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了叛徒

  一

  所有的獨居監都千篇一律。我住的那間牢房比一張床大不了許多，地上鋪點乾草，晚上就睡在上面，尿盆放在頭旁邊，顯然沒有好意地給主人留出足夠活動的地盤。因為又高又小，整個牢房就像是從高處挖出來的一個空洞冰冷的長方體盒子。

  三面光禿禿的牆上布滿了臭蟲跳蚤被拍死以後留下的血跡，還有一面，幾根木棒橫橫豎豎組織起來，居然厚顏無恥地自稱為門，將自由毫無道理地粗暴攔在外面。

  在伸直了手臂才能勉強夠到的地方，有一個兩寸見方的鐵窗。每天，當太陽從天空中駕車匆匆駛過時，因為太高太小，被囚禁的人還沒有來得及抓住，陽光很輕易地就從鐵窗那兒溜過去，而忽略了坐牢人的迫切需求。所以牢房裡總是陰森黑暗、陰氣沉沉。牆，原本應該讓人感到可靠、安全、親切，在這裡卻直愣愣地向著人要迎頭砸下來，充滿了敵意，居然不十分友好地歡迎主人入住。儘管如此，我頭一回睡在裡面也沒有感到多麼不適應。因為我們本就是一群沒有錢的窮學生鬧革命，早就習慣了各種饑寒交迫的惡劣環境。

  在最艱苦的時候，沒有活動經費時，革命者沒有錢吃飯，陰凱卿同志就曾經一邊做工掙錢支持革命，一邊革命。另外我們對於被捕坐牢也有思想準備，劉天章同志經常教導我們說：「現在我們的工作既艱苦又緊張，因此要重點學習好黨的文件，注意多看報紙，以了解形勢發展態勢，適應工作需要，當然抽空看點書是必要的。至於大部頭的書，一來我們沒有時間，二來也不一定看得懂。我們的同志隨時有被捕的可能，如果被捕坐牢，可以利用坐牢的時間學習。」

  劉天章同志是我們的領導人，他耐心細緻地指導我們的工作與生活，我們對他打心底里信服敬佩，我們之間除了上下級工作關係外，還有深厚的革命感情。劉天章九位同志犧牲以後，我們非常難過，自動串聯起來，在獄中悄悄舉行了一個小型追悼會。我們採用單線聯繫的方式，分時間分段落，把劉天章同志的遺教陸續傳達給了每位同志。

  大革命失敗以後，黨組織屢遭破壞，許多共產黨人被關押在監獄裡成立了獄內黨支部，吸收非黨同志參加，組織起來學習馬列主義，互通情報加強團結，在生活上彼此照顧關心，克服獄中困苦生活。我們被關進監獄以後，把南方紅軍發展的革命形勢和這次被破壞的經過向老政治犯作了介紹，老政治犯也把獄中的情況向我們作了說明。我們彼此互相鼓勵支持，相信光明就在前面，黑暗終將過去。

  白日在牢房內停留的時間要分外短促些，黃昏總是不討喜地提前到達，晚上，牢房內一律不準點燈。看到太陽那麼快地西沉下去，我感到有些失落。每當日光將盡，視線模糊達到了極限時，書不能偷偷摸摸地繼續讀下去了，我常常靜靜地坐在鐵窗下，或者直挺挺地躺在乾草上，幾乎一動不動，豎起耳朵，仔細諦聽外面的動靜。一連串「咔噠咔噠」的聲音，那是看守在落鎖封號。封了號筒，整個監獄就如銅牆鐵壁一般，只需要一名看守就能全都照看得到，隨後我聽到看守的腳步聲也走遠了。

  沒有風沒有雨的夜，牢房內外萬籟俱寂，仿佛一切都凝固停滯，死亡了一般。耳膜被無聲的空氣逼迫得「嗡嗡」作響，給人造成巨大壓力，幾乎要使人發瘋。透過小小鐵窗，月圓或月缺，在我面前的方寸之地，都能畫出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一片白月光。這光輝如此稀缺，令人期待，因為她來自天外明淨清新的自由世界，不受任何人為干擾。

