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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心

2024-09-13 20:36:09 作者: 李祺安
  萬崗煤礦每班出勤二十人上下,一天生產幾十噸煤,勉強應付礦里開銷。殷葫蘆、管道寬、湯秋滿覺得挺到這一步已經謝天謝地了。傅大英還是不滿意,三天兩頭來調度室,既給他們打氣,也為掌握實際動態,防止報喜不報憂。傅大英希望生產上出現新氣象,好一舉扭轉頹勢。但是,所見所聞還是困難重重。一線人員少,想招招不來。後勤人員多,要減減不掉。一時半會兒恢復不到曾經的興旺景象。

  工人當中,乾的干,玩的玩。有的乾脆拉起板車販小菜賣,任你停班任你罵。碰到嘴巴利索的,和傅大英你一句我一句地抬槓:「為什麼不上班?那要問你們幹部。打人家來,罵人家來,虧了人家不來。」

  傅大英反問:「萬崗煤礦怎麼就虧了你?」

  工人偏開臉,望著老遠的地方,說:「一個鄉鎮大礦,也在出煤,怎麼工資待遇不如個小煤窯,還拖欠這麼多不給。」

  傅大英好不失落,說:「前幾年怎麼不講呢!現在外部大氣候影響,稍微困難點,你們就腳踩兩隻船,生意不當生意做。都這樣拼家窮,不想好,把礦搞垮了,看哪家的日子好過。」

  工人不吱聲,想想又說了:「我們不懂大氣候小氣候,只曉得前些年煤礦紅火,我們不好過。現在歪歪倒不行了,我們還是不好過。生來的勞苦命!『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

  傅大英也滿腹苦水,說:「你們現在不務正業,等我渡過難關了不要又來哼哼。」

  工人翻起白眼,說:「萬崗煤礦挨我們哪沒有份!到時候你們吃飯我們喝粥也不行?討飯到人家門口還要給把米吧。」

  傅大英不願和工人鬥嘴跌了臉面,忍氣吞聲轉到煤場看看還有多少煤,料場多少料管用多少天。放眼一望,煤場那堆次煤還剩下一半,等著客戶來買。料場快空了,好一點的木料都讓工人挑著選著用完了。剩下的多半大頭尖梢,或是一道彎、兩道彎,還有彎來扭去幾道彎的。它們蜷曲著身子躺在污泥里、水坑旁,從樹皮縫隙里生出些白的、黃的、花的蘑菇。傅大英走到料場最里側,還是些不成樣的細彎雜料。隨後跟來的管道寬、湯秋滿見傅大英陰沉著臉,便把責任推給供銷科。湯秋滿對傅大英說:「不要看的,外面裡面都一樣。有些是關係戶送來的,都是『瀏陽河,彎過幾道彎』的。」

  傅大英說:「你們生怕拿不到工資吧?料場空了都不匯報。『只顧羊卵子,不顧羊性命』,是不是?」

  湯秋滿怵傅大英,不敢說話,偷眼瞄老管。管道寬吞吞吐吐說:「這幾天上班的工人多一些,用量就大了,也是好事。這些不好的木料,我們都在逼工人用。水坑邊上不少浸水爛皮的丟了可惜,就做搭頭用了。不都是礦里花錢買的啊。工人不心疼我們心疼。傅礦長你事情多,我們沒來得及和你匯報。跟馮白臉講過幾回了,你兄弟大保也清楚。」

  傅大英背著手走去又走來,看這又看那。管道寬又說:「今天再和你礦長講一回,要趕緊收購木料。不然,過幾天料場一空,工人上班就成『空手捉老鴉』了。」

  傅大英說:「坑木,我馬上通知供銷科收購。附近老百姓山上有的,你們也可以叫他們砍了送來。」

  幾個人說著話,轉到看料工馬卵子住的窩棚來了。馬卵子從前也算是礦里的紅管家,遇上礦長總要叨咕幾句。現在老了,又嗜酒如命,腦殼不好使,經常犯糊塗,話也說不連貫了。自從傅大英聽不進他的意見,把攤子鋪大了,花了許多冤枉錢,而煤礦又一年不如一年,馬卵子再不肯接近礦長了。現在,馬卵子除了吃喝拉撒只記得一樣事,就是把料場看得好好的。傅大英來了,他就避讓到一邊,和礦長像石頭靠鐵板,合攏不到一塊。遇上幹部問話實在抵不過去,馬卵子就敷衍,不是「還好」就是「差不多」,或者「不曉得」。要麼不作聲,一邊用手揩著鼻涕口水,一邊「吧嗒吧嗒」只顧吸著黃煙。

  傅大英沒見到馬卵子,就和管道寬、湯秋滿一路來到鐵匠房。鐵匠房左邊石灰牆上有幾行字工工整整的寫著:

  老大老大,

  住在山窪。

  嘴巴吃人,

  屁眼講話。

  那字跡有些日子了,讓煤煙燻得陳舊了許多。旁邊緊挨著是一首字跡小些的「雞劃體」打油詩,歪歪斜斜的說:

  礦長您好!

