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24-09-14 07:34:43 作者: 禾子
  引子

  1931 年的冬天格外冷,毫無例外的,太原火車站也在寒風暴雪的肆虐下,路邊積雪未融,站房房頂被厚厚的冰雪所覆蓋,好像戴上了一頂晶瑩剔透的帽子。屋檐下掛滿了冰柱,好像列隊整齊豎起了刺刀,隨時準備出發衝鋒陷陣的士兵。這是一處法國人建設的巴洛克式建築,充滿了異域風情,端莊大氣,但是卻與周圍的環境並不諧調,仿佛天外來客般突兀地寄住在這裡。久而久之,當地人看得多了,也就不在意了。火車站附近就是首義門和恢宏的古城牆,以及布滿了密密麻麻射箭口的箭樓,這些防禦外敵侵略的偉大建築充分說明了太原作為九邊重鎮是國家至關重要的門戶。

  頭頂上的太陽明晃晃亮堂堂得耀眼,卻不能使人感到足夠滿意的溫暖。午後,太陽越走越遠了。天空偶爾飄過幾朵烏雲,立馬毫不客氣地,在大地上投下了巨大陰影,整個城也都暗了。

  這時,如果恰巧平地又捲起狂風,暴力之下裹挾了無數的雪沫子、沙塵、樹葉和垃圾,衝著行人劈頭蓋臉地打上去,不感到淒清難過才怪。冬天最愜意的,無非是圍著火爐子抑或是坐在熱炕上,或者喝茶抽菸聊天,或者讀書寫字,或者縫衣做飯,沒有要緊的事情誰高興出來受這個罪。

  當太陽越來越沒有勁頭的時候,天空也逐漸陰暗下來,伴隨著一陣尖銳刺耳的汽笛聲,如黑蛇般的火車惡狠狠地噴出了滿腔的怒氣緩緩進站。車門打開,到達了目的地的乘客紛紛走下火車,匆匆各奔西東。稍作停留,「咣當」一聲車門關上,火車又氣沖沖地載了新的乘客揚長而去。

  游東山與游士林父子倆在人群中擠來撞去地走向車站出口,把搶著要替他們扛行李的腳夫一把推開了。他們都是中等身材,面龐線條比較柔和,沒有非常明顯的稜角,五官端正,溫文爾雅。身穿長及腳踝的深色棉袍,系黑色毛線圍巾,頭戴禮帽,腳穿黑色布棉鞋,一副毫不扎眼的普通知識分子打扮,反而游士林背的行李因為裝了棉被和棉衣,鼓鼓囊囊得比較引人注意。

  游東山才三十九歲,身體清瘦,雖然穿了羊皮棉袍,依然抵擋不住刺骨的冷風。他被寒風吹得趔趄著身體走,不由得感嘆道:「太原還真是冷!」

  也不管別人對他們大聲嚷嚷地招呼,他們逕自在人堆里往外擠,終於走到了太原大街上。洋車夫一擁而上包圍了他們,他們從中挑選了兩位看上去老實本分的,吩咐道:「東華門街,裕隆客棧。」

  他們是第一次來太原,但是提前打聽好了,住裕隆客棧最便宜他們的事情。裕隆客棧的窗戶都糊上了牛皮紙擋風,被風吹得不住發出「唰唰唰」的沉悶聲音。游士林掀起厚重的棉門帘走進去時,看到一個夥計正在屋子中間不緊不慢捅煤爐子。

  那夥計看到他們走進來,一把丟下了火鉤子,滿臉堆笑地連忙上前招呼,幫他們拿行李送熱水,不住地噓寒問暖。長途勞頓,他們也乏了,安頓好以後,他們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父子二人早早就起床吃了早飯,眼巴巴看著太陽升起了老高,就要起身出門辦事。那夥計看到游士林依然背著巨大的衣包,熱情地迎上前招呼:「先生昨晚睡得可好?冷不冷?