  我們被關進監獄時已是深秋，還會聽到蟋蟀摩擦翅膀發出的「啾啾」叫聲。這鳴叫，長短聲結合，快慢節奏變換，各有它們的韻致與企圖，卻往往被人多情地以為蟋蟀是在提醒人們要緊緊拽拽，趕緊添衣加被，因為寒冷的冬季就要來臨。當然這好意的提醒一定要被浪費了，因為我們被關進監獄時身外無物，只有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並沒有什麼衣被。

  進入了冬天，老鼠也被飢餓所迫，大大方方、大搖大擺地來回流竄，尋覓難得的可憐食物。我非常好心地想告訴那隻與我瞪眼的老鼠，不要再在這裡留戀了，一定會被餓死的。因為我們每天兩頓黑豆飯，吃霉米爛菜，老鼠們自然很難得償所願。

  但是，有時我也自私地暗自希望，老鼠最好不要離開，因為它們「吱吱」的叫聲和來往自如的活動是監獄裡難得的自由生命的迴響。

  通常人們聽著火車的車輪在鐵軌上遠遠滾過的聲音，或者挑餛飩擔子的老漢蒼老的叫賣聲，或者打更人懶洋洋的打梆敲鑼聲，或者夜半街道上夜行人遠去的走路聲，在茫茫黑夜裡有點遺憾卻又無比滿足溫暖地沉沉睡去。但是在監獄裡，與世隔絕的這個地方，這些市井的聲音統統聽不到，來自大自然的風聲和雨聲倒是一定不會錯過，尤其是狂風暴雨的聲音，然而這樣的日子又意味著牢房裡更加潮濕寒冷。

  被手銬腳鐐磨傷的地方總是癒合不了，新傷摞著舊傷經常發出陣陣隱痛，提醒我，我現在身處監獄。我當然不能被監獄打垮了，白白磨蝕掉我的身體和我的生命，於是我發明了一套適合牢房的健身操，每天早上都活動十幾分鐘，試圖努力保持我的身體健康，將來出獄以後才能有本錢繼續革命。入住監獄幾天以後，四面的牆也妥協了，它仿佛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把我驅趕出去而無可奈何與我簽訂了和平相處的友好條約，它收斂了自己充滿敵意的焦慮心情，變得厚道了些，讓我樂意靠上去與它表示親近。

  這幾年，我們激昂，我們鬥爭，我們前進的步子邁得太大太快，以至於我的靈魂沒有來得及追上我的步伐。在這樣狹小空間裡被隔離被禁閉，我並沒有意氣消沉，正好利用這個時間可以慢慢地回憶過去。

  過去我們經歷了失敗，但是失敗與勝利一樣也會促成革命的目的，我們已經成功地在群眾貧瘠的大腦里撒下了寶貴的思想火種，一旦有機會，這火種隨時都能燃燒起來。我看到越來越多青年跟上來了，奉獻了自己一身，忘我地投入進偉大的革命事業里，跟著我們向新的命運撲過去。我們這批生在舊世界舊階級而追求民族解放的人，思想獨來獨往的人，團結起來驅逐帝國主義，與壓迫我們的人做鬥爭，宣傳馬克思主義，要重新建設中國人的中國，而我們前赴後繼的犧牲讓當局恐懼難寐。

  失敗就像一面篩子，信仰堅定者留下來了，我們的隊伍變得更純潔更健康。一蹶不振的動搖分子離開了，我們也不去挽留，也不感到可惜。許多人的犧牲和頑強的戰鬥給革命事業不斷注入了不朽的血肉，我們的事業更顯而易見起來。

  我們經過了多年磨鍊，通過了考驗，現在視野更遼闊，內心更平穩更堅定。在血與火的考驗里，我們成長並且成熟了，實現了蛻變，一個人只有經歷了犧牲才能對革命有最真切的認識，就像一個人經歷了失敗的愛情以後才明白真誠的可貴。我的革命只是波瀾壯闊的大革命中渺小的個人部分，挫折也只是小小的插曲，許多人與我一樣同樣奮鬥著，我們互相鼓勵互相推動，我們每個人都出一份力，然後匯聚成了不可阻擋的洪流一直向前，就像奔騰的河流永不停歇地勇敢地沖向它偉大的目標。我為大眾鬥爭，大眾也為我鬥爭；大眾分擔我的憂苦，我也分享他們的榮耀，光榮永遠屬於國家和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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