  我是萬崗職工,

  身體歪歪倒倒。

  仔細查找原因,

  食堂吃的豬草。

  我上班走路沒勁,

  老婆基本不搞。

  長此以往下去,

  你看怎麼得了?

  再旁邊又是幾句「蟹爬體」文字:

  只知事情在做,


  不料忍飢挨餓。

  送上豬腳牛筋,

  就算將功補過。

  收尾處是「礦長特批」幾個字。右邊牆上畫了一個餅子,足有澡盆那麼大。上面胡亂寫著「萬崗煤礦」。餅子上幾條蟲子從裡面吃得冒出頭來,邊上還有幾隻老鼠在啃。雖然畫得不太像,但那意思能看懂。管道寬笑笑說:「這是鐵匠老趙畫的。還真有點像,好好的企業單位,硬是給那些害蟲搞得不成樣子。」

  傅大英一聲不吭,幾步跨進鐵匠房。鐵匠房的爐火已經暗下來。一老一少兩個鐵匠都歪在牆根下瞌睡,趙鐵匠朝亮的半邊臉上還露出僵硬的笑意。傅大英走近了,他們渾然不覺。傅大英扯起老趙的耳朵,叫道:「昨天晚上做賊去啦?晴天白日的在礦上睡覺,哪有躺在家裡舒服!」

  趙鐵匠迷迷糊糊的夢見去田裡放水,在大埂草棵里發現一窩野雞蛋。正撿得高興,卻給野刺鉤住了。半醒不醒的,怎麼耳朵火辣辣的疼痛?趙鐵匠想:什麼發瘟的刺——老子破衣爛衫它不鉤,老子披頭散髮它不鉤,偏偏鉤住我耳朵,讓我流血讓我痛。人窮可憐啊,連刺都欺負人!可是又感覺不對,那疼痛非比尋常,好像一根痛筋連到心裡。老趙又以為是哪個活鬼捉弄人。要開口大罵,又不放心,使勁張開睡眼一看,原來是礦長大人來了。他一下回過神來,趕忙踢醒徒弟小牛。兩個人驚慌失措呆立在一旁,聽候發落。傅大英說:「你這個師傅當得好啊!不教干,教玩。不教門道,教睡覺。」

  趙鐵匠揉揉眼睛,說:「工人拿來的工具,上午全部鋼好了。」說著,連忙指給幾個幹部看,哪些是一隊的,哪些是二隊的。「三隊上夜班,下班順便把工具帶走了。」

  傅大英一看,確實不少。還有兩把新磨的斧子。恰好趙鐵匠在說:「這兩把是『金錢豹』的。你看,是我親手磨的,雪亮。我是老實人,剛做完歇下來,就給礦長看到了。」

  小牛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幹部,又看看師傅,好像在對比他們兩人哪個厲害。見師傅在礦長面前低聲下氣,小牛紅著臉不敢吭聲。傅大英又說:「老趙啊,過幾天我來找個美術學校,把你送去進修。在煤礦干,埋沒了你。」

  老趙還有些昏昏然,沒聽明白,回應說:「煤炭學校只能請你們礦長去,哪裡輪到我們這些大老粗。」

  傅大英說:「大老粗?那邊牆上你畫得多好!一般人還能畫得出來,還會寫詩。了不起啊,老趙,真看不出來。你怎麼早些年不施展出來?」

  老趙紅了臉,吞吞吐吐說:「沒事的時候畫著好玩。畫的不像,我馬上擦掉。詩不是我寫的。」

  傅大英問:「不是你寫的又是哪個寫的?要麼是山上鳥雀飛來,用嘴巴劃的?爪子掏的?」

  趙鐵匠說:「我要有那個文化水平,睡著了還笑醒了呢。有天下午我來上班牆上就有了。」過了一會兒又說:「有人講是邵八斤寫的,反正我沒有親眼看見。我這鐵匠房一天到晚來來去去的人多。我敢保證不是我寫的,一定是哪個工人寫的。」

