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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守望者

2024-09-14 07:43:45 作者: 禾子
  游士林去世前幾年,日子實在難熬,誠敬心裡滿是心酸,在村里實在待不下去,就自作主張跑去了新疆。

  游士林精神不濟,常常坐在村口望著外面的大路,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漸漸地,時代變了,人們已經不會因為游士林是地主就瞧不起他,他也不會被別人刻意冷漠地監督了,他心裡輕鬆了許多。他終於可以抬起頭看著別人,不用卑微、小心翼翼地與人家相處,同時別人也能用平等、公平的方式來對待他,甚至有人反過頭來羨慕他,認為他的兒女混得還不錯。

  當初欺負他一家人的人也沒有生活得多好,甚至欺負他最賣力的於老三還得了惡瘡,受盡了病痛的折磨死去。當別人這樣告訴他時,他聽出來,原來有人也為自己暗暗地打抱不平過,他心裡被安慰了些。可是他沒有幸災樂禍,他很平靜,受的折磨多了,對於過去的事情他早已經麻木了,他不恨他們,沒有感覺了。過去就過去了吧,他不想記仇,那樣他的心情也糟糕。

  但是,他原諒他們了嗎?在他們良心沒有發現前,他們配得到原諒嗎?過去的事情怎麼能用「原諒」兩個字就能輕輕一筆勾銷呢?讓游士林原諒了他們,與他們做朋友,喜歡起他們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過去種種游士林不再說什麼了,他的心已經關閉麻木了。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不再追問了也不較勁了,要不然,過去就永遠不會過去。游士林只是不再理會不願去想這些事情,他不去怨恨他們,可他也沒有忘記了自己所經歷過的一切。人這一輩子,除了快樂輕鬆得意外,還有苦難悲慘淒涼;除了善良還有落井下石雪上加霜。人經歷多了都會認命,慈悲在適合的心田裡也會慢慢發出芽來。

  游士林從來都是謙虛忍讓地與人相處著,看上去他與過去也沒有分別,可是到底是不一樣了。如同封了一個冬天的冰雪,當春天來到時,終究還是要悄無聲息地從裡面慢慢融化。直到那時,游士林才感受到春天的風是真真切切地吹拂到了自己身上。

  游士林呆呆地坐在村口,一動不動,可以說他的心變硬了也可以說更軟了,他反而看不得聽不得別人受苦受難,別人的三言兩語他總能明白其中的苦楚,他的眼淚也就很不爭氣地流出來:「沒有人不受苦,只是各有各的苦,人啊,受完了苦就走到頭了。既然都是來受苦的,那又何必互相傷害。人可以作惡也可以為善,人生就是一場修行。「我要歇一會再哭,讓氧氣進到我的大腦里。」他這樣想。

  游士林想到自己這一生,從來沒有按照自己的心意活過,後來也就沒有了自己的心意。他大部分時間掙扎在生死線上,被生活踩踏碾壓,疲於奔命,心一直揪著,幾乎沒有一點空閒去為自己考慮,他心裡非常憋屈。

  「我一直很狼狽地在原地打轉,我一事無成,什麼都是一場空,我從來沒有走出過我家的院子,活得就跟個娘們一樣窩囊。然而海山叔、志敏兄、漢甫兄他們從這兒出發,都走出去了,經歷了別樣的人生,達到了生活的另一個高度,有別樣的境界,就我沒有出息。我辛苦了一輩子,每一步都步履維艱,一直在原地踏步,自然也就沒有了退步的餘地,只好被按在泥沼里盡著被反覆揉搓。唉,我這一生啊!」

  游士林想起了魏志敏,自解放以來他就擔任了本縣的副縣長,主管衛生教育。魏志敏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他沒有利用過自己手裡的權利為自己謀過私利,三個兒子都在農村熬著,他沒有安排一個工作給他們。他在本地享有威望,本分做官,公平做事,本縣的衛生教育平穩紮實發展,老百姓感念他,都誇他高風亮節,清正廉潔。這樣也挺好,他對得起自己良心,對得起這一方土地上的人民,也足慰平生了。

  那時,魏志敏已經熬成了山東省年齡最大的政協委員,他從濟南開會回來告訴游士林,說他在會議上見到了杜梅,而杜梅恰好是最年輕的省政協委員。杜梅告訴他,「文化大革命」時,劉漢甫在泰山腳下勞動改造,突發心臟病,已經去世十幾年了。

  「劉漢甫那個認真勁,凡事好較真,他又倔強不肯低頭,他被打成右派、走資派,一點兒不奇怪,可惜了。沒有想到,我們這幾個少年朋友中,李竹如走得最早,劉漢甫是第二個,我也快了,志敏兄的身體看上去也是大大不如從前了。海山叔的心臟不好,『文化大革命』他在農場裡餵豬時就發過冠心病,自己一個人在地上躺了一夜又醒了過來,也讓人揪心呢。」

  他想到了他的叔叔游海山:「革命成功以後,他做了官,可是他沒有為自己謀過丁點私利。『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還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沒有長大,才十幾歲,都下鄉勞動,放羊種地,受了許多苦。恢復高考後,兩個女兒也憑自己本事都考了名牌大學,兒子自學拿了博士學位,做了大學教授。他當真做到了參加革命時發的誓言,一生清白,初心不改,他這一生當得純良兩字。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他恢復了組織生活,重新出來工作以後,他煥發了第二次青春,熱情忘我地投入到工作中,要把逝去的十年奪回來。現在他從一線上退下來了,才有時間處理個人的事情。事情很艱難而又複雜,他現在在北京,心情不好,也不知道這事辦得怎麼樣了?終我一生,我還是不明白他。難道他就從來沒有感到委屈嗎?」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連續三年,游士林、魏志敏、游海山先後相繼去世。也許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們三人以及李竹如、劉漢甫、劉天章等等更多人又聚在了一起,重新上路,重新變得新鮮、熱情、活潑,心裡滿是愛情,精力充沛,活得敞亮,活得痛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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