  這是要退房嗎?」

  游東山冷淡地回答道:「睡得很好。請問小東門裡怎麼走?」

  那夥計心思活泛,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說:「出門向右走,不遠就是。」

  這時,見多識廣的夥計對他們的來意在心裡也揣摩個差不多,他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二人,試探道:「先生不是來探監的吧?」

  游東山父子聞言,互相對視了下,戒備地看著他都不言語,夥計趕緊解釋道:「先生不要怪罪,我是想說,您有事要辦,最好繞開小東門裡。小東門裡有山西最大的監獄,自古以來就是處決犯人的地方,難免有冤屈的犯人枉死的鬼,煞氣太重,邪行得很,我們當地人輕易不去那裡。」

  然後那夥計東張西望一番,又親近地湊上前去,特意壓低聲音說:「我跟您說,一個月前剛剛在那裡槍斃了九個共產黨,都是山西方面了不得的大頭目,到現在血跡還沒有沖乾淨,天一冷就都凍住了,被大雪嚴嚴實實壓在了下面。風聲緊啊,老百姓誰犯得上幹這殺頭要命的事呢。」

  游東山父子不料被說中了心事,心中暗驚,但是臉上仍然不動聲色,一邊往外走,一邊淡淡地道:「多謝!」

  山西省第一監獄號稱國民黨的「模範監獄」,在太原市東華門街小東門裡,從大革命失敗後開始關押政治犯,能同時關押一千多人。監獄高牆上密布了電網,將監獄包裹得密不透風,陽光也只能插縫才照得進去。這裡充滿了天下最深重的戾氣,是最接近地獄的地方。異鄉的鳥不小心飛到了這兒,無形的力量使它感到極其不舒服,也要慌慌張張、跌跌撞撞地趕緊逃離出去。監獄的中心位置有一座高層瞭望塔,端槍的士兵居高臨下,能將獄內的角角落落看得清清楚楚,時刻嚴密地監視著獄內動靜,不敢稍有懈怠。晚上,探照燈將監獄內照得通明。為了防備犯人越獄,獄內只保留了幾棵大樹,通身也都被塗滿了白石灰。

  游東山和游士林走進監獄時,也許是天氣寒冷,也許是獄內陰氣所致,不由得毛骨悚然,心裡緊張害怕,被壓抑得極其難受。他們在接待室里做了登記,自稱是犯人魯文元(游海山在山西早期幹革命時的化名)的大哥與侄子,前來看望並送些棉被棉衣。接見室是長條走廊型,犯人與接見人隔著兩道鐵絲網,中間有一個看守來回走動監視。

  看守高聲喊道:「魯文元接見!」

  隨著喊聲,游海山戴著手銬,拖著腳鐐,緩慢地走進接見室。

  他身穿灰布囚服,面色蒼白,神情憔悴,但是心底坦然。雖然身陷囹圄,但是對於這種攔腰斬斷的境遇面無難色,一點兒也不喪氣,有一種把一切都置之度外的淡然神氣,堂而皇之地安之若素。游東山父子看到,他被剃光了頭髮,穿和尚領的上衣,沒有扣子,用布帶子束著,胸前縫了片很小的紅布,紅布上的數字標號就是他在獄中的代號。因為釘了腳鐐,他穿的普通中式褲只有兩片,用幾條布帶子綁起來。他的手腕和腳踝,由於與鐵器經常摩擦,已經潰爛長了凍瘡,一層層摞起來,黑乎乎的一片,二人心疼不已。

  游海山看到了他們,高興地咧開嘴衝著他們笑,故作輕鬆地安慰道:「沒什麼,不要緊的。」

  游東山強忍下眼淚,心疼地直視他的眼睛,問道:「你這是何苦?這樣值得嗎?你何曾受過這樣罪。」

  游海山的臉上現出了莊嚴肅穆的神情,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後悔,我沒有做錯什麼。」