  傅大英說:「你沒有文化?打個申請,我送你去深造。」


  趙鐵匠吃不准傅大英什麼用意,接不上話來。老管想起趙鐵匠才給自己打了一把新鋤頭,便插嘴說:「這個文字我看不像老趙寫的,憑他恐怕寫不出來。」

  趙鐵匠趕忙跟著說:「我老了,落後了,跟不上時代了。」又指指湯秋滿說:「我要像他們年輕就好了。」

  老管說:「老趙在鐵匠鋪子上班,明察暗訪。查出來是哪個寫的告訴我,像這樣『正教沒得,邪教有餘』的東西,開除了落得自在。省得他們背後放妖風。」

  傅大英看了眼老管,說:「不要動不動就開除了事。他不是有勁麼?查出來了,後勤的罰他上一線,一線的罰他做義務工。」

  傅大英看到工人躲懶,就一千個不高興。在鐵匠房,他把老趙師徒二人好一頓訓斥。臨出門,又語重心長地說:「沒事幹,你給我在鐵礅子、鐵板上敲敲打打。聽到噹噹當的聲響,我心裡也好受些。工資一分不少,工作指望不了。」

  趙鐵匠低頭苦笑,嘴裡連聲說「是是是」,「好好好」,「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傅大英發火的時候,老管、湯秋滿不敢作聲,只是繃著臉聽,裝作很生氣。直到一把手離開以後,兩個幹部、兩個工人坐在鐵匠房,一起笑了好久。

  鐵匠房的煤煙燻得幾個人眯起眼睛,不時地咳嗽。湯秋滿問老管:「好長時間沒碰見馮白臉了。現在採購歸傅大保干,你怎麼還講和馮白臉打過招呼?」

  老管說:「不那麼講怎麼講?料場空了,把責任推到礦長兄弟身上不是找霉倒啊!馮白臉是有好長時間沒冒頭,不過我先前和他提過的。」

  湯秋滿問:「你講他就承認?又沒寫東西給他。」

  管道寬說:「馮白臉記性好忘性大,承認不承認是他的事。總不能把屎盆子往我們自己頭上扣吧。只要傅礦長不追究,這麼久了哪個還來過細追根。」

  大喇叭和喬山上班吵架的事,在礦里傳開了。大喇叭、邵八斤逢人就說喬山想當隊長,背地裡拆大喇叭的台,挑撥工人不服管理;大喇叭來上班了,喬山帶頭不干,還放風說,只要大喇叭在三隊負責,他就不上班。幾天後,大喇叭的妹夫大狗子上班了,更把喬山說得可惡可恨。

  恰好喬山有事,休息了幾天。三隊又有少數工人要求調隊,幾個新工人沒有冒頭,聽說是去了小煤窯,更順應了傳聞。

  大喇叭重新帶隊,不敢馬虎,一面把自家兄弟銅鑼、小磨找回來,歸入隊裡,一面要求礦里處分喬山。

  三隊出勤本來就低,大喇叭來了反而每況愈下,正常工作都開展不了,這讓礦部非常惱火。傅大英責成調度室徹查原因,落實到人嚴肅處理。


  沒上班的一共十多人,只有喬山、石毛呆、田小青、張小魚等幾個人接到通知先後來到。傅大英也到場了。管道寬看著工人一個個低頭不作聲,就說:「有膽子不上班,沒膽子開口講話?你們不講就不要吃午飯,下午接著開。我老頭子陪你們打疲勞戰。」

  傅大英耐著性子先講眼下困難,再說美好前景,接下來就開炮了:「你們聽好了,凡是消極怠工,造成工作被動的,當月罰款一百,所有補貼取消。你們一個個地講,講不清,按規定處理。皇帝老子都不行。我醜話在前,哪裡出問題,就從哪裡下重手。過去怪我心慈手軟。礦上客氣,你們當福氣。往後必須是鐵面孔、鐵心腸、鐵手腕,干工作還能依著你們?」

  張小魚急了,搶著說:「先頭調度室和喬山派工,井下事情好的差的輪流來,我們沒有意見。大喇叭一來,我們就成了後娘養的。下井幹事,肥肉精肉總是他們那幾個人的,骨頭就是我們啃。你們不要光調查我們,也要找找他們。不相信,你們就看看這些天的記工本,我們三個班的錢不如人家兩個班的多。有時候人家一個班抵我們幾個班。這麼幹,出勤當然抓不起來。好歹不分就罰款,礦里不是欺負人?」

