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4 05:50:18 作者: 簡小扇
  三月暮春,純陽積雪不化。蟄伏了一個冬季的雪狐會在此時出來覓食,純白皮毛在冰天雪地間是最好的掩飾。銀月高懸,沉眠於黑夜中的純陽宮寂靜無聲,白日裡開山收徒的熱鬧已褪去,露出原本嚴肅冷清的姿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打破靜謐夜色,素衣墨發的少女在冷雪中飛奔,追趕前方逃跑的雪狐。山門已閉,本以為能將它逼到陷阱中,不料雪狐鑽進密林,竟還有一條通往山外的小路。少女一路追趕,抬眸時已身在山門之外,雪狐不知所蹤。

  她有些懊惱地跺腳,轉眼卻看見山門前的石階上跪著一個人。

  落雪將他覆蓋,只能看見小小的、瑟瑟發抖的一團。她走過去,似乎怕嚇到他,將嗓音放得極輕。「這麼晚了,你跪在這裡做什麼?」沒想到依舊嚇到他。他猛地抬頭,落雪窸窣而落,讓她看清那雙明朗清澈的眼睛。是個八九歲大的男孩,雙頰被凍得通紅,說話都在發抖。「你…你是純陽…宮的……人嗎?」她指了指身上素白道袍:「當然了。」男孩猛地朝她磕頭,顫抖著哭音:「求你帶我進山。」他白日裡因事耽誤了行程,趕過來的時候已錯過了開山收徒的時辰,只能在這裡下跪企圖以真心感動對方,結果一跪就跪到半夜,差點被凍死。她在他面前蹲下,拂去他發間白雪,輕聲詢問:「你為何想入純陽呢?」他咬著牙,明明是這么小的孩子,話語卻無比堅決:「我想除惡揚善,成為人人敬重的大俠!」

  她將他扶起來,取下白色斗篷給他披上,帶著少女獨有的溫暖。他尚未從這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她已經牽起他的手。那雙手可真涼啊,就像她的嗓音,明明如寒雪冰冷,偏偏柔軟得不像話。

  「我可以帶你入純陽,但你要答應我,三年之後拜師大會,你要拜我為師。」

  飛雪染著冷月銀光,擦過她的袖口有細微清響,他只到她肩膀位置,還需仰頭看她。她朝他露出一個明艷的笑,讓他想起山下簇簇盛開的灼麗桃花。四周該是無香,他卻恍惚聞到桃花味道。

  他抿緊唇,伸出三根手指:「我答應你。」像一潭星光落進她眸里,明亮得幾乎刺眼,那裡面有他不能理解的欣喜。她牽著他從雪狐逃跑的那條小路回去,窸窣腳步聲在空寂天地迴蕩,他朝她靠得更近些。她笑問:「害怕嗎?」他搖搖頭,問她:「你為什麼會半夜跑出來?」她嘆了聲氣:「我想要抓一隻雪狐,可惜那東西太狡猾,這麼多年了都沒抓到。」他有些不解:「抓雪狐做什麼?」她腳步頓了一下,月光在雪地投下她單薄身影,清冷寒意像自腳底生長,他偏著頭能看見她微抬的下頜,良久,聽見她冰涼卻柔軟的嗓音。「因為,我太孤獨了。」那時候,他並不明白那句話意味著什麼。

  她將他帶到新入山的弟子外院,明日才會製作新弟子名冊,倒不擔心他會被發現。她拿著斗篷離開,積雪濕了素白鞋邊。他叫住她:「喂,你叫什麼名字?」她回過頭,唇角有淺淺梨渦:「硯今。筆墨紙硯的硯,今不如昔的今。」

  寅時天未亮,新入山的弟子已經被帶到太極廣場接受修道之禮,他背脊挺得筆直,一張臉因激動而泛紅。這一批入門弟子是明字輩,他被賜道號明里。去三清殿拜了師祖,掌教引了內教弟子為他們講課,硯今赫然在其中。純陽掌門自十年前雲遊至今了無音信,掌教君毓無權任命純陽弟子成為內教弟子,如今已有的八名內教弟子皆是掌門在任時親自任命。硯今年齡不過十四,竟是其中之一。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她朝他眨眨眼,唇角泛出笑意。散了早課,幾名內教弟子結伴離開,獨獨將硯今晾在一邊。他坐在蒲團上偷偷回頭,看見她一個人走在雪地上,同門間的談笑都與她無關。

  半天時間他便聽完了全部因果。聽說她是被掌門友人帶上純陽的孤兒,掌門顧及友人情誼,雲遊之前將不過四歲大的她提為內教弟子。若是爭氣也便罷了,可天生經脈受損,劍術不精,白白占了內教名額,不僅沒有為師門爭半分光,幾次下山任務時還拖了後腿。

  同門開始疏遠她,連掌教似乎都對她不喜,少見悅色。明里將饅頭塞進嘴裡,有些食不知味。她說她很孤獨,他似乎有些理解了。可自己已經答應三年後拜她為師,難道,真的要拜這樣一個人為師嗎?

  他抱著道書回去的路上看見論劍台圍了一圈人,硯今手持長劍站在上面,風雪纏繞素白衣袍,袖口卻點綴殷紅血跡,像冰天雪地里一株桃花艷艷開放。「小師妹,你又輸了,我記得你上次怎麼說得來著?定會苦練劍術不負師門名聲,可你連我十招都接不了,有什麼臉提及師門?」

  她垂著眸,仿佛已經習慣了這嘲笑戲謔,待周圍人都散去才用手捏住手臂傷口跳下論劍台。天寒失血,她的嘴唇已然泛白,步履有些踉蹌。明里將道書丟在腳下,跑過去扶住她。

  她偏頭問他:「你都看見了?」他不說話,扶著她往前走,她卻自顧開口。「師父說她是在桃花樹下撿到了還是嬰兒的我,那個冬天桃林一片枯萎,唯有那棵桃花樹像成了精一樣熬過了冬雪寒風。師父生性灑脫,她說帶著我不便她在江湖闖蕩,便將我送到純陽,讓我在這裡等她。掌門和師父是摯友,他雲遊前怕我受欺負,才給了我內教弟子的身份。我知道他們都希望我能離開,那場寒冬凍傷我的經脈,我這輩子也不可能有

  作為了。可師父讓我在這裡等她啊,我怎麼能離開。」所以,情願忍受嘲諷和欺負,忍受無盡的孤獨。只因那個在寒冬中將她撿起抱在懷裡的女子,給了她記憶里唯一一絲溫暖。她住的院子前有一顆枯萎的桃樹,積雪壓滿枯枝,似乎下一刻便會承受不起而斷裂。

  她輕輕抖落積雪,眉眼間皆是期望。「這是師父幫我種的,她說,等桃花開了,她就會回來。」他一腳將地上的石頭踢開:「這顆桃花樹永遠也不會開。」你的師父永遠也不會回來。十年了,她早就不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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