  游士林與游海山自中學畢業以後,分開了四年,他曾經許多次想像著游海山會有怎樣的變化,雖然非常想見到他,但是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與游海山在大牢里見面。他很難過,盯著游海山看,仿佛在他眼前布滿了撥不開的迷霧,那是因為,在他的眼睛裡汪滿了熱乎乎的淚水。他看不清也摸不透,感到自己與游海山之間好像隔了許多道崇山峻岭互相瞭望,游士林知道,游海山已經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幼年夥伴了。游海山已經褪去了少年人的浮躁,他對自己選擇的信仰無比堅定而散發出來的氣質令游士林心生恐懼。一時間,游士林那既老實又本分的心眼兒不知道該由衷地對游海山說些什麼才好,虛情假意、違心的話他又說不出口。他好不容易平復了自己複雜的心情,才對游海山說:「得到了你的消息,我們就著急趕來。因為時間緊,來不及給你做新棉衣棉被,就把我的拿來了,也是新的,沒有上過身,現在看守正在檢查著。另外,我還帶了許多小孩子穿的衣服棉被,那是我兒子誠文的,他與我小兄弟是一個月生的。」游海山的兒子潤兒與游士林同輩,所以是游士林的兄弟。

  游東山抱歉說道:「我們籌集了一些錢,家裡情況你也知道,沒有太大力量,只有這個數。」他伸出兩根手指向游海山示意籌集了二百大洋,游海山感激地連連點頭。

  游東山問道:「這筆錢你打算怎麼處置?」

  游海山心中顯然早就有了答案,直截了當說:「都拿給杜梅撫養孩子吧。我對她說了,要她自立,不要回娘家依靠自己的舊家庭。」

  「嗯,那就依你。我們出去以後,就去找她見面,如果她同意,我們就把孩子抱回老家養。總之,我們想辦法,不能把你的孩子拋棄了,成為孤兒。」游東山把商量好了的盤算一股腦說出來。


  「嗯!嗯!」游海山知道大哥和士林都是言出必行的人,他非常放心地答應著。

  「我在棉衣里還放了二十塊錢,給你應急用。不知道你能不能拿到手?我怕被看守沒收了去。」游士林補充說。

  「嗯!嗯!很好,你想得很周到。」游海山連連點頭,他又向游東山問道:「大哥,咱娘好嗎?身體怎麼樣?」

  游東山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才說:「咱娘在今年春上沒了。

  當時聯繫不上你,我們把她葬在了咱家的老林,與爹在一起。

  娘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就是掛著你。」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游海山一下子被打擊到了,他喪氣地蹲在了地上,雙手捂著臉「嗚嗚」哭起來,手銬和腳鐐也隨之發出了亂七八糟的聲音。一會後,他用手狠狠抹去臉上的眼淚,賭著氣,嘴緊閉著,仰起頭,強行忍住眼淚,饒是如此,眼淚還是雨水一般不住地淌下來。他的腦袋好像裂開了一般生疼,又喃喃自責著:「我,我……我不孝,對不住娘!」

  游海山很愧疚,他非常懊惱,後悔自己自從四年前去了北京大學讀書,就沒有再回過家鄉看望娘。他還沒有在娘跟前盡過孝,娘就沒有了。游東山瞧他難過的樣子,非常想立即將他抱在懷裡,可是他們之間相隔了兩道鐵絲網和一個看守。游東山和游士林都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們知道,這種情況下,任何勸慰的話都沒有多少用處。

  「你也不要太自責,娘從來沒有怪過你,你也是身不由己。」

  過了好一會,游東山才找出這些話來安慰他。游東山知道這樣說根本不會減輕他的痛苦,所以他說得一點也沒有底氣。

  好一會以後,游海山努力壓抑了痛苦,看著游東山哽咽道:「大哥,爹和娘都走了,咱哥倆也是孤兒了。你也一定要好好保養身體,我看你比以前更瘦了。」

  這時,看守不耐煩了,呵斥道:「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嘮嘮叨叨得沒有完。你們出去吧,犯人應該回牢房了。」

  看守沒有好氣地推搡著游海山離開,游東山不放心地沖了他的背影喊:「如果可以,你就經常寫信回家,告訴我們你的消息。

  我們儘量再來看你,給你寄東西。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一定不要灰心!」

  游東山與游士林出了監獄以後,按照游海山提供的地址馬上去見了杜梅。三個月前,當糾察隊衝進中共山西省委秘書處機關搜捕共產黨時,杜梅抱著潤兒,來不及收拾東西,就與眾人一起被捕走了。審訊時,她一口咬定自己是一個家庭婦女,在家裡只管帶孩子做家務,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有做,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個本分人,每天正經上班掙錢,養家餬口。