  不上班的原因各異。在傅大英、管道寬的打壓下,他們不由自主抱成團,贊成張小魚的說法,一齊指責大喇叭。

  石毛呆悶了半天,說:「傅礦長不清楚,管礦長清楚。大喇叭沒有上班的時候,不是我們這一幫子人,三隊就熄火了。現在,大喇叭一來,掃把星來了,家兵家將、關係戶都來了。他們吃肉,我們喝湯。我們保三隊過難關,現在反過來整我們。」

  傅大英沒有表態,大聲問:「還有沒有了?喬山,聽講你現在凶得很啊!」

  喬山有些慌張,說:「我凶什麼?那天大喇叭來上班,我和田小青到換衣室還沒站穩,大喇叭就講我搶他的隊長當。掃把星平時在大喇叭手下吃嬌頭慣了,狗仗人勢想動手。我是對他講『敢上來打我,就一斧子磕死他』。那是氣話,嚇唬他的,叫我磕也不敢磕。以後他們到處造謠,講我這樣不好那樣不好。」

  喬山見兩個礦長盯著自己,接著說:「我當什麼隊長?礦里宣布啦?只不過派了幾天工。天天上一線,和工人一塊干一塊分。沒有快活一天。哪個隊長像我?」

  石毛呆說:「同樣的事情安排我們,干不過人家,我屁話沒得,怪我沒用。三隊再這麼派工,我要麼調隊,要麼回家。」

  石毛呆這麼一說,這班人都說要調隊。管道寬敲敲桌子說:「各隊都一樣,哪有那麼平均。我天天下隊,你們還有我清楚?」

  張小魚又說:「同樣的出勤,一個月相差幾十塊錢,我吱都不吱。我們一個月相差一兩百。這個月我的出勤最多,到月底算帳,工資拔尖的肯定是人家。我多出的班就算白上了。」

  幾個工人就這樣說開了。無非是說領導不好,企業要倒,工人要跑。傅大英責問老管:「三隊存在這麼多問題,你們就聽之任之?」

  管道寬抓抓頭,四下看看說:「你又不是不曉得大喇叭這個人,講的水潑不進,做起來又是一套。他分工偏心哪是現在才開始的,以前也是這樣。旁人講不講他我不清楚,我是批評過的。保不准大喇叭還恨我一個洞。要穩定一線隊伍,首先要穩住人心。不然的話,畫個老虎放這裡也沒用。壞了坯子,工人不相信你,供個菩薩也不行。」

  傅大英眉頭緊鎖,一言不發。老管又說:「現在工人難找,大喇叭這樣做等於攆人家走。工人去哪裡不是做工?像喬山、毛呆子他們,都是呱呱叫的好工人,去小煤窯,人家老遠地雙手捧著。」

  傅大英對管道寬說:「會後你馬上到調度室傳達下去,分工要合理。另外,查各隊工分表。大喇叭暫時留用,觀察到月底,行就行,不行就換掉。開會講了就要算數。不跟他討價還價。『政治路線確定以後,幹部就是決定性因素』。」傅大英屈指推算到月底還剩多少天,說:「哪能一隊、二隊往前上,三隊往後退呢。」


  管道寬一一點頭答應,說:「殷礦長那邊你要打招呼,生產上他是主心骨。」

  「不講不知道,一講儘是些別別竅,」傅大英對工人說,「你們馬上上班,以今天到月底的出勤來考核你們。過去那麼困難都挺過來了,一個三隊還撐不住?老管到井口就講我講的,不惜一切代價要讓產量上台階。」

  幾個工人灰頭土臉的拿不定主意,七嘴八舌地說:「這班怎麼上,這班還能上!我們給人家填空,人家還罵我們傻瓜。萬崗煤礦的人哪死光了?除了大喇叭沒有人了?他和殷礦長是連襟呀,老婆有本事啊……」

  老管揮手阻止說:「這裡是企業單位,不要死呀活呀、老婆嫩婆的亂講,不吉利,惹禍事。有事講事情,沒事回去養養精神好上班。」

  散會了,各自回家。石毛呆和田小青順著基耕路往家走。已經到沙橋煤礦上班的錢老四正好騎自行車從後面趕上來。看到石毛呆、田小青,錢老四從車上跳下來問:「你們到哪裡去?怎麼沒有上班?」

