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唐瑧見過徒步走川藏線的、自駕游穿越川藏線的、騎自行車游川藏線的……開拖拉機跑這條路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彼時夜色已深，他早已偏離了攻略上的路線，不知道走到了哪個犄角旮旯。風吹過來，在空曠的草地上打著旋兒地響，有一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恐懼感。

  紀晨曦就是這個時候開著拖拉機出現在了他的視線里。

  她穿了件黑色的羽絨服，打底的白T恤塞進牛仔褲里，腳下蹬了雙馬丁靴，坐姿十分囂張，唐瑧感覺她隨時可能從腰間掏把槍出來。

  她抬著眼皮，懶懶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問：「迷路了啊？」

  唐瑧點點頭。

  她大拇指朝後一指：「上來，我帶你出去。」

  唐瑧連連道謝，先把登山包扔上去，正手腳並用往上爬呢，她繼續開口：「一千塊。」

  唐瑧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你搶劫啊？」

  她懶洋洋地望著夜幕：「距這裡最近的鎮子也要五公里，你要願意走也行。不過我提醒你，這片草地下面是一座墓葬群，你要是膽子大，可以邊走夜路邊欣賞磷火。藍色的，挺漂亮。」

  遠光燈打出一束白光，光線中的草葉在夜風中搖擺，像無數隻鬼爪伸出地面。唐瑧從小想像力就豐富，被她這麼一嚇，再這麼一聯想，二話不說爬了上去。

  紀晨曦發動拖拉機，在突突聲中問：「支付寶還是付現啊？」

  唐瑧咬牙切齒：「刷卡！」

  紀晨曦回頭，細長的眼挑了個要笑不笑的弧度，然後唐瑧就看見她從坐墊底下掏出了一台pos機。

  到達丹巴小鎮時，四周漆黑，路燈都沒一個。紀晨曦解釋：「這地方去年才通上電，電壓弱，暫時拉不起路燈。」

  陌生又漆黑的鎮子，他上哪兒去找地兒過夜？紀晨曦將拖拉機停在一間小院前：「我在這兒租了個院子，有空屋，住不？」

  唐瑧點頭，前腳剛踏進去，就聽見她說：「七百一晚。」

  他怒不可遏：「你怎麼不去搶銀行啊？」

  紀晨曦拉開壁燈，回頭奇怪地看他一眼：「要沒有我，你今晚就得在野外過夜，有沒有狼不好說，蛇蟲鼠蟻肯定是有的。看你穿的……」瞟了眼他身上的始祖鳥，「……這麼奢侈，不缺這點錢吧？」

  唐瑧心想，我有錢你也不能宰我啊！但這黑燈瞎火，也實在沒有別的去處，只能咬牙忍了。

  紀晨曦收了錢，帶他去了過夜的房間，房裡只有一張床加兩個破舊的床頭櫃，廁所還是院外公共的。躺在床上越想越氣憤，要他七百，憑什麼啊！

  環境不好加之心中有氣，整晚都沒睡好，早上背著包出門時，紀晨曦端了碗面蹲在門檻上吃，眉眼籠著晨光，乍一看像畫兒里的人。

  她瞧見唐瑧，打招呼：「吃早飯嗎？」

  唐瑧冷笑：「幾百一碗啊？」

  紀晨曦也不惱：「不要錢，送你的。」

  唐瑧繼續嗆他：「會員福利？」

  紀晨曦將面碗往地上一放，撣撣袖子站起身來：「朋友，說話別這麼沖，我做的就是這個生意。你落難，我幫忙，當然不可能白幫。你要覺得錢給得不值，行，我把錢退你，不過今晚十點，我還把你送到昨晚你上車的地方，都不帶偏兩米的。」

  紀晨曦常年在路上跑，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多，講道理的耍流氓的都打過交道，豈是唐瑧能與之相比的，兩三句話就嗆得他語塞，只能狠狠地瞪她一眼，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院子。

  紀晨曦在門檻坐下來，端起面繼續吃。十分鐘之後，唐瑧怒氣沖沖地轉回來：「你到底把我拉到了什麼地方？一個會說漢語的都沒有！」

  丹巴小鎮是藏民聚居地，地兒偏不說，也沒什麼景點，一直沒有漢人過來開發。紀晨曦吃完面，收拾一下出門坐上拖拉機：「上來。」

  唐瑧冷哼：「又要多少錢啊？」

  她回過頭，長發散在唇角，說話半譏半諷：「面不是沒吃嗎，就當會員福利。」

  唐瑧一個清雋的少年，頓時被她氣成了關公。

  拖拉機一路過來突突冒黑煙，唐瑧不知在多少目光的注視中終於上了大道。紀晨曦將他在路邊放下來，扔給他一張名片：「有事找我。老顧客，打九折。」

  唐瑧一把將名片捏成團扔進路邊的水坑：「鬼才找你！」

  紀晨曦勾了勾唇角：「話別說太滿，當心被打臉。」

  拖拉機噴了他一身尾煙，懶洋洋地離開了。唐瑧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找了個地方給手機充上電，一同出行的哥們電話立馬打了過來。

  昨天他跟隊裡的領隊起了衝突，他非要下行走白野灘，領隊認為不安全拒絕了，午飯時他就脫離隊伍獨自一人走了。

  晚上手機沒電關機，隊裡聯繫不上他，都以為出了事，急得不行。沒多會兒領隊帶人趕過來，劈頭蓋臉一頓罵。

  「雖然我們這次打的旗號是不走尋常路，專挑別人沒走過的路線走，但像你這麼亂來絕對不行。你說的那幾個點我們商量過了，不可能去。」

  唐瑧將啟程時發的標誌胸章取下來：「那我就不跟你們一起了。」

  「你這人怎麼說都不聽呢？你知道每年川藏線上死多少人嗎？都是你這樣不聽勸的！」

  唐瑧不說話，背著背包往外走，被領隊一把拽住，真動了怒：「你是我帶出來的，你要是半道上出了什麼事，就是在壞我的名聲！」

  唐瑧不懂路上的規矩，加之脾氣倔，掙扎了兩下沒掙脫，差點動起手來。領隊反倒被氣笑了，點了根煙平靜地道：「你要自己走也行，我找人把你送回雙流機場。有始有終對不對？你自己從頭開始，殘在路上還是死在路上，都跟老子沒關係了。」

  一群人勸架拉架，鬧哄哄一團，唐瑧正心煩意亂，突然聽見路邊傳來突突聲。他心頭一動，抬眼望去，冒著黑煙的拖拉機正從旁邊經過，紀晨曦頭上扣了個黑色的鴨舌帽，長發在身後飄，帥氣非凡。

  他大喊起來：「紀晨曦！紀晨曦！」

  她看過來，遠遠的，看不清表情，但是看樣子並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唐瑧揮手大叫：「紀晨曦，我雇你！錢你隨便開！」

  突突聲消失，紀晨曦跳下拖拉機朝他走過來。鴨舌帽遮住她的眼睛，被風吹散的長髮在空中飛舞，她步子走得慢而穩，唐瑧覺得，此情此景，她肩上要再扛把AK，活脫脫就是一部美國大片。

  領隊的語氣立馬不一樣：「這不是紀姐嗎？原來你雇了紀姐啊，那你早說啊，這條線紀姐比我熟。」紀晨曦走近，抬了抬帽檐，露出一雙光影迷離的眼，「那紀姐，我就把他轉到你手上了，今後如果出什麼事，也跟我無關了哈。」

  紀晨曦說：「跟著我出了事，那我還有臉混？」轉頭看唐瑧，突然笑了，「朋友，話別說太滿，現在明白這個道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