  杜梅本是富家小姐,生活優裕,與游海山結婚以後,風來雨去飢餓窮困,也是毫無怨言,心甘情願,幸福甜蜜。當時杜梅生了孩子還不足一個月,身體虧虛還沒有得到恢復保養,就被關進了大牢。惡劣的伙食,又冷又餓,很快她就沒有了奶水,潤兒被餓得終日號哭。在又臭又髒、空氣污濁、病菌橫行的監獄裡,母子二人的身體很快就支撐不下去了。雖然一家人在同一個監獄裡坐牢,游海山卻無法照料母子二人,心中煎熬也是沒有辦法。

  杜梅的母親知道了杜梅的情形心疼女兒,就請求杜梅的大哥設法搭救。他是黃埔軍校一期生,深受蔣介石的賞識,在國民黨軍隊中任團長。他來到了太原,托關係走門路,花了許多錢,要把他們一家保釋出去。但是游海山一意決心革命一輩子,他毫不猶豫就謝絕了親戚的幫助,不肯為了活命就不清不楚地出去糊塗度日,苟且偷生。

  杜梅被保釋出獄時,抱著潤兒去見游海山。游海山看到杜梅母子被折磨得不成樣子,非常心疼,他親吻著兒子的小臉,眼淚禁不住悄悄滴落下來。他雖然嚮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普通老百姓生活,但是對於自己選擇的信仰和道路從來沒有動搖過。

  游海山對杜梅說:「為了孩子,你們母子出去也好。你出獄後也不要在娘家寄人籬下,要自食其力地勇敢生活下去。我是會繼續革命下去的,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生命。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出獄,什麼時候才能出去,沒有辦法給你們母子一個未來的承諾。你出獄後,如果遇上了合適的人可以依靠,我也不反對你再嫁。我只希望你能把我們的兒子撫養長大,教育成人。」

  杜梅不舍,哭著說:「你不要亂想,你要好好活下去,我帶著兒子在外面等你。」

  游東山父子看到潤兒小臉精瘦,懨兒吧唧的,心疼地抱在懷裡看了又看,親了又親,捨不得放手。游東山就坦率地向杜梅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弟妹,如果你同意,我們就把孩子抱回老家養。我的孫子誠文,也就是士林的兒子,與潤兒是一個月生的,都不到三個月,我們把他們放一起養大。你放心,我們不會虧待了潤兒。」

  當游東山這樣說時,游士林也懇切地看著杜梅,表示自己也非常贊同自己父親的意見,而且自己也一定會好好看待潤兒的。

  杜梅聞言,低下頭,把潤兒小心地抱在自己懷裡,態度很堅決地說:「我不能把我的孩子交給你們!雖然海山在監獄裡沒有出來,我不能對不起他,我拼了命也要把我們的孩子養大。」

  游東山看事情沒有商量的餘地感到很失望,就把錢掏出來放在桌子上,說:「這些錢不多,你留著,先渡過眼前的難關再說。」

  游士林也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張摺疊整齊的紙片放在包袱上,叮囑說:「這都是小孩子的衣服棉被,這是老家的地址,你都收好了。有困難儘管說,大家一起想辦法。」

  杜梅有些哽咽,眼睛看著孩子,聲音很小地說:「非常感謝大哥!感謝士林!」

  「那你保重,我們回去了。」游東山父子非常遺憾地與杜梅告別。

  至此,游東山與游士林來太原的事情都辦過了,也沒有必要再繼續逗留下去,只得好不心酸地去了火車站,踏上了歸途。

  火車一路「咣當咣當」地走走停停,翻越了一山又一山,跨越了一河又一河,向著自己的方向義無反顧地前進。游東山與游士林一言不發,心裡想著游海山的事情感到很不自在,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思。他們思緒萬千,許多念頭與眼前一晃而過的一排排光禿禿的樹一樣,在陽光下或者在黑暗裡明明滅滅、起起落落……

  第一卷 游東山的自白——一個家庭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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