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留在記憶中的往事

  那年，我到阿卡奇村插隊。

  插隊的日子原本就沒有多少色彩，回城後便漸漸淡忘。但那件幾乎使我變成另一個世界的人的事，卻時時占據我的心房，使人愧疚，教人感激，至今難以忘懷。

  我插隊的阿卡奇村是位於準噶爾盆地邊沿的一個偏僻的小村。全村就靠一輛一匹菊青馬拉的小馬車與外界聯繫，為村里拉回化肥農藥等農用物資和油鹽醬醋等日用品。農閒時，也拉上村里人到縣城去兜兜風。不過，獲此殊榮的僅是村裡的大小幹部和一些頭面人物，後來又添上了我這個城裡娃。村裡的活路苦極，我唯一的願望就是當一名趕車師傅，趕上馬車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遨遊。但那匹菊青馬和那輛小馬車是隊長和村里人的命根子，我連提出當趕車師傅的勇氣也沒有。

  村裡的冬季是過得極快的，春節過後轉眼便是開春了。村里人儘管不願離開暖融融的熱炕頭，但隊長的規矩極嚴，大家還是推了自家的拉拉車或挑了大筐小筐往地里送積攢了一秋冬的糞肥。我也拉了隊上專門為我打制的一輛拉拉車，夾在人群里高一腳低一腳運肥。沉重的車把壓得我喘吁吁的，望著趕車師傅老潘頭甩著長鞭興高采烈耀武揚威的樣子，便羨慕得要命又恨得要死。心裡蠢蠢欲動發了狠心要駕一回馬車嘗一嘗當趕車師傅的滋味。

  下午送了幾趟肥，隊長宣布中休。村裡的男女用極快的速度鑽進自家房裡盤腿上了熱炕頭。那匹菊青馬並未卸套，就拴在路邊的那棵歪脖子老榆樹上。我的心一陣狂喜，隱在一旁確信沒人注意才箭一般射出，極小心地解下韁繩，牽了菊青馬出了村。村外一片寂靜。嬌艷的陽光使混沌了一冬的原野透視出誘人的春色。天高雲淡，微風拂面使人感覺心曠神怡。菊青馬「嘚嘚」的蹄聲像嚮往已久的爵士鼓樂，敲得人一陣陣發醉。我揮起了那杆長鞭，在菊青馬的上空狠狠甩了一鞭，馬兒放開蹄子，向著積雪的原野奔去。我興奮得像個勇敢的騎士，緊抓橫木站在車廂上，帶著十二分的威風放開嗓子吼起了那首當時十分流行的歌曲：

  趕上那大馬車吔

  戴上那大紅花

  遠方年輕的朋友們

  塔里木河來安家

  …………

  歌聲雖然還不夠粗獷，但卻吼出了我這個西北漢子插隊以來最快活的音符。但我卻不知道厄運正悄悄向我降臨。當我聞聽到車輪下冰層斷裂的聲音時，才意識到菊青馬拉著馬車已跑上了河道。我知道一冬天為了走平道，老潘頭一直走的就是這條河道路。或許這就是老馬識途。但現在已是開春時節，冰雪正在融化。我不顧一切地死命勒緊馬韁繩，但菊青馬卻像瘋了般拼命在河道里奔跑，馬車也像得了瘧疾般上下哆嗦起來。我的血幾乎凝固，依稀聽見「轟隆」的一聲巨響，有一股徹骨的冰涼迎面撲來，腦子一木，本能地閉上了驚恐的眼睛……

  後來我才知道，是菊青馬救了我。當小馬車掉進冰窟窿時，菊青馬拼命後挫，使小馬車沒有翻扣過來。等村里人過來救起我，菊青馬才轟然倒在冰水裡。那天晚上，我看見來看望我的人臉上都寫著悲哀。我終於耐不住良心的譴責，放聲痛哭起來。隊長輕輕撫摸著我，變了調的聲音深懷歉意：「孩子，你這麼大點年紀，你爸媽就放心讓你到我們這垯來受苦。我們沒有照顧好你，差點……」我一下子撲在隊長滿是汗味和莫合煙味的胸膛里，許久不願抬起頭來。

  後來我回了城。離開阿卡奇的那天，我久久地凝視著那條河。已是夏天，河水泛著漣漪，已無法分辨出我和菊青馬落水的地方。但我卻不敢再回頭望一眼阿卡奇村。我帶走了一段愧疚，一段感激，幾十年來一直難以忘懷。阿卡奇村，你給我的是一個多麼博大的胸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