上哪掉錢下來啊?」傅大英對老婆說,又像自言自語,「就是有人來承包,也要壓一批二線人員到一線,再辭退一批回家,這樣才行。最要緊的是把煤礦轉動起來。『開車找買家,總比歇車找買家好』。人的事情最難辦,人真是個麻煩東西。」

  「辭退?辭退什麼人?」聽到礦里又有動作,家鳳心裡就透著涼氣,連忙問。自己和妹妹玉鳳都歇在家裡等上班呢,好好的待崗,可不能變成下崗了。家鳳又聽丈夫說,歲數大的,沒事幹的……閒雜人員都要辭退。

  可是,減來減去,女工當中那幾個年輕漂亮的都還留著。家鳳憤憤不平說:「你這樣干不是家鬼害家人!『八』字沒得一撇就要減我們。把家裡幾個人搞下崗,讓我帶著兒子女兒拿碗討飯?」

  傅大英說:「葵花財會學校畢業了,我正在給她找工作單位。傅榮下個月駕訓班就結束了。他們自己還管不了自己?你不上班還能餓死,我養不活你!」

  「你有本事,你曉得你多有本事!天底下才幾個聰明人,我家就占了一個。你何止養活我,你養的人多呢!」家鳳說著,惡狠狠地瞪著丈夫。

  傅大英看著老婆,賠起笑臉說:「好,好,你想上班就上班。『學習雷鋒好榜樣』。反正沒有工資。」

  傅大英的笑臉更惹惱了家鳳:「不發工資叫我上班?我沒有那個好思想,沒有那個高姿態。那些妖精上班不拿工資,我就不拿工資。照你這麼講,我明天就帶玉鳳、林彩兒她們到礦里去吵。看你把我們怎麼樣!」

  傅大英苦起臉說道:「你想搗亂?這些都是按礦里規定來的,又不是我一個人講了算。依你怎麼樣?把那些人都上香當菩薩敬供起來?」

  家鳳說:「我不曉得什麼規定!反正有人講萬崗煤礦『老的上崗,小的下崗』。林彩兒過去看到我總是『大姐長大姐短』地叫。自從放假回家,見面再不多話了。」

  傅大英說:「他們夫妻,礦里只裁減林彩兒一個。是共才不成器,老婆不上班了,他也不上班。這能怪我?講『老傢伙上班』,還有人眼紅桂歪毛在老墳坡看炸藥庫?他們也不想想,老墳坡是什麼地方!那裡埋了幾十個煤礦的『死鬼』,那一片墳地周圍骯髒得很,晚上經常有東西不是叫啊哭的,就是推門拍窗子。喬木匠那麼狠的人,都不敢在那裡過夜,得虧桂歪毛天不怕地不怕。哪個想到那裡上班,不要開會的,我馬上點頭。只要他敢。」

  家鳳大聲說:「礦里就剩那一個事情啦?你把舌頭伸直了講!」

  傅大英知道再和老婆磨嘴皮,只會越扯越多,越攪越臭,便清清嗓子不再出聲。聽任老婆咕咕叨叨:「人家前頭當廠長,後頭就把家裡人安排工作。點個卯就算上班,到時候工資照拿,一分不少。你倒好,自家老婆下崗,人家老婆上班。到底你領導人家,還是人家領導你?什麼狗屁礦長,現世的礦長……」

  家鳳埋怨丈夫,就連帶罵起礦里那些有姿色、會來事的女工。記起一樁就罵一番妖精,罵妖精不解氣就罵她們是婊子。比死蛇還臭,比廁所還髒。現在風騷禍害,以後一個個傳染爛瘟病,遍身淌濃流血不得好死。直到罵累了才抹著眼淚歇下來。

  傅大英卻難得地在沙發上打起呼嚕,身體偶爾抽動一下,嘴裡迷迷糊糊說著夢話,數落老婆「餓狗記得千年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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