  田小青指著石毛呆才理髮、光光的下巴,說:「再不要提上班,你看毛呆的鬍子碴,剛才在礦上給領導刮的乾乾淨淨。」

  錢老四望望石毛呆笑起來,說:「哎喲,可憐哪。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聽話?」

  石毛呆漲紅了臉,說:「只能幹部放火,不能工人點燈。」

  三個人停下來,面對面站著。錢老四一條腿還跨在自行車大槓上。田小青和石毛呆把三隊的事、礦上的事說給錢老四聽。末了,兩個人對以前的副隊長說:「礦里真要罰款,我們不在萬崗煤礦幹了。你那邊缺不缺人?」

  錢老四聽了笑呵呵地說:「你們想到我們那邊去?那我要叫老闆沙老歹放鞭炮迎接。只怕廟門矮了,可迎得進你們兩個菩薩。」

  石毛呆說:「什麼菩薩!哪個給錢,給哪個幹事。」

  田小青也說:「有奶就是娘。」

  錢老四說:「講定了就到我隊裡去。我隊裡剛好走了幾個人。」

  田小青問:「你那邊好好的,怎麼工人也亂跑?」

  錢老四說:「都是春上的懶牛攆青草——這山望著那山高。」

  石毛呆說:「我們到你隊裡,你可要一碗水端平,不能欺生。」

  錢老四哎呀一聲,說:「你不清楚我隊裡那幾個人?家門口的塘還不曉得深淺?你去了,在我隊裡干班長,我還怕你欺生呢。聽講喬山也歇在家裡,你們給我叫一聲,一起過來。你們到我隊裡來了,我心裡要安穩一大截。」

  石毛呆望著錢老四說:「喬山和你也不對勁。」

  錢老四感慨地說:「以往我們在一個班,我是班長,他是副班長,嚴絲合縫地幹事。他吃得苦,做事不歇手。老鬼董公火就喜歡他,總是罵我懶。剛好那次趕超產,我幹得不好,被礦里臭得一分錢不值。他們把喬山捧上了天。我哪服氣呢,和他計較。沒想到『苦人』一下當了真。現在想想也後悔,其實我一點不記恨他。」

  三個人有說有笑。錢老四又說:「我家弟兄幾個都壞在嘴巴上,『香燒了,菩薩得罪了』。連喬山都生我的氣,再別講其他的人。還有一回,礦上又講我不如喬山。我心裡想,他再有本事,還在我手下。我本來高高興興,一聽那些屌話氣得卵毛豎得像鋼針,加上喝了幾杯酒,講起來笑死人。我說:『左一個喬山好,右一個喬山好,可是他天天晚上扒在褲襠里給你們梳卵毛?』」

  石毛呆、田小青忍不住哈哈大笑。錢老四又說:「管礦長氣得罵我是流氓土匪,畜牲沒長尾巴。董公火趁機把我的斧子、手鎬沒收了,講不要我上班。不要我上班就不上班,反正上班也拿不到工資。原先沙老歹也找過我多少次。我總是想——在萬崗煤礦還是個小幹部,三隊除了大喇叭就到我。後來沙老歹表態,我到他那邊直接干隊長。我就過去了。你不在乎我,我還不在乎你呢。講我傷了他們的心,他們哪不傷我的心?事情就這樣,想想真笑人。」

  田小青說:「現在不同了。你是隊長,喬山還是個小班長。」

  石毛呆說:「當真的出了萬崗煤礦還餓死人哪?錢老四還走對了。」

  錢老四說:「我就想手下人能幹又把穩。過去我恨管礦長,現在帶一個隊,反過來一想,我也有錯,氣就慢慢消了,再恨也沒意思。」

  石毛呆羨慕地說:「你現在地位不同了。」

  錢老四說:「和你們講正經話,現在到處風言風語的議論——萬崗煤礦還不曉得能搞幾天!你們不要糊塗軍師保糊塗大王。等到它倒了再來找我就被動了。你們看到喬山幫我問一聲,他要願意只管過來。說不定他還在恨我呢。」

  田小青說:「恨個屁!你們一個住山這邊,一個住山那邊。指你不看見,罵他不聽見。」

  石毛呆自言自語:「萬崗煤礦真要倒啊?沙老歹到底怎麼樣啊?」

  錢老四會意地笑了,說:「沙老歹?人不就是那個樣子——毛抹順了都是好人,惹毛了就是壞人。人哪有十全十美!反正他對我不錯,我就講他好。」望著兩個人遲疑不決的樣子,錢老四又說:「我騎車子的,不和你們一路了。哪天閒了我請你們喝酒。你們放心,只要過來上班了,沙老歹面前,好壞還不是我一句話。工資不欠——我擔保。」說著,他彈掉香菸屁股,一抬腿騎